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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六朝古都的作家,不愿说自己文艺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剧照。
当互联网野蛮生长的时候,曹寇以“草寇”的谐音为笔名,汇入了这场民间写作的生态圈。
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讲南京这座城市阴气太重。潮湿多雨的气候和城墙上层叠的岁月,使在这生活的人们脸上多了些忧郁的气质,也滋养了不少文艺青年。
然而,对于在南京土生土长的作家曹寇而言,他向来都用粗粝和直接与“文艺”二字划清界限,过着近乎逼仄的写作生活。
✎作者 | 段志飞
20世纪90年代末,生活在南京的韩东、朱文等作家发起了“断裂问卷”,这是一场当代文学的“中年危机”——为了将所有矛盾以另一种形式呈现,于是提出了民间立场的写作,除了过滤掉写作中不必要的冗余考量,还有写作者所不需要的蝇营狗苟。
彼时,当互联网野蛮生长的时候,曹寇以“草寇”的谐音为笔名,开始在论坛上发表小说,汇入了这场民间写作的生态圈。
20多年过去了,曹寇写过诗,做过南京独立影展的评委,还跟赵志明、朱白、杨波等人一起,在微信公共平台刚刚兴起的时候,发起了“反常”写作小组。
作家曹寇在2019 年决定回老家生活。/ 钱小华
他们每人负责一天,轮流交作业,以求将“民间”写作继续践行下去,然而世界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变得反常,而是顺应时代步入了“正常”的轨道。
一切似乎都在断裂,公众号更新到2021年年初就暂停了,众筹出版的《反常1》印了300本后也没再出《反常2》,吴宇清生前在这本文集的豆瓣条目下评论:那两年中国最好的写作。
2019年,南京市成功申报“世界文学之都”,也就是这一年,曹寇举家迁回农村,在父祖的宅基地上盖了房子、娶妻生子,颇有些背道而驰的意味,他对南京摆了摆手,说“你们玩吧,我先走了”,于是在八卦洲一边挖蚯蚓钓小鱼,一边写了《鸭镇往事》。
《鸭镇往事》
曹寇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3
在这本小说里,曹寇写往返于城乡之间的打工者、女青年、公务员和大学生,他的小说带着一种天然的草莽气,仿佛呈现了一幅自新世纪以来的民间图景。如今他也人到中年,写作之外还有对生活的沉思。
采访时,聊到小说中的短篇《鸭镇疑云》里的打架斗殴,记者问曹寇以前干没干过这事,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后悔当初起曹寇这个名字,听上去就不像个好人,也太刻意,我其实还算斯文。”
曹寇的新作《鸭镇往事》的插画。/ 当代青年艺术家张雷
回到八卦洲
诗人高星曾在他的诗《曹寇结婚》里写道:曹寇新房的窗外风景如画/一排整齐的树/上面有两个巢穴/我无法关注其中的某一棵树/用来证明曹寇生长的样子。
曹寇的妻子来自内蒙古,他们相识于杨瑾的电影剧组,两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却走到了一起,住在了八卦洲。
《春天情书》剧照
对于曹寇的“爱情神话”,朋友们都感到惊叹,曹寇也只能用类似于“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样的语调搪塞过去。
在城市生活了近20年,一下子回到农村的院子里劈柴搬砖,曹寇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爱上了种菜养花的日子,但他自陈农村并非原始的农村,过的也绝非《归园田居》里的诗情画意。
《海岸村恰恰恰》剧照
“人要么忙着在社会竞争中生存,要么就是在忙着摆脱日常生活里的平庸,小说家这两样全占了。”曹寇说,他常觉得自己穷,“城市拥挤,向往更大的生活空间”这样的解释还算得体,也难怪韩东开着车从市区跑到八卦洲去看他,也对他的菜地表示羡慕不已。
人很难看清楚自身的全貌,曹寇通过写乡村来反观自己身处时代中的位置。鸭镇,查无此地,跟八卦洲也没有必然联系,只是发生在鸭镇里的那些诡异、尴尬、忧郁、荒诞的故事,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城乡在过去数十年当中经历过怎样的变迁,小说因此有了些魔幻现实主义的调性。
在乡村,由熟人社会构筑起的舆论高墙,将里面的人牢牢困在其中,即使只身在外,也免不了要被卷进张家长李家短的议论之中。
《哪啊哪啊神去村》剧照
这种无形的禁锢被曹寇写进了鸭镇,喝农药的赵老师、怀孕辍学的刘婷、被催婚的李瑞、讨论刘彤是不是好人的饭局等,仿佛世上最幽暗的角落就在人的心里。
然而对于曹寇来说,其实不仅仅是在乡村,在城市也一样,防盗门窗或许能保有一些自由的空间,但也阻隔不了谣言四起。“人们因窥视而习惯了看别人的热闹,也因害怕被别人看热闹而习惯了冷漠。”曹寇总是擅于抓住那些别人难以辨析的心理。
在八卦洲,打算在此长居的曹寇,免不了要以村民的身份参加各种同乡的喜宴、丧宴,用他的话说,这叫“与附近的接触”和“正常的邻里交往”,交流倒是困难些。
在他的记忆里,如今的乡村不如从前,很少能看到年轻人的身影,走出大门,路上别说人影,连狗都很少见到。实际上,自从搬回村里后,曹寇养过一只小狗,如同亲人。
《哪啊哪啊神去村》剧照
只可惜南方人冬天都有喝狗肉汤御寒的习惯,散养在外的狗经常被偷狗贼投药,曹寇的小狗也没能幸免。他还清楚记得丢狗的那天报了警,并试图通过村里仅存的几个监控看清楚偷狗贼的脸,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得到重视。
“大家好像默认了‘被偷’就是中华田园犬的命运之一。”曹寇说,“‘中华田园人’也有自己的命运,你只能接受。”
曹寇的新作《鸭镇往事》的插画。/ 当代青年艺术家张雷
江边钓起一个人
曹寇用写诗的方式结构自己的小说,像树干往无数个树枝上分杈,想到哪就写到哪,写到看似接近了真相,再绕一圈转回来。“我从不在故事里做价值判断,尤其是对我写的人物,我只做呈现。”
曹寇的写作,经常围绕着他自己熟悉的经验,譬如他的村居生活——除了干活就是写些东西,不想写的时候偶尔就去挖点蚯蚓,找些没人承包的沟渠钓点小鱼,有时候戴着耳机一边听音频节目,一边盯着水面的浮漂,一坐就是半天。
在短篇《钓起来》中,曹寇写了一个同样爱钓鱼的人,其为了躲避索然无味的家庭关系,周末宁愿扛着鱼竿在江边待上半天,哪怕没有什么收获,直到此人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也只能怪运气不好,就像最后他从江里钓起一个死人,也要吐吐唾沫,烧烧纸,放一挂鞭炮,直呼晦气。
《钓鱼迷日记2》剧照
在曹寇看来,“钓”和“被钓”或许就是大多数中年人的宿命,值得等待的事物已经所剩不多。正如短篇《大埂上》里的“春梦”幻灭后,又以江边漂来一具浮尸草草收尾,人生故事看似远没结局,但却欲言又止。
八卦洲紧邻长江,而在江边发现有人罹难这种事情,经常在曹寇的过往经历中出现,从小在水边长大的人想必也并不陌生。
“生命受其生存环境的限制,这一点似乎无论在什么年代都不能出其右,人们在自己的时代,以任何一种方式凋谢,都有其内在的社会规律,生死都是自然现象。”曹寇说,“我不信宿命,但信因果。”
实际上,宿命论只是一种事后经验,《鸭镇往事》里的人物都是没能逃脱自己宿命的小人物:被人遗忘的引娣、总是戴着耳机的二子、喜欢四处蹭网的张亮,以及鸭镇中学的教师们。
曹寇在家每写完一个故事,就把它发给张雷,让他给故事里的主角画一幅插画,抽象的画风倒还真与小说形成了某种互文,插画中的人动作扭捏、眼神空洞,插画中分不清白昼、黑夜,宛若梦魇。
曹寇的新作《鸭镇往事》的插画。/ 当代青年艺术家张雷
在曹寇的小说里,读者经常能看到不同的篇目里出现相同的人名,据作者本人的解释是因为懒。还有短篇《饭局忠魂》里,用的其实都是曹寇已故朋友的名字。
那些人物虽然已经没有了生命气息,但是在他的小说里又仿佛活了过来,只是他们在故事里客串了一把演员,也是好玩。
这些名字背后看似无意的安排,像造了一个个梦境,梦里的人不是秃了就是瘸了,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不是阴魂不散就是杳无音信。当你读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江边缓缓走来,走进你的记忆。
水里蹿出一条龙
“到了我这个岁数”是曹寇在采访中经常说的一句话,他并不怀旧,而是总忙不迭地和自己的少年、童年时代划清界限,那里似乎藏着一个怀揣了不少秘密的“小炮子”(南京话,意思是“调皮的孩子”),然而少年的秘密在鸭镇中就能瞥见一二。
曹寇在短篇《龙》里讲述了这样一个少年,他称自己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傍晚路过荷塘时,看见了一条黑龙从水里蹿出来,飞上了云霄。鸭镇的人们听到这个传闻当然不会相信,只道这位少年疯了。
此后,少年热衷于画龙,村里大大小小的墙上、电线杆上都有他的杰作。
《他是龙》剧照
在东方,龙一直象征着某种权势,旧社会的人喜欢把它刻在石柱上,甚至是文在身上,以示高人一等。
且不说少年如何认识了龙,单就因为他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没有撒谎,而风雨无阻地在荷塘边蹲守的执着,也被曹寇说成是令自己羡慕不已的品质。
这种品质在小说中的顾益群身上也可以找到——他由于成绩欠佳一直留级,即使年纪渐增也依然赖在校园不走,他乐于帮助同学,并坚持留在别人的视线里,直到曹寇把他写消失了,多年后大家都想念他。
同样执着的还有短篇《高先生》中的高秃子,他借高利贷给一直爱慕着的秋艳治病。
曹寇在小说里写两性关系,大部分是描述婚姻里的牵强附会,高秃子倒是少数始终忠于爱情的人。
在曹寇看来,当代中国人大多数都不会真心关注爱情,现实生活总是令人备感艰辛和疲惫,爱情或许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极端情况,并且稍纵即逝,现实与幻想之间的落差才是常态,会相爱也是一种稀缺的品质。
曹寇的新作《鸭镇往事》的插画。/ 当代青年艺术家张雷
曹寇总被评论家称作“先锋”,不仅仅因为他的小说总在探索自己的语言方式,还在于其对待世事的态度也是不拘一格的。“先锋当然是一个好词,更多的应该也是指一种品质,一种不受束缚的自我表达不应陷入庸俗的世界观和文学观。”
对于什么是“好作家”,曹寇也有自己的答案,那就是除了写好小说,还要明白自己为何而写,“写作的动机说到头还得是为了生命自我的表达,如果是为了当成生活手段,那势必会暴露病态”。
对于是否会执着于写作,曹寇说:“我现在正在写一个长篇,有时候卡壳了,我就停下了,如果能写下去就写,如果写不下去,我也愿意放弃这个行当,我不强求自己非得保持一个作家身份。”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剧照
曹寇说:“只能决定晚上吃什么、决定明天早上要不要离开八卦洲进城办事,再远的事情谁也决定不了。”
或许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所等待的那条“龙”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等下去的执着,也许不经意翻开《鸭镇往事》的硬皮封面,少年等待的龙,就藏在那里呢。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634 期
原标题:《曹寇:没做成草寇,还有些斯文》
作者:段志飞
原标题:《来自六朝古都的作家,不愿说自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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