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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 | 欧丽娟:与林黛玉相提并论者并不是薛宝钗
【编者按】
值此台湾大学学者欧丽娟教授《大观红楼》(三、四册)在大陆首次出版之际,欧丽娟教授再次做客北京大学,举办了围绕这两部新著的“金钗复调曲”主题讲座,为大陆读者带来了关于《红楼梦》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图谱新的解读。以下为此次讲座内容,经主办方校核,未经主讲人审定,小标题为整理者所加。
我们不要用一种非常单一的角度来看《红楼梦》,不要以为只有一个或者少数几个人是主角,就像西方的复调音乐一样,每个声部都一样平等,一样有价值,一样引人入胜。在看《红楼梦》时,我们可以解开对少数两三个人物的偏执偏好,而把目光投射到《红楼梦》里前80回60万字那个庞大的宇宙,好好去领略每个行星独特的人生轨迹,以及所展现出的人生光芒。这一次所选的四个人物,她们并不是我们之前所认为的主角,但她们依然在自己的生命世界里一样的努力,一样的认真,甚至可能更为精彩。
与黛玉并列、不输熙凤的探春
清代的评点家西园主人说“探春者,《红楼》书中与黛玉并列者也”,这与我们的常识是大相径庭的,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唯一能跟林黛玉相提并论的就是薛宝钗。但西园主人的话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他说“《红楼》一书,分情事、合家国而作,以情言,此书黛玉为重;以事言,此书探春最要。”也就是在关乎个人的“情”方面,黛玉是主角;但当涉及家族公共事务的时候,探春则是主角。西园主人还说:“以一家言,此书专为黛玉;以家喻国言,此书首在探春”,就是说如果就个人生活而言黛玉是主角,但如果你把家族比做国家来治理的话,最重要的人物则是探春,因为探春后来接替王熙凤,治理大观园的种种精彩表现,确实是小说后半部分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
自从黛玉来到贾家之后一直就是宠儿,在许多重要的场合,贾母叫来的人一定是宝玉、黛玉和宝钗,探春真正走进贾母所青睐的核心人群是在第五十五回受命理家之后。后来,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南安太妃前来祝寿,想要见见贾家小姐,贾母让凤姐去把湘云、黛玉、宝钗、宝琴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足见此时探春在贾母心中的份量。因为探春的起点过于坎坷,她是经过相当漫长、曲折的怀才不遇、韬光养晦,通过很艰难的自我发挥才到达与黛玉并列这一步的。在没有机会的时候恬淡自守,处处展现脱俗的审美意趣、高洁的人格操守,以及理性清明的眼光。退能归隐山林,进能积极入世,在受命王夫人担负起理家治事之后,完全崭露锋芒,毫不退缩地与庸俗的恶势力展开肉搏战,这无疑是一个精彩万分的人物。
87版《红楼梦》剧照第五回的人物判词里对探春的评价是“才自清明志自高”,探春是一个有才又有志的人,只是“生于末世运偏消”;王熙凤则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只有一个“才”字。所以王熙凤和探春之间,其实在所谓的家事层面上都是女中豪杰,但探春比王熙凤略胜一筹的原因,就在于她是才志兼备,这在末世里尤为难得。有才能的人,又在末世的局面,是很容易成为枭雄的,但探春告诉我们,原来在这个风雨如晦、动荡颠沛的乱世里,你依然可以把你的才用在最正面的地方,让自己成为那个在乌云边镶上金边的仁人君子。正因为有才又有志,探春才得以成为中流砥柱,因为中流砥柱一定是要正面的,而且是有创造性的,特别是必须要有君子的气质,王熙凤在这一点上就逊色了几分。
完美解语花的袭人
袭人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其实小说里是很明确地给了定位的。为什么叫做袭人?小说里第三回就解释道:袭人本姓花,宝玉很喜欢这个丫鬟,便借陆游的诗句“花气袭人”送了她一个新的名字,所以袭人是来自于花香太过浓郁,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让人心情愉悦。而且为了说明这个典故,曹雪芹前后重复了三次,在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八回又再次提到,这也是全书中唯一重复三次的地方。这是很特别的,因为《红楼梦》很少重复,曹雪芹的创造力可以让他一直变换不同的表达方式,所以只有当别有用心时他才会重复。
曹雪芹给她这个“花气袭人”是带有古人叠影的。唐代苏鹗在《杜阳杂编》里记载,唐穆宗的殿前种植着千叶牡丹,每当花刚刚盛开的时候,总是香气袭人,唐穆宗就赞叹说“人间未有”。但是比起香气袭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明朝张潮《幽梦影》中提到的“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美人比花略胜一筹的是什么?是她解语,她可以跟你沟通,可以跟你谈心。所以,如果你单单用花香理解袭人命名的奥妙显然还不够,还应当在花香之外增加一层解语的意思。
87版《红楼梦》中规劝宝玉的袭人解语和花最早结合在一起的是五代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讲的是唐玄宗的典故。“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大家纷纷赞叹不已,但这个时候唐玄宗却指着杨贵妃对身边的人说,“争如我解语花! ”怎么比得上我的解语花呢,所以杨贵妃成为解语花的由来。玄宗为什么会如此宠爱贵妃,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她既美又知心。这样的用法到了《红楼梦》里,曹雪芹把解语花的角色送给了袭人。
第十九回的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将“解语”的袭人与“生香”的黛玉相并列,这其实是有高下之分的。“花解语”所对应的情节是什么?是袭人劝宝玉不可毁僧傍道,不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在现代的许多红学家看来,这就是袭人要笼络宝玉,所以袭人是迂腐的,是要逼迫宝玉回归正统的杀手。但事实却是:曹雪芹用这个一千多年的传统,对美人最好的赞美称赞袭人,他是将袭人对宝玉的规劝当做非常美好的品德,这来自她对宝玉的知心,是她对宝玉最深的关怀。
千金难买一笑的晴雯
在《红楼梦》第八回脂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说晴雯是比不上袭人的,而且差得很远。晴雯最有名的一个片段就是第三十一回她撕扇子做千金一笑,一般现代人都很喜欢,因为她迎合了我们放纵的痛快。但如果用现代人的偏好去理解《红楼梦》,就很可能会读错。撕扇子只能得到一时痛快,而且那种痛快是稍纵即逝的,你要维持这种痛快要不断破坏,而且它没有创造性,所以我不觉得这种审美是值得赞美的。
87版《红楼梦》中撕扇子的晴雯后来宝玉对这个行为给了一个诠释,他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现代人觉得千金买美人一笑当然很好,表示我们对美人的崇拜到了这样一个极致的程度,但这根本没有看到传统文化所赋予的这个行为和这些用语的另一面。“千金难买一笑”在传统文化里只会用在非伦理性的女性身上,什么叫做非伦理性?就是妾、爱妾、宠妾,要不然就是妓。撕扇子这种兴趣在古人看来第一反应就是想到褒姒,在明朝冯梦龙的《新列国志》第二回里,褒姒对周幽王说我没有什么喜好,只记得以前有人用手把彩缯给撕裂,“其声爽然可听”。周幽王说你既然喜欢听这种“裂缯之声”,干嘛不早说呢,于是就命令司库每天进彩缯百匹,“使宫娥有力者裂之”,专门有人撕给她听来讨好她。
所以,如果说曹雪芹对晴雯的塑造隐隐带有褒姒的影子,那么在第五回的判词中写晴雯的“心比天高”指的就不是人格的高节,更有可能是她自视甚高,是一种带有贬义的说法。因此,理解文本中的形象还是要把这个作品放在更大的文化纵深,在一个大的文学史框架下才能够理解曹雪芹所要表现的真实人物,否则我们如果只是孤立的来看,往往只能是自己见解的投射而已。
超凡至美最高境界的薛宝琴
薛宝琴第四十九回初来乍到,曹雪芹不是让她一下子现身,而是通过其他人做间接的转述,烘托出薛宝琴压倒群钗的杰出。如何不用具体的描写,而让这个女性具有一种出类拔萃、超凡入圣的美的最高境界,这是曹雪芹非常独特的笔墨。因为远客到来,大家都跑去迎接,所以有人就目睹了薛宝琴的绝世风姿,回来后就开始赞叹不已。当时来了四个姑娘,有邢岫烟、李纹、李绮、薛宝琴,晴雯说“他们里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然后就问探春“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是一个很有判断力的人,她说“据我看来,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甚至连薛宝钗都不如薛宝琴。
薛宝琴的美,一方面是外貌,但外貌之上更有一种特质,让她焕发出一种比其他群钗更有气质的风范:那就是她从小见的世面很多。在古代,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很正常的,很少有机会见识广大的世界。比如林黛玉一辈子只有一次出远门的经历,就是她母亲过世的时候,她沿京杭大运河从扬州来到北京。可是薛宝琴不是,她父亲是个“好乐”的人,是皇商,也是广州十三行商中最大、最有权力的,当时的国际贸易就是由他们这些人垄断的,所以她女儿的这种非常罕见的履历,对于现在的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
《大观红楼》什么叫“好乐”呢?简单来说,薛父首先有一种很开阔的名士风范,不会拘泥于男主外,女主内那种传统观念,所以会带着家眷到处旅游,这在古代交通不方便的情况下其实很辛苦的;其次他也应该是一个爱家的好男人,把妻女都带在身边,这与古代大多数男性,把妻子放在家乡伺候公婆,自己在外辛苦打拼是很不一样的。薛父就是愿意这么不辞劳苦,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那一省逛半年,见解、视野、情感、人品,绝对是与众不同,所以培养出来的女儿才有这么独特的风范,不单单是长得美,更是那种教养和气质,动静言语结合的一种美感,只有在这样的家庭里从小的这种经历才能培养,所以才会有宝玉的感叹“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已经超出宝玉对于美的认知和感受了,在他看来,宝琴超过了黛玉,甚至也超过了宝钗,是“人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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