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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书记︱我的胡先骕手迹收藏
胡先骕(1894~1968)像
胡先骕先生是中国近现代享有国际声誉的植物学家,中国近代植物分类学的奠基者之一。上世纪初,他与梅光迪、吴宓等人一道创办了《学衡》杂志。作为传统文化的捍卫者,他极力反对新文化运动,与胡适展开激烈论战。留美学习植物学后回国,先后任教于南高师范、东南大学等多所大学,四十年代初还曾任国立中正大学第一任校长。他参与创建了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创建了庐山森林植物园、云南农林植物研究所,因为在植物学领域的巨大成就而为国民政府瞩目。胡先骕积极为中央政府出谋划策,与蒋介石畅谈政治、经济、教育、建设等事业的改革。抗战胜利后,和同事一起发现并命名活化石水杉新种。1948年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为了中国的植物学事业,在时局巨变之时,他选择留在新中国。1950年,他提出的被子植物多元系统,至今仍为世界所公认。
然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评选学部委员之时,胡先骕却最终落选。他指出了红极一时的李森科物种学说中的错误,苏联专家为此提出严重抗议,中科院迫于压力,也对胡先骕进行了批判。谢泳教授评价说:“对一九五五年学部委员的选举来说,胡先骕的落选,不是他个人的耻辱,而是这种体制的耻辱。”
这以后,胡先骕真的被人“遗忘”了,1983年中国植物学会的五十周年纪念会上,会长在缅怀筚路蓝缕的前贤之时,压根没有提及学会创始人之一,曾任第二任会长胡先骕的名字。
2016年,幸运女神眷顾,使我在一年内接连收获多件胡先骕先生的珍贵资料。今年的7月16日是他离世五十周年的日子。这里记录下这几次邂逅,以作纪念。
《中华民族之改造》手稿
《中华民族之改造》手稿第二章
一组残缺不全的稿件,每个章节开头几页要么破烂不堪,要么缺失,不见书名,也没有落款,又是陌生的笔迹。作者是谁?线索难寻。或许对资深卖家来说,这只是经手资料中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民国稿子罢了——实际上,卖家也是这么笼统描述的,不过附上了几个章节的标题照片。事后看,还是有几位嗅觉灵敏的书友仔细阅读了手稿内容,并考证出来了作者,虽然答案就在搜索引擎的第十七页上。
这份手稿的作者,正是胡先骕先生,而文章的名字,则为气魄极大的《中华民族之改造》。对照著录与手稿的笔迹完全一致,毫无疑问,这是一部胡先骕的政论手稿。接下来,比的无非就是财力、耐心、勇气和运气了。
这场本应晚九点二十一分结束的拍卖,因为有旧书网大Boss的竞争,有多位识货书友“咬定青山不放松”,整整加时了四个小时才告结束。我抽了整整一包烟,咬牙出价到一百二十余回,最终侥幸胜出。
筹款支付后,开始焦急地等待收货。诚信的卖家迅速履约寄出。隔天收到快递后,仔细整理,发现这份一百二十余页的稿子其实一共有六个章节,其中第五章因修改较多,还另附有一份他人抄写的誊清件。稿子的前四章发表于黄萍荪创刊的1945年第二期《龙凤》杂志上,后据研究胡先骕的专家胡宗刚先生查证,第五、第六两章,其实也已发表在张道藩主编的《文化先锋》1948年7月第九卷第二期上。
比对内容可知,竞得的这份文稿应为当年文章的底稿,与出版物的内容几乎一致,个别不同的字词,或许是排印时的误植。这里试举几例,二者之差异,则以()括出:
一、出版物:“另创更优越更灿烂之新世界文化以领导世界?”手稿:“另创(一)更优越更灿烂之新世界文化以领导世界?”
二、出版物:“每一民族皆有其特具之形貌及其所创之文化”,手稿:每一民族皆有其特具之形貌及其所创(造)之文化”。
三、出版物:“血统既(已)复杂,文化亦属多元。此种民族与文化混合之结果,(为)有利乎?有害乎?”手稿:“血统既(极)复杂,文化亦属多元。此种民族与文化混合之结果,有利乎?有害乎?”
《龙凤》杂志载《中华民族之改造》绪论这组手稿的各章标题如下:
(二)中华民族之形成与其特性及成就
(三)中华民族之盛世及其衰弱与复兴
(四)民族混合对于中华民族之影响
(五)封建制度与郡县制度之政治经济对于中华民族之影响
(六)选举制度与考试制度对于中华民族之影响
《中华民族之改造》三四五六章节
1944年春,耿直的胡先骕拒绝将中正大学迁往赣州,拂了蒋经国的面子,于是蒋经国向蒋介石进谗言,说学校办得极坏。胡先骕被迫辞去首任国立中正大学校长之职,因战乱由泰和避居永丰。《中华民族之改造》这一数十万字的巨制,即完成于这一时期。在绪论中,胡先骕写道:“吾族皆饱受成功与失败之教训,宜条分而缕析之,使其得失尽明,而求有以保存其优点,扬弃其劣点,然后以卓越之科学哲学眼光、用冷静之头脑、大无畏之精神、热诚之努力,以谋吾族身体之改造、思想之改造、政治经济之改造、教育之改造、社会之改造。”他也鼓励国人说:“西方之文艺复兴时代,不过与有明中叶相当。距今只四百五十年耳。.......安知再过四百五十年,中华民族不能领导世界走上更高尚更优美之文明之路乎?此则吾人所以不可自馁而改造中华民族所以不可缓也。”对此,黄萍荪评价道:“作者以生物学家的眼光来解剖这一民族,......如医家之切脉,优劣具表,而处之以方。”
此文发表之时,正是风雨飘摇之季,最终全文未连载结束,稿子有无完成也不可知。胡宗刚说“原稿亦不知去向”,其实这份手稿(至少是部分)或许就藏于植物所中,同期拍卖的旧物均为该所旧藏资料。继续关注这家的拍卖,再也没有见到这部手稿的后续章节,仅存于世的或许也就那几个章节了。据胡宗刚著《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记录:“1968年5月,植物所停发工资,开批斗会,让其身披国民党旗。将生平收藏的书籍、字画运至植物所。”几十年后,这批“满纸灰尘,大多已遭虫蛀”的胡先骕旧藏中西文旧书、资料,在“不久前清理植物研究所标本馆地下室杂物时发现,当时正要用卡车当废品拉走。拉走者不知凡几”。如此行为,真是“不知本所大师遗物之珍贵,视文物图籍如敝履”。
《高等植物分类学》批校本
竞得《中华民族之改造》以后,过了四个月,一天早上正准备外出办事,临出门前,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旧书网,迈出去的脚步又停了下来。网上居然新出现了一册描述为“胡先骕大量亲笔批校修改”的植物学图书,看照片信息,书是老书,且批校累累,赫然还有胡先骕的签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比对笔迹后,立即下单购买。
《高等植物分类学》
这册书应该是天津卢弼家的旧藏,卖家也是天津的,原本不理解如若家中东西散出,为何只有孤零零的一件?没过多久,看见藏书家韦力微博上晒了一本胡先骕送给卢弼的《忏庵诗稿》自印本,以及次年春拍中多件卢家旧藏的胡先骕信札,证实了我的判断。
这本《高等植物分类学》印刷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是正式出版前的作者自印本,由北平琉璃厂斌兴印书局代印,布面精装本铅印。因为还是胡先骕亲笔批校本,记录了胡先驌对此书的修正和校订意见,尤为珍贵。书的作者卢开运是湖北沔阳人,曾远赴日美学习生物学,时任燕京大学生物系讲师。
胡先骕签名页
扉页编者姓名上方,有胡先骕亲笔签名题记 “新建胡先骕校”字样。据《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记载:“1934年12月,卢开运著《高等植物分类学》由中华书局出版,胡先骕为之校阅,并作序推荐。”年谱中所说的《高等植物分类学》正是这本书。当年卢开运完成此书后,请身为植物学界权威的胡先骕审阅此书,他仔细校阅,并作序推荐。更有意思的是,通过卢开运的介绍,胡先骕结识了其父卢慎之先生,1939年,卢慎之还为胡先骕诗集《忏庵诗稿》作序。
此书历经八十余载世事变迁,书外已尽显斑驳,但书内扉页的题字与满满的批校仍清晰可见,殊为不易。全书三百八十八页,胡先骕的批校墨迹修改达七百多处,另有删节一百二十处,质疑十五处,修改图注八幅。校改处多为专业用语,原文表达不当的字句也做了修改。如此巨量批校,实属罕见。对晚生后学,胡先骕只字不提自己的校改,褒奖卢开运“用功甚勤,其嘉惠学子者甚大,致可嘉也”。
正式出版物中的胡先骕序言
从书中试举几例:
一、文中出现的所有“组织”一词,均被替换为“构造”。“组织”原是日文外来语,胡先骕修改的中文应更妥当。原本写成“族史”的地方,也都被改成意思更简单明了的“血统”。
二、26页原文为:“据上所列举,则进化之义,理论与事实,昭然若揭。用之作分类学之背景,岂更有较佳者哉!”
批校为:“据上所列举,则进化之义,理论与事实,昭然若揭。用之作分类学之根据,尤为可信。”
三、32页原文为:“……,颇生新论:其最重要者,乃承认古昔分植物为木本植物与草本之说。惟彼不仅用此唯一之区分作分类,而更益以其他之组织”。
批校为:“……,颇有新论:其最重要者,乃承认古昔植物木本与草本出于二源”。
四、32页原文为:“……,与爱可乐Eichler以柔荑花为双子叶中之原始组织并称单子叶植物生双子前,而双子叶植物乃由单性之裸子植物子囊穗所演成”。
批校为:“……,与爱希乐Eichler以柔荑花为双子叶中之原始构造并称单子叶植物生双子前,而双子叶植物之花乃由单性之裸子植物子叶球所演成”。
胡先骕批校不难看出,相比原文,修改后的文字更为简明扼要,一目了然,足以见出胡先骕的敬业精神和负责态度。
胡先骕定名的植物标本
半年之内的两次收获让我惊喜不已,让我没想到的是,与胡先生的缘分还在继续。
暑假里的一天下午,一个微信书友群里,忽然有书友讨论起胡兰成与胡先骕的成就孰高孰低,争得热火朝天。一位认识的卖家朋友默默地晒了一些中科院植物所流出的植物标本,其中两株植物标本上,有胡先骕亲笔定名和署名。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私洽了卖家,对方爽气地答应让给我。包裹到手后,“很傻很天真”的我本想捐给胡先骕等人创建的庐山植物园。胡先骕先生故世以后,叶落归根于此。原保管单位的领导旋即打来电话,听我说到流散的资料不止他们所的旧物时,大松了一口气,这让我很是怀疑资料捐出后能否得到妥善保管。胡先骕晚年身心受到极大的折磨,从原来三百平米的住所被迫迁到只有十平方米的斗室,毕生所藏图书、资料与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均散失殆尽。劫后余存的这些珍贵资料,天晓得会不会再次被当作垃圾扔出来。捐赠之想,就此作罢。
胡先骕定名植物标本1934年3月出版的《中国植物学杂志》第一卷第一期上,头两篇文章就是胡先骕所写的《发刊词》《中国近年植物学进步之概况》。这些记录着胡先骕手迹的稿件、批校书和植物标本,或许旁人看来就是废纸破书,一无是处。在我,却感觉缩短了与自己敬仰的先生之间的距离,并为自己与胡先骕有着的这么一点点交集而欣喜不已。在《如何获得丰富快乐之人生》演讲中,胡先骕就曾说过:“我们一生的精力不应该限于职业,在从事职业之余,应善于利用时间,去追求真美善,去追求世上无穷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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