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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母亲?不该成为母亲?

屠佳宜
2023-05-14 14:5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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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日本电视台制作播出了亲情剧集《成为母亲》,由泽尻英龙华、道枝骏佑等主演,讲述了一对母子重新建立感情联系的故事。

日剧《成为母亲》剧照

儿子小广3岁被诱拐,直到13岁被福利院和警方找回,送至母亲结衣身边。此时,他已经有了和养母十年共处的光阴,内心也在养母的教导下对于一个陌生的亲生母亲充满排斥。在两个母亲的不断交锋和小广自己的选择下,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情传召最终让小广离开养母,回归亲生母亲的身边。

“妈妈永远是妈妈”,这句话让无数人在观看剧集时落泪。在孩子童年的成长期亲生母亲的缺席与失而复得,养母试图用捡来的他证明自己的生育价值,他在福利院的朋友被生母弃养等等,这些破碎的家庭使人们关注到家庭伦理中亲子关系的复杂性,以及需要面对、解决的诸多鸿沟。而通过最终的和解,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念也展现出来:成为母亲意味着百分百无条件的爱,是可以排除万难、牺牲一切的;对于孩子的养育从不应该出于私心,而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包容与奉献,因为孩子永远是亲生母亲血脉的延续。

如果说《成为母亲》传递的是我们一直以来所默认的价值观和感情观念,那么《我本不该成为母亲》就是对于前者的绝对颠覆。这本书讲述了当一个女性被赋予了“成为一个好母亲”的期待后的挣扎与痛苦。

《我本不该成为母亲》,【加拿大】阿什莉·奥德兰/著 李雅欣/译,中信出版社,2021年1月版

《我本不该成为母亲》由加拿大女作家阿什莉·奥德兰所著,以女主角布莱丝为第一人称,从她的视角去讲述如何从个体的女性到家庭中的母亲的身份转换,中间还插入了关于她的外祖母、母亲的回忆,以及她的母亲和她幼时的相处模式。在开篇,作者便引用了这样一段话:

“人们常说,我们在子宫里最先听到的是母亲的心跳声。实际上,最先使我们的听觉器官振动起来的是母亲的血液流经静脉和动脉的声音。在成为受精卵前,我们以卵子的形态存在于母亲的卵巢中。一个女人的所有卵子都是当她还待在母亲子宫中、仅是四个月大的胚胎时就在她卵巢里形成的。这意味着,我们作为卵子的细胞生命起始于我们外祖母的子宫。我们每个人都在外祖母的子宫中度过了五个月,而外祖母也来自自己外祖母的子宫。在母亲还没出生前,我们就跟随她的血流而振动……”

这段话看似还在强调血浓于水的亲情联系,也颇有一些温情的色彩,但阅读完全书后则会发现,作者实际想表达的是一种基因传递中的命运因子:母亲这一身份实际上是对于这一血脉中所有女性的诅咒。外祖母埃塔对母亲塞西莉娅的恶毒,塞西莉娅对“我”布莱丝的忽视和直接出走,女儿维奥莱特则是个天生的坏种(bad seed),在孩童时期就亲手杀死了玩伴和自己的弟弟。

这本书最终走向了悬疑和惊悚,然而小说里最出彩的地方并不是悬疑部分。维奥莱特担起了悬疑的重头戏,是一个恶童形象,她以小孩的天真和最纯真的恶意分解了她的第一个家庭,最终也破坏了她的第二个家庭。本书英文名为The Push,意指维奥莱特通过几次推(push)这样的动作结束了弟弟或者同玩的小男孩的生命。许多人评价维奥莱特反社会人格的人物设定事实上成为了这本书的败笔,因为对于母亲而言,不需要极端恶劣的小孩就足以让生活进入无序、混乱、崩塌的状态,而加入这样一个“魔鬼”的设置,就让人将目光从母亲这个身份本身的痛苦中转移,使一切的遭遇都特殊化。当丈夫写情书的第92条宣称“我喜欢你成为一个好母亲的潜质”,婆婆温和又云淡风轻地说“母性本能很小就有了。没人说这事是轻松的,但你必须得这么做”时,布莱丝内心能够觉察到的异样已然使她不可避免地走入“好母亲”的痛苦漩涡。例如生产——大部分母亲都会经历的疼痛,面对这种痛苦和随之而来的产后抑郁,作者以布莱丝的口吻让我们看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我觉得我是世界上唯一熬不过来的母亲:……新生儿的牙龈如刀片般割过乳头的痛感无法承受,在失眠的魔爪中无法佯装出大脑功能正常运转的样子,这世上的母亲中,应该只有我会看着自己的女儿心想:求你走开吧。

维奥莱特只会在和我共处时哭闹,那感觉像是背叛。

我们不应该彼此渴望吗?”

当看到毫无自理能力的新生儿时,身体上的付出和现实的落差令新生儿的母亲陷入了自我厌弃。书的前半段用了大量类似的细碎心理描写去讨论母亲的处境,也是这本书最值得一读的地方。作者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让我们去审视母亲在一个家庭中的身份以及和孩子之间的情感动力,即母职与母性——母亲对于孩子的爱是否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母亲的牺牲与奉献又是否应当?换言之,当一个母亲没有完成大众对“好母亲”的期待时,她是否该受到指责?或许我们许多人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不曾把它视作一个问题。

在亲子关系之中,我们经常强调原生家庭这样的社会学概念。在《我本不该成为母亲》中,我们也可以处处看到原生家庭对于女主角布莱丝的影响:降临在四代人身上的诅咒成为了这本书挥之不去的阴暗,如希腊神话中常存的命运母题,恶劣的因子深深植根于这个家族的女性身上。书中交叉着祖母埃塔与母亲塞西莉娅、母亲塞西莉娅与我的具有伤害性的亲子关系。然而原生家庭经常强调母代对于子代的自上而下的权力掌控和失控,却少有提及子代对于母代那些“看不见”的反刺:埃塔的爱人被恶劣的父亲害死,在诸多压力下产下了遗腹子,生下孩子本不是她的意志;塞西莉娅美丽动人,进入大城市就被男人哄骗怀孕,刚燃起的模特梦随即被打碎破灭。正是这样代代相传的命运悲剧,使布莱丝在面对家庭亲子关系时始终是挣扎与无力的。她从不生活在被母爱包裹的场所,她竭尽全力给出的母爱都让她抱有怀疑的态度:我为什么爱她?我能不能战胜我母亲/祖母的阴影?我会不会成为和她们一样的人?

她生孩子的决定也并非自己所做,而是在承受社会、家庭等外界期待下做出的微妙妥协:她的不愿不至于到厌恶的程度,但母亲彻底成为了她的社会身份后,来自这一身份的所有要求使她层层让步。作者设置出代表人性之恶的女儿形象,也是对我们歌颂的闪着圣光的母性的打击:成为母亲、诞下恶果、造成灾祸。她和女儿的对抗成为了社会里亲子关系对抗的极端式写照:这诚然是戏剧性的设置,但书中丈夫、婆婆以及丈夫后来的妻子对于布莱丝缺乏母性的指责和对维奥莱特的包庇就显得荒诞与无力。她尽自己所能已经成为了足够好的母亲,却仍然无法逆转一个天生有心灵缺失的女儿。

阿什莉·奥德兰曾是企鹅兰登书屋(加拿大)的公关总监,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而辞职

作者曾在采访里提到,她很幸运,与笔下的女主角不同,她天生就拥有了布莱丝所幻想拥有的完美母亲,家庭关系和睦,互相关爱。这值得反思:我们其实并不将母性视作一种幸运,社会早就将之付诸为女性本能。《我本不该成为母亲》某种程度上甚至是血淋淋地披露了为人母的苦难。当我们将母亲进行神格化,赋予更多超越性的定义时,我们实际上忽视了母亲作为个体人类的情感和血肉。当我们真的愿意去了解成为母亲所潜在的和必然会带来的创伤之后,我们才真正给予了母亲有尊严的尊重和对应的爱的回报。成为母亲需要的并不是社会伦理的安排,在未知的情况下贸然发生的亲子关系很容易陷入情感危机;当了解了所有依旧决定成为母亲,需要许多勇气,而付出爱也是一种能力。当具备了勇气和能力之后,做母亲这件事也不意味着是纯粹的幸福。因此,当我们享受着由母亲创造的幸福之时,也不应当是肤浅的对大地之母的称颂,而是实实在在地回归每一个家庭,去体会一点一滴的难言之隐。

结合作者的背景与采访来看,这本书的立意并不是真的告诫女性不应当成为母亲,而是在决定成为母亲之前,应当先建立更加健全的人格,更多地去了解这个决定背后所带来的一切结果,像是那些被视作生命之轻的痛苦的承受。而作为母亲的孩子们,我们除了口号一样去歌颂母亲,也应当去切身体会一个女性在成为母亲的道路上所有的悲伤与取舍,这或许也是更实际的途径去谈论感恩本身。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母亲节,感恩所有母亲的付出,也祝母亲们节日快乐。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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