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瞻｜泰国大选：新兴力量能否挑战军方权威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0日，泰国曼谷，泰国大选在即，人们走过曼谷街头各种政党的竞选横幅。视觉中国 图

2023泰国总理大选已经在5月7日提前开始进行投票，正式投票定于5月14日举行。此次投票主要是为了选出泰国国会下议院500个席位。根据泰国军方在2016年主导通过的宪法规定，当新一届国会成立后，上下两院的共750名议员将就总理人选进行表决，获得半数以上支持的候选人当选新总理。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3日，泰国曼谷，泰国大选前夕，选举委员会志愿者在检查准备分发到投票站的投票材料。视觉中国 图

这次总理候选人中共有6位备受瞩目，其中4位是目前执政政府的总理级别人物，包括泰国现任总理巴育、副总理巴威、副总理兼公共卫生部部长阿努廷、副总理兼商业部长朱林。另外两位反对党总理候选人也非常有竞争力且在年轻人中受欢迎程度很高，一位是泰国前总理他信的女儿贝东丹，另一位是前进党主席皮塔。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2日，泰国曼谷，泰国将于5月14日举行大选，为泰党总理候选人贝东丹·西那瓦(中)和总理候选人Srettha Thavisin(中左)在该党最后一次竞选活动中向支持者致意。视觉中国 图

实际上早在今年年初大选就已经拉开帷幕。选举前夕，军方支持的泰国国民力量党内部的分裂，1月9日，巴育正式宣布加入泰国人团结建国党，并被提名为下届总理候选人，1月27日，国民力量党提名现任副总理巴威为他们的下届总理候选人。

当地时间2023年5月8日，泰国那拉提瓦，泰国总理、泰国民族统一党候选人巴育·占奥差(中)参加竞选活动。视觉中国 图

泰国人团结建国党内部的消息人士表示，这种改变将使巴育摆脱自他领导 2014 年政变以来的军事形象。“他的军事形象将让位于他作为政治家的重要角色。”消息人士告诉《外交学者》杂志。

但巴育可能高估了自己的受欢迎程度。

这两党的主要对手是为泰党和前进党，这是泰国的两个主要反对派政党，均由政治新人领导。为泰党的候选人是前总理他信的女儿贝东丹·西那瓦（Paetongtarn Shinawatra），她也是前总理英拉的侄女。前进党的候选人则是企业家皮塔·利姆加罗恩拉特（Pita Limjaroenrat）。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3日，泰国曼谷，泰国大选前夕，为泰党总理候选人贝东丹·西那瓦参加竞选活动。视觉中国 图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2日，泰国曼谷，在5月14日泰国大选之前，泰国前进党领导人皮塔·利姆加罗恩拉特在竞选活动中向支持者致意。视觉中国 图

根据泰国最大媒体Nation Group的民调显示，截止到5月5日，前进党和为泰党的支持率持续领先，受到泰国年轻人的支持。其中前进党总理候选人、42岁的皮塔以29.37%的支持率领先，超过了此前备受关注的为泰党候选人、36岁的贝东丹，支持率为 27.55%，而现任总理巴育以 8.85%的支持率位居第四。

不过，由于泰国议会的结构性缺陷，巴育连任的可能性极大。泰国议会的500个众议院席位会通过这次大选产生，但目前250名参议院成员则是2019年由军政府任命的，预计2024年才结束任期。在2016年通过的宪法体系下，两院共同投票的多数才能当选总理。即便国民力量党和泰国人团结建国党未能在众议院获得最多席位，但参议院中250人都支持巴育，这也就意味着亲军方的政党只需在大选中获得 126 个席位就能超过上下两院总数的一半。

而对于为泰党或是前进党来说，或许他们无法创造376个席位的奇迹，但两年之后巴育结束任期，才是真正的开始。许多泰国年轻人认为，这一次将会是建立文职政府的机会和平台，即使巴育成为总理，也必须与变革中的众议院进行很多谈判，这将只会是一个过渡。

精英家族的回归

当贝东丹乘车来到位于披集府的华丽寺庙时，太阳刚刚从酷热的山顶落下。一打开车门，这位36岁的年轻人就被超过2万支持者热情簇拥，他们挥舞着万寿菊花环，纷纷举起手机想要和她自拍。她用温暖的微笑迎接所有人，走进寺庙后，她向金色佛像深深鞠躬，然后接受一位身着藏红色长袍的僧侣洒下的圣水。短暂的安静后，她走上舞台，巨大的扬声器瞬间就被狂欢的呼声淹没了，她来回大步走着与台下互动，更加激起挥舞旗帜的群众的狂热。

“披集的潜力无穷，”她大声告诉人群，“这里盛产香米，但人们却负债累累。我准备为所有年龄段、所有行业的兄弟姐妹们解决泰国的问题。任何未被使用的国有土地将被平均分配给人民。”

36 岁的贝东丹有着令人生畏的姓氏，她几乎没有政治经验。但在泰国政坛两极分化最严重的时候，她的出现让支持者们重新燃起对她父亲结束流亡归来的期待以及让这个精英家族“王朝复兴”的希望。与此同时，批评者们试图抓住她家族过去的丑闻，另外她在怀孕 8 个月的同时依旧坚持出席竞选活动，也令人质疑她是否能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坚持下来。不过，贝东丹在竞选活动中已经激起了人群的热情，也激起了人们对西那瓦家族所留下的政治遗产的怀旧情绪。

贝东丹在一个与农业为主的披集府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长大。她出生于曼谷，从小就读于泰国精英学校。2006年，当坦克驶上街头，父亲被赶下台时，贝东丹还是朱拉隆功大学里的一名学生，周遭面对的都是对父亲的强烈敌意。她很快移居英国，在萨里大学攻读国际酒店管理硕士学位，并继续在家族的商业帝国工作。

然而，在贝东丹即将面临的选举中，他信所扮演的角色不仅仅是溺爱着小女儿的父亲。为泰党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源于人们对他信掌权时更加繁荣的时代的怀念。20年前，泰国刚摆脱亚洲金融危机，并且日益被公认是该地区的中等强国。“很多人还记得那段时间，”朱拉隆功大学政治学教授提蒂南·蓬苏迪拉克（Thitinan Pongsudhirak）对CNN表示，“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起伏不定，在竞争中被越南、印度尼西亚等国家击败。”

贝东丹的迅速崛起并不令人意外。 “为泰党的政策是一种进步和保守的混合体，目的在于尽可能多地吸引不同地区的人民和不同社会群体。贝东丹的姓氏很重要，”悉尼大学高级讲师艾姆·辛朋（Aim Sinpeng）对媒体表示，“但她也试图做一些不同的事，捕捉为泰党从未真正听到的更进步的青年声音。”

传统上为泰党的票仓是泰国东北地区，这里是水稻种植区，贫穷但人口众多。他信是第一个意识到这里对于赢得大选具有战略重要性的泰国政治家，他开始用小额信贷、补贴高等教育和30泰铢医疗保健等政策来拉拢选民。

但他信的狂热追随者激怒了以军队、司法和王室为中心的曼谷精英权力集团，他被指责是一个腐败、收买选票的煽动者。而对这些东北地区的支持者来说，他是唯一倾听过他们困境的人，在过去的 17 年里，他信支持的政府一再被推翻，这激起了强烈的不公正感。双方也因此一直处于激烈的争吵之中，这种争吵不时表现为致命的、色彩缤纷的街头抗议活动。

贝东丹是社交媒体时代的政治家，她在Instagram上拥有超过 50 万粉丝，而她所代表的为泰党粉丝数只有2.9万人。面对选民们的期待，她承诺到2027年将每日最低工资提高近一倍，扩大医疗保健覆盖范围并补贴曼谷的公共交通。她还承诺建设高铁以及蓄水基础设施，保护农民免受洪水和干旱的影响。

在她的领导下，为泰党的吸引力已经扩大到东北地区之外，心怀不满的城市青年，甚至是泰国南部腹地的选民都成为她的支持者，这些群体历来都不是她父亲的粉丝。

贝东丹说，为泰党的目标是赢得众议院500个席位中的 310 个，相信这一压倒性多数将使军方无法无视人民的授权而将他们拒之门外。可以肯定的是，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该党在众议院中的优势能有多大。“我认为最多可以比其他党派多出 100 名议员，” 提蒂南·蓬苏迪拉克在CNN的采访中提到，“很多选票不单单是为了支持为泰党，也是为了让巴育离开。”

政治新星的接力

与此同时，反对派另一大力量前进党的候选人皮塔也在马不停蹄地奔赴各地活动。在3月曼谷北部巴吞他尼府的竞选集会上，一位女士将一束玫瑰递给皮塔，并高高举起双臂，竖起三指敬礼——这是从《饥饿游戏》电影中借用的手势，在2020-2022年的抗议活动中被广泛使用，已成为泰国民主运动的标志性象征。

前进党已经成为反建制运动的代名词，他们呼吁进行大胆的改革，包括修改泰国刑法第 112 条，这条法律规定禁止任何针对国王、王妃、摄政或王储的侮辱或敌意言论，最高可判处 15 年刑期。作为 300 项竞选承诺的一部分，前进党已承诺修改这项有争议的法律，提出减少惩罚措施和明确定罪范围等建议，他们也是唯一一个有政策提议对法律进行具体修改的政党。

作为备受瞩目的反对党领袖，皮塔非常受欢迎。他出身于富裕的商人家庭，他的叔叔曾经是他信的亲密助手。他毕业于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是第一位获得哈佛大学国际学生奖学金的泰国学生。父亲去世后，25岁的皮塔子承父业，使负债累累的公司在两年内重新站稳了市场，在他的运营下，这家家族企业已经是当地领先的米糠油生产商。2019 年，他随前进党的前身、现已解散的未来前进党(Future Forward)进入政界，并成为今年前进党在大选中唯一的总理候选人。

前进党受欢迎的原因不仅仅是皮塔一个人的明星效应。未来前进党的其他人物也很突出，他们正在协助皮塔竞选活动。其中就包括未来前进党的联合创始人和领导人塔纳通（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2日，泰国曼谷，在5月14日泰国大选之前，泰国企业家塔纳通在竞选活动中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图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泰国一直受到不稳定的政局的困扰，政变、冲突不断，有时甚至发展成暴力对抗。部分冲突集中在两个阵营——前总理他信和反政变活动（“红衫军”运动）的支持者，以及将他信家族影响力上升视为对军队和君主制的威胁的当权派支持者。

2018年未来前进党成立，为泰国政坛带来了一道亮光。 2019 年首次参加大选，他们就获得了超过 600 万张选票，并在众议院中成为第三大党。

塔纳通和皮塔的背景很相似，甚至更优越，他的父亲是泰国最大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三友集团的创始人，从政之前塔纳通一直担任三友集团的执行副总裁。很快，宪法法院裁定塔纳通向未来前进党提供巨额贷款违反选举规则并解散该党，包括塔纳通在内的党派执行委员会成员被禁止从政 10 年。

这一决定引发了 2020 年长达数月的青年领导的示威活动，数千人走上街头抗议总理巴育的政府。

随后，未来前进党剩下的 50余名议员组成了以皮塔为领袖的前进党。塔纳通不能竞选公职，也不被允许成为政党成员。但他的影响力挥之不去，这个瘦长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皮塔的活动现场，发表慷慨激昂的集会演讲，协助他推进竞选工作。

皮塔的从政时间并不长，2019年他受塔纳通邀请加入未来前进党，作为议员第一次走进国会。但他十分善于表达，2019 年 7 月，他在众议院发表演讲，他呼吁政府必须关注土地所有权、农民债务、大麻、农业旅游和水资源这五个对于泰国农民来说最关键的问题，逻辑清晰的阐述让在场的许多部长印象深刻。

但朱拉隆功大学政治学院讲师怡通（Khemthong Tonsakulrungruang）对泰国媒体表示，前进党的优势很可能也是他们的弱点。

“人们希望看到前进党继续他们的工作，揭露丑闻，在议会中提出关键问题。但有些人认为它可能还没有准备好组建政府。”他说。

泰国的经济是关键议题，疫情以来人们面临着不断增加的生活成本和居高不下的家庭债务。根据泰国国家经济和社会发展委员会 (NESDC) 的数据，2022年泰国的经济增长率仅为 2.8%，而2023年的预测显示，又会是一个缓慢增长的一年。

在竞选活动中，前进党也提出提高最低工资一类的承诺，同时他们也提出了支持同性婚姻、环保激励措施等主张，更切合年轻人关注的议题。

怡通认为，许多人仍深陷于疫情所带来的经济打击之中，前进党的一些信念对大部分选民来说可能过于抽象。“人们变得越来越穷，他们的意识形态也越来越受局限，”他说，“这就是民粹主义政策仍然具有吸引力的地方。”对于一个主要致力于改变现有政治结构和“防止独裁统治”的政党来说，他们必须更加务实。

是盟友还是对手

虽然在这次大选中，为泰党和前进党对于现任总理巴育的立场一致，贝东丹和皮塔也都将自己描绘成新一代政治家，与政府中的保守派高级政治家形成鲜明对比。两党都支持发展更深层次的民主，对治国理念提出创新。双方还计划将有争议的冒犯君主法和强制征兵制度提交公众辩论。

4月22日，皮塔在曼谷的一场集会中表示，反对派应该团结一致，将军队从政治中驱逐出去，并一同在5月选举后组建政府。前进党在城市选民中拥有强大的基础，尤其是那些加入了 2020 年以青年为主导的抗议运动挑战巴育政府的人。而为泰党则得到北部和东北部农村劳动人民的支持。皮塔认为，双方可以优势互补，前进党是一股值得信赖的变革力量。他指出，亲民主党派之间只有通过联盟才能克服目前军方指定的250 名成员组成的参议院的巨大影响力。

不过一直有猜测认为，如果为泰党赢得大选，为组成新政府他们可能会与副总理巴威领导的国民力量党合作。副总理巴威曾在4月电视采访中公开表示过，他们有意愿与任何政党结盟，只要他们有相似的立场，但他们不会加入任何政策或意识形态相互冲突的政党，他强调他的政党不会支持任何修改刑法第112条（即“蔑视君主罪”）的举措。

同时他也肯定他和巴育“仍是兄弟”，只不过在政治上追求自己的路。他还承认确实与巴育达成了协议，无论哪一方的政党赢得众议院多数席位，该党将成为组建政府的主要推动力。

4月21日，为泰党另一位总理候选人斯雷塔（Srettha Thavisin）坚定地宣称该党没有兴趣加入与 2014 年政变背后的军方有关的任何一方。

当地时间2023年5月12日，泰国曼谷，为泰党成员驾驶一辆印有总理候选人Srettha Thavisin的竞选卡车。视觉中国 图

前进党在这一点上也态度明确，并且不惧怕与其他政党的对抗。

“投票的选民肯定会得到他们想要的。”皮塔说，“这意味着，'如果有叔叔，就没有我们。如果有我们，就没有叔叔。”显然，这里指的是 Uncle Tu 和 Uncle Pom，分别是巴育和巴威的昵称。

3月，在泰国东部春武里府的前进党竞选活动中，两名青年抗议者在皮塔发表演讲之前举着标语跳上舞台，要求人们投票“废除”或“修改”泰国的冒犯君主法。她们并没有被赶下去，相反，皮塔欢迎她们，还让她们向人群讲话。他还在抗议者带来的海报上的“废除”一栏中贴上了贴纸表示投票支持。他身后的10名春武里选区候选人也纷纷效仿。

两名抗议者同样参加了贝东丹的竞选集会。她们告诉贝东丹如果同意废除112条就在这张海报上投票。但贝东丹对她们说：“我不想参加这个活动。”

未来前进党的联合创始人皮亚布特（Piyabutr Saengkanokkul）认为，为泰党在民主事业方面做得很少。他在推特上写道：“你的政党以前拥有议会多数席位，但什么也没做。这就是我共同创立未来前进党的原因。”

在首次投票的选民中，前进党获得了更强的支持。最近的调查显示，前进党是 Z 世代选民（18-26 岁）的最爱。前进党的议员还利用他们的职位为年轻的政治抗议者争取保释，这可能会提高他们在青年投票中的吸引力。

前进党的自由意识形态、工作方式和社交媒体影响力确实引起了年轻一代的共鸣。不过，它还没有像为泰党那样给群众留下深刻印象。

皮亚布特相信，尽管前进党被描绘成一个“难以对付”的盟友，只要前进党仍然受到年轻选民的喜爱并坚持使其与众不同的进步方针，属于他们的那一天就会到来。

“这个形象可能很好，它可以成为一个卖点。因为如果你有太多朋友，你就会尝试妥协。但前进党坚守阵地，将带来新的希望。”他说。

随着大选倒计时，为泰党和前进党加紧全国动员活动，尽可能争取更多群体支持，动员年轻人无疑是一项关键战略。朱拉隆功大学的学生、 2020-2021 年学生运动期间的抗议活动组织者 Sirabhob Attohi 说：“我们需要年轻人站出来，通过投票表达我们的声音，但选举不是最终目标，选举后，无论有没有政党的支持，我们都必须继续努力，实现我们想要生活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