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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铮:都市里的游手好闲者——陆元敏的街头摄影
160年下来,一种丰厚而又绚烂的影像传统──街头摄影已经蔚为大观,风格精彩纷呈。 但是,不管这些都市摄影家的风格与摄影态度是如何的不同,他们的一个共同的行为特征使他们自然地构成了都市中一群特殊的群落──都市的闲逛者。借用德国文学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对十九世纪法国作家夏尔勒·波特莱尔笔下的一些人物精辟的概括:他们可称为“游手好闲者”。
在本雅明那里,“游手好闲者”是现代都市生活的产儿。他们生活在都市里,却又是与这个都市格格不入的边缘者。他们通过在人群中的漫步,展开了他与都市和都市中人的复杂关系。“街道成了游手好闲者的居所”(本雅明)。在街道漫步是现代都市人的风格,漫步的都市人也是现代都市人的原型。他们在人群中漫步,东张西望是他们的嗜好,也决定了他们的工作的性质与思维方式。
这个“游手好闲者”还具有“拾垃圾者”的特点。这是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散文中发现的。他说“拾垃圾者”“在大都会聚敛每日的垃圾,任何被这个大都市扔掉、丢失、被它鄙弃、被它踩在脚下碾碎的东西,他都分门别类地搜集起来。他仔细地审查欲望的编年史,挥霍的日积月累。他把东西分类挑拣出来,加以精明的取舍;他聚敛着,像个守财奴看护他的财富┅┅”在都会的街头东张西望,发现人弃我取的东西,也许这正是“游手好闲者”的特殊使命。而且,正如本雅明所说的,“诗人为寻觅诗的战利品而漫游城市的步子也必然是拾垃圾者在他的小路上不时停下捡起碰到的破烂儿的步子。”同样的,凭着我们对街头摄影的体验,我想,如果把他这句话中的“诗人”与“诗”改成“摄影者”与“照片”的话,摄影者与“拾垃圾者”这两者之间的姿态上的相似之处不会跟诗人与“拾垃圾者”这两者之间的相似有什么不同。
《在身边》第6-7页
《在身边》第50-51页
好了,如果我们承认有“街头摄影”这么一种摄影传统的话,这实际上也意味着我们接受了街头摄影家们的特殊的摄影方式:闲逛。而这种闲逛的前提是“游手好闲”。一双匆匆忙忙的眼睛不太可能深究都市的种种奇异景象。只有以“游手好闲”的心态、以从容的视线才能与世界交友,才能看出都市的奥妙来。他们的闲逛是一场以自己的眼睛品味都市世界的视觉美味的精神之旅。
街头摄影家可说是摄影家中较为特殊的一个群落。嘈杂熙攘的街头是他们的影像工作室。他们在与人群的对流中激起不断的灵感、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在这种对流甚至是对撞中寻找生活中的某些本质露呈的一刹那,以他们特有的机警老练有时甚至是厚颜无耻拾取世界的片断于自己的影囊中。这些影像有很大一部分有时只能说是敝帚自珍式的。
但是,正如维克多·富尔内尔于1858年所写的《巴黎街头见闻》中所说的:“绝不能把游手好闲者同看热闹的人混淆起来,必须注意到个中的细微差别。┅┅一个游手好闲者身上还保留着充分的个性,而这在看热闹的人身上便荡然无存了。他完全沉浸在外部世界中,从而忘记了自己。在面前的景象前,看热闹的人成了一种非人化的生物;他已不再是人,而是公众和人群的一部分了。”而作为“游手好闲者”的街头摄影家,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看并记录的责任。如果他们也正巧也在人群中的话,他们也是既在人群中却又不属于这一群人群的特殊存在。他们不会最终为人群所吞没,唯如此才能拍到令他们自身也令他人为之惊颤不已的街头影像。当这群“游手好闲者”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在街头从事不厌其烦的影像拾荒活动,结出了都市摄影的累累硕果。
作为“游手好闲者”的街头摄影家们在他们的漫无目的的闲逛与漫游中展开了他们在都市中的视觉冒险。他们在与他人、与都市的相互关系中边展开他们的影像方式,同时,他们的工作又揭示了自己与都市、摄影与都市的相互关系。正如本雅明所说:“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如果我们对此话稍作改动的话,那么在街头摄影家那里,大城市是在那些“迷失在自己的‘视野’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
上海摄影家陆元敏的活动舞台大部分是在街头。不论是都市里的人们的各种活动还是他们的生命活动的产物(包括他们的废弃物品),都是陆元敏通过他的镜头赋予意义与生命的对象。他以一种特殊的眼光打量这个都市,将都市看作是一个自己在此翻捡各种记忆的遗物的街头“老古玩店”。他在都市这个怪物中穿行,将各种对他具有特殊意义的事物收入自己的镜头,整理出一本关于都市的遥远的秘密的相册。而他自己则比喻自己的工作像集邮。
陆元敏与我在上面提及的那些“游手好闲者”摄影家们的相同之处是,他的影像也努力摆脱意义的纠缠,让一张照片本身这个小小的现实物品来解释现实,他自己放弃任何说明的努力。因为说明其实是一种强加于人。而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是,陆元敏的都市则在他的镜头下变得像一个电影拍摄制作的摄影棚,我们随时都会因了他的目光的指点而碰到一些极其不可思议的“道具”。如果没有他的发现,这些“道具”即使进入了我们的眼帘也是一闪而过,不会留下印象,更不要说对我们具有某种意义了。的确,这些“道具”的出现是莫名其妙的,它们甚至缺少存在于这个都市中的逻辑根据。但是,它们却又是如此贴切地说明了都市的隐密,泄露了都市人的内心秘密的蛛丝马脚,或者说抖露了都市的某些曾经想要极力掩盖的破绽。这些都市的隐密与破绽经过陆元敏这个“游手好闲者”的无声的一瞥就变得昭然若揭。从这个意义上说,陆元敏是他所在都市的解密者。
《在身边》第60-61页
《在身边》第80-81页
本雅明说波德莱尔“对无生命物体的移情是他灵感的源泉之一”,我想,此话用在陆元敏的摄影行为上也并不过分。在他的恋物癖式的眼光里,这些散乱于都市各处的“道具”都是进入都市内部、破译都市秘密的密码。“他像借尸还魂般随时进入另外一个角色。对他个人来说,一切都是敞开的;如果某些地方对他关闭,那是因为在他看来,那些地方是不值得审视的。”(波德莱尔语)在这样的移情中,摄影家与对象的主客对立关系将消失,主客之间的现实鸿沟会在快门开启的瞬间被填平。正如鲍德里亚所说的,“在拍摄照片的时候,客体与我(主体)处于一种双向的、相互引诱的关系,不管是主体还是客体都消失了。两者合一被整体性所吸引。”此时,主体与客体处在一种相互置换、相互交通的关系中,主观获得了一种客观性,而客观也获得了主观性。摄影就是这么一种使主体消失的技法。在都市中,如果摄影家不迷失自我的话,他的照片就不会出现真正的打动人心的都市。我相信,在真正的摄影家这里,没有一样事物不具备与自己对话的可能性的。都市就是他与现实世界发生交往、移情的理想场所。而陆元敏的照片也帮我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显然,陆元敏与他的都市之间存在着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那些“道具”与场景好像只是为了等待他的出现而存在的。它们居然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懂得它们的价值的人出现并因此甘受被埋没在都市的各个角落里的苦难。由于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它们自身也不免经受不起时间的侵蚀而变得斑驳、风尘起来。然而,一旦它们在经历了许久的等待与苦难后幸运地获得了这个“游手好闲者”的注意的话,它们就获救了。而它们的获救在本质上说就是都市的获救,因为通过他对它们的凝视,由它们所组成的都市也获得了新的意义。
而且,陆元敏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使得经过他的视线抚摸过的任何“道具”都会笼罩上一层梦境般的朦胧而略带感伤的轻纱。他使这些“道具”带上一种斑驳、锈蚀的记忆特征。他的这些影像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漂浮感,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我们记忆的天际远远飘动,牵动心灵的某一部分与它一起上下翻飞。但是,就是这样的似乎只会出现在梦境中的影像,却会惹动如此之多的人的心灵,搅动人心中的许多本来已经波澜不兴的部位。它们“唤起”我们的某种记忆,但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却又是无法确认的有着部分缺失的记忆。而陆元敏的照片好像就是缺失的这部分,不动声色地就对我们的记忆作了某种修补。
陆元敏的摄影甚至不得不让我们怀疑,在他眼里,现实的意义究竟何在?在他这里,现实的事物具备了一种梦幻般的超现实品格,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早已在他那儿失去意义,或者说已经被他打破。他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即使在白天也在做着自己的白日梦的神思恍惚的摄影家。他的“游手好闲”其实就是梦游。也许这才是他与那些街头摄影家大师们的区别。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追求一种超现实感也许始终是陆元敏摆脱不了的一种诱惑。但他的超现实感明显不同于卡蒂·布列松的超现实感。卡蒂·布列松为自己的“决定性瞬间论”所囿,一些照片的画面构成的一种数学般的精确往往使他的照片显得过分地冷静甚至冷漠,所以有时令人感到缺乏一种人情的温暖。而陆元敏的许多影像虽然“超”了现实,但仍然有人的体温与温情传出,让人获得一种安慰。陆元敏的“超”多“超”在精神层面,画面经营虽然也是他的专心之处,但与都市、与都市中的自我、与自己的梦境的对话是他的最迫切的问题。他要找的是一种绝对现实。一种超越了现实与梦境的区别的绝对现实。而卡蒂·布列松的“超”则首先“超”在画面结构上,有时甚至失之于形式主义。在将陆元敏与卡蒂·布列松作一种比较(哪怕是小小的比较)时,可能会招致狂妄的非议。但我认为,这样的比较不仅可能,而且必要。只有进行这样的比较(尽管还不深入),才会使人们对中国摄影家的成绩产生更为深刻的认识。
《在身边》第130-131页
《在身边》第148-149页
“游手好闲者”的闲逛虽然看起来好象是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拍摄方式,但这种行为本身在本质上却是与一个摄影家的内心精神连动的。仅仅是躯壳的移动并不能叫开通向都市秘密的大门。所以说,闲逛不是一个可以简单模仿的动作,而是一种具有哲学意义的都市摄影家的基本姿态。闲逛既是具有目的性的行为,也是一种无目的性的行为。没有“游手好闲”式的闲逛,好照片不会跃入你开放的镜头。但是处于过于紧张状态中的急功近利式的为闲逛而闲逛,也许只会吓走都市世界偶尔探头的鬼脸。只有在没有急切功利性的驱使下的闲逛漫步中,将自己全部开放的“游手好闲者”才会有可能撞见世界偶尔探头的鬼脸。对于都市摄影家来说,也许更重要是如何全身心地开放自己,耐心地在城市的街道上与都市反复“拍拖”,以便让都市习惯你、接受你,最后使它在你面前自如展示它的一切秘密与万种风情。
从本质上说,做一个都市中的“游手好闲者”是以影像方式观看、体验都市与都市生活的一个前提。摄影家在闲逛时身心放松,全身感受都市的细胞处于全面开放状态,心灵处于最善解人意的状态,因此,他就有可能邂逅都市的秘密,遭遇世间的惊奇,获得与都市灵犀相通的无上喜悦。这是一种通灵的喜悦。摄影在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种与象通灵交感、超越对象的具体性而获得一种精神感悟的心灵通灵术。而陆元敏就是这么一个与都市通灵有术的摄影家。
《在身边》第138-139页
《在身边》第58-59页
文章写于2002年
更多照片敬请观看陆元敏《在身边》……
陆元敏《在身边》
语言:中文
出品:睿品文化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尺寸:16.5x21.8厘米
页数:208
印数:500册
陆元敏《在身边》签名版
关于摄影师
陆元敏,1950年生于上海。
摄影作品在中国、日本、法国、美国、德国、奥地利、英国、爱尔兰和韩国等地展出,2007年获得第一届沙飞摄影奖。曾先后出版了《上海人》《苏州河》等画册。
关于作者
顾铮,1959年生于上海。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复旦大学视觉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1998年毕业于日本大阪府立大学人类文化研究科比较文化研究专业,获学术博士学位。曾任第56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终评评委。2017-18年度哈佛燕京访问学者。2019年德国海德堡大学第九届中国艺术史海因茨·葛策杰出客座教授(9th Heinz Götze DistinguishedVisiting Professor of Chinese Art History)。2020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艺术总监。曾获得中国摄影金像奖(理论评论)(2001年)及第一届沙飞摄影奖学术奖(2007)。著有《生命剧场—扬·索德克的世界》(2015)、《来自上海—摄影现代性检证》(2016)、《没有美满结局的童话—战争、宣传与图像》(2017)、《艺气风发—来自刘海粟和刘抗的相册》(2019)、《当代摄影家研究》(2019)等多部专著,并在国内外策划多个摄影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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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顾铮:都市里的游手好闲者——陆元敏的街头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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