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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郑重:莱溪居访翁万戈
7月28日是知名收藏家翁万戈先生百岁诞辰。当日,翁先生宣布把珍藏百余年的翁氏家族旧藏——长达16米的清代王翚《长江万里图卷》捐赠给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翁万戈先生是清朝两代帝师翁同龢的五世孙,翁氏家族所收藏的书画珍品颇丰,至今已传六代。此前他曾先后向北京大学、上海图书馆捐赠古代书画。对于这样一个书画收藏世家,“从狭义上讲,翁先生守望的是翁氏的六世珍藏,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广义的守望。”
“澎湃新闻”特刊发知名报人、学者郑重先生的文章《莱溪居访翁万戈 》,在莱溪居里重温翁万戈及其家族的书画收藏雅事。
2012年4月3日,由马成名兄驾车北上,奔向莱溪居。此地正是春寒料峭,纽约的梨花、樱花、玉兰虽已怒放,但沿途尚未著花的丛林杂树,在黛玉色中泛着浅红,那色彩丰富而纯净,深沉而明亮,轻烟淡雾地向远处铺展着,随着起伏的丘陵,张开了一层层屏障,透过那屏障,时见一片清澈的湖水,大自然的点睛之笔,把沉静的景色变活了。
我所说的翁先生的传承守望精神,那是因为常熟翁氏收藏的书画珍品,虽然六世至今,他仍然完整地宝藏着。访莱溪居的人,多半是为了看翁氏的六世收藏。我对翁氏收藏并不算太陌生,20世纪80年代初,谢稚柳先生编《梁楷全集》,第一幅就是翁先生提供的梁楷早年细笔《黄庭经神像》。我曾看到这套巨幅照片,可以说没有翁先生的赐予,谢先生编《梁楷全集》也无法落笔。以后又看到《艺苑掇英》出版了《翁万戈珍藏书画专辑》,知道梁楷这张画是翁氏收藏的唯一宋画,还知道王蒙《静室清音图》是翁氏收藏的唯一元代绘画。翁氏藏书回归上海图书馆时,我也曾翻阅孤本数种,并在报上做了些介绍。再后来,我就购到翁先生主编的三巨册《陈洪绶》,册中有他写的陈洪绶研究长篇论文,方知他不只是有守望精神,而且治学的功力很深,在我读到的研究陈洪绶的诸家论文中,他对陈洪绶研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郑重先生(右)与翁万戈先生(左)翁先生曾对我说过,他是只藏不收,就是守护着祖上留下的珍品。按照翁心存、翁同龢父子的官位和家境,完全有条件收藏唐宋元三代的名迹巨制,但我们看到的仅前面提的梁楷、王蒙二幅,其他则是吴门四家,陈淳、董其昌,而以陈洪绶的作品最多;清代画家中的四王吴恽、四僧、扬州八怪中以金冬心的作品为最多,可见翁氏收藏有着文人风范,以情性爱好为尚。翁氏藏有恽寿平《东园墨戏图》,册中或仿宋元明家,或写江南小景,皆逸笔草草,率性而为,自有一种清新灵气,翁同龢题曰:“新作书堂,秋夜篝灯观此画,因以苦茗一杯酻之。明日纷纷,吾亦俗客矣,未足与观此图。” 翁同龢观此图时的那种文人情致,和恽寿平作画时的心灵是一脉相通的。恽氏自题:“为东园娱闲游戏之作,……不循畦径,无烦绘采,欲墨章水晕,自备五色,非得象外之赏者未足与观此画也。”翁同龢退班回家,正是怀着那种得之“象外”的心情来观赏的。
翁万戈所藏翁同龢的书法但是身为帝师朝廷重臣的翁同龢,对凡是和皇帝沾边的艺术,还是一往情深的。在翁同龢留下来的众多藏品中,最为令他珍重的是王翚《长江万里图》。他在光绪元年三月二十六日(1875年5月1日)日记中记载,在厂肆见到,因为索价千金未得,后贾人送来,越看越美,于是回到博古斋去议价,出三百,不卖,一共4天,留在他手中观赏,最后以四百购得。四月二十三日(5月27日)日记写道:“重见长江图……目前一乐也。”他把预备买房子的钱换了王翚的《长江万里图》。王翚卷后作跋,此图作于“康熙岁次乙卯九月上浣”,此时是他画完康熙南巡图之际,得到皇帝的褒奖,心欢意满,“戊寅秋日,长安南迁,蓬窗多暇”、“凡七月而成,颇觉指腕间风规犹在”。此图显然是王翚的得意之作。翁同龢在此卷木匣盖上题了一首诗:“长江之图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贫。典屋买画今几人,约不出门客莫嗔。”
清 王翚《长江万里图》卷 局部对《长江万里图》,翁同龢视之若生命。他在卷尾跋曰:“余藏此画三十年,未敢亵以一字,遇通人逸士辄引同看,黄金横带者虽固请未以示也。今年四月,蒙恩放还,俶装之顷,有贵游欲以重金相易。余曰他物皆可,唯此画与麓台巨幅此生未忍弃也。比归里门,人事纷纭,资用空乏,暑郁蝨雷几不可耐,每北窗明处时一展卷,清风拂人,尘虑都净,世间神明固应尔耶。抑劳逸顿殊,身边两不相收,理然也。赵子固云:性命可轻,至宝是保,余尝自知为愚,若余者其愚耶?否耶?既自笑因书于后。光绪戊戌六月晦快雨初晴,病起手战,松禅居士同龢记。”
翁同龢在《长江万里图》跋语中提到的“王麓台巨幅”,即他所藏的那幅王原祁《杜甫诗图》轴也与皇帝有关。康熙壬辰年间,王原祁的一位朋友得到康熙所赐的一幅墨迹,内容写的是杜甫诗句:“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合香。”此人即请王原祁以此诗意作图。王原祁以仿高克恭、赵孟頫两家笔法,历时两月画成高321厘米的大立轴。
一路上,翁氏所藏书画给我留下的印象,总是挥之不去。
莱溪居外景车行六小时,我们到了美国最北部的小镇莱姆(Lyme),离开柏油马路在砂石路上再行驶一程,才到莱溪居。翁先生此时不在,门半掩着,我们推门而入,经过一个拱门,有王季迁先生的题额“莱溪居”,厅内还有启功先生题了同样的匾额。稍等片刻,翁先生驾车回来了,虽然94岁了,我看他仍然和十年前一样,神朗气清,只是双腿蹒跚,不能健步如飞了。如此这般,他居然还能开车。在他90岁的时候,警察要收他的驾照。他和警察理论,不能剥夺他的开车权,否则他将把警察告上法庭。经当场考验,警察才作罢。他的任何一段经历都能讲出一个故事。这就是思路敏捷而又健谈的翁万戈先生,也是和他交谈时所能享受到的一大快乐。
翁氏收藏,曾经过马成名的评估,可谓了如指掌,而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宋拓碑帖。翁先生捧出用蓝布包裹的碑帖数种,其中有《宋拓大观帖》第三卷及薛稷《信师禅行碑》。对《信师禅行碑》的收藏我还略知一二。在写《张珩传》时曾涉及到此帖,即是那本海上闻名的“何藏本”。此帖先由何绍基收藏,后经庞芝谷、张珩的祖父张石铭收藏。在20世纪40年代,张石铭的七子张叔训和蒋谷逊为此帖发生了一场纠纷,后流散到日本。鉴藏家都认为“何藏本”薛稷《信师禅行碑》是存世孤本。想不到60多年后,我在北美洲看到了“翁氏藏本”,打破了《信师禅行碑》的孤本之说。
成名兄的兴趣在碑帖,忙着逐页拍照、抄录题跋、辨识收藏印记,我则享受着与翁先生共谈之乐。
百岁老人翁万戈翁氏六世收藏和中国近代史是相映照的,如果从1840年算起到现在已经是一百七十年而未已,中经列强侵略、农民起义、日寇全面进攻到范围极广的内战,这批文物仍然得以私人收藏传诸后代,其原因何在?翁先生说他熟读《孙子兵法》,领略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之奥妙。他1938年留学美国,因战争,十年未归。1948年他回国探亲,回美时正是内战胜负的关键时刻,他联系到开滦煤矿的货船,把归属于他的那份书画古籍,从天津运到上海,再通融码头装船,运到美国,仍然坚持着翁氏文人的守望精神,完整地守到现在。十年前,翁先生详细地给我讲了他的“走为上计”的事,我把此事记录在《收藏十三家》一书中。文物有灵,召唤着书画研究者及爱好者不远万里千里来此观赏。我在想,即使翁先生是位居世界榜首的富翁,人们会到莱溪居看他数钞票吗?
谈起莱溪居,翁先生不无自豪地说整个建筑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于1938年负笈来美国留学,1940年在纽约就业,1944年与程华宝花开连理,到他60岁退休之前,和夫人口诵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之句,在莱姆小镇的半山丛林中置地百亩,架椽筑屋,屋旁凿地为潭,又将坡下无名小溪命名为莱溪,以示和常熟老家綵衣堂老莱子的故事一脉相承。退休之后,又是“走为上计”,离开喧嚣的纽约,迁居于此已有三十四年矣。
无俗则雅,莱溪居高人雅集是常有的事。当今常来莱溪居的是翁先生称之为小友的白谦慎。白先生任教波士顿大学后,时常带着学生来这里观书赏画,这里几乎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基地,从莱溪居走出去的美国学生,有的真的成为了中国文化的研究者或传播者。在诸多雅集中,我想最盛者莫过于1985年的那次了。这一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中国诗书画讨论会,谢稚柳、徐邦达、杨仁恺、杨伯达、王季迁、黄君实诸先生应邀参加。会后,这几位书画鉴定耆宿即雅集于莱溪居,心直语快的谢稚柳先生一脚踏进莱溪居即说:这个地方好住的?还不被人偷光!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莱溪居并没有发生过谢先生所担心的事情。
《莱溪雅集图》翁万戈绘
莱溪雅集:谢稚柳(左二)、徐邦达(左四)、王季迁、杨仁恺、翁万戈 等高朋雅集,翁先生倾其所藏,供几位鉴定家鉴赏,各有所好,品评不同,王翚《长江万里图》自然是重中之戏。翁先生给我讲了几位老先生的看画趣闻:谢稚柳先生看了王翚《长江万里图》连声赞好,徐邦达先生说拿来我看。徐先生一看就说是假的。翁先生讲完了这则趣闻转而问我,徐先生鉴定是否在意气用事?我只能莞然无答。此事虽然过去了三十年,翁先生还没有忘记,仍是耿耿于怀,可见徐先生的话刺痛了翁先生的心。虽然有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但雅兴不浅,名家都赋诗抒怀,赞美莱溪居是“辋川别业尤眠画”,“身在异乡忘是客”了。之后,翁先生又据摄影照片绘《莱溪雅集图》。启功、王世襄二位先生虽未赴盛筵,仍誉美莱溪居为宋人王晋卿的“宝绘堂”。这和国内常见的有酒无诗、有话无画的雅集相比,真是别有一番洞天了。可以说是继苏轼等在王晋卿家之后最有中国文人气韵的一次雅集。
一位独居老人,儿女又都在远处工作,有时又难免会遇到年岁的风险,翁先生带我们去看落马坡,确是有着风险的一幕。落马坡在水潭边,与之一岸相隔的是临莱溪陡坡。几年前翁先生在岸边失脚落马,从陡坡滚下,幸有树枝相阻,才没有落入溪中,但他仰卧在地,岁月不饶人,再也无法翻身登岸,他居然在那里美美地睡了数小时,醒后只能两肘撑地,以背蠕行,如是32小时,方挪移到路边,一位棋友来找他下棋,方把他救起,其两肘及背部已伤痕累累。翁先生生肖属马,故戏称此地为“落马坡”。翁先生虽然独处,但他并不孤独,也不寂寞。他那很大的书房分划成几个工作区:一处是研究中国书画,一处是整理翁氏家族文献,一处是他自己的传记写作,还有一个宽敞高大明亮的房间,是他画画写字的地方,壁上的镜框里有胡适、老舍当年写给他的信。他就像一位战士,在几个战场上轮番作战。《翁同龢日记》再版时,他花了几年时间,在不少的地方作了修改补充。继《陈洪绶》之后,他又编了《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也是极有见识的前人没有做过的力作。他的传记是我们交谈的主要内容,他现在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作,是历史的见证,其中对人和事多有臧否,他说“要我百年之后才能出版”。
莱溪居室内陈设2018年7月28日,百岁老人翁万戈(右一)在百岁寿庆仪式上 张子宁 图
从狭义上讲,翁先生守望的是翁氏的六世珍藏,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广义的守望。他在交通大学读书和留学美国时,学的都是电机工程,但他毕业后,利用电影宣传中国文化,他拍摄了《中国佛教》、《故宫博物院》等许多专题影片;他举办关于中国建筑、竹雕、紫砂壶的各种展览;他撰写的电影纪录片解说词及展览目录都成为重要的英文著作。翁先生对中国文化的这种守望,是他祖上守望的延承。翁氏珍藏中有陈洪绶《三处士》,翁同龢在卷后题了一首五言诗,诗后又写了一则跋语,说:“此三友图道光己酉先公(翁心存)得之吾邑沈氏,喜颂其诗,常以自随。先公卒,吾兄玉甫携之入湘、入鄂,去年余省墓归,又携以北,每一展卷,不知涕泗之横集也。光绪庚寅长至前一日,斋宫侍班,归检视此图,因题一诗,后人能护之否?翁同龢记。”应该说,翁万戈的守护算是交出了圆满的答卷。(本文原刊于《东方早报·艺术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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