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校长还是民意校长？苏格兰大学Rector职务翻译考略

有一个职位，将相隔近三百年的两位名人亚当·斯密和爱德华·斯诺登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格拉斯哥大学的Rector。关于这个职位的中文译名，国内著译界多将其翻译为校长或者名誉校长。但笔者认为，这两种翻译似乎都未能完整表达出Rector这一职务的准确含义。那么这个职务的准确含义是什么，其产生的历史背景和现实中的具体职责又是什么？

亚当·斯密究竟官居何职？

Rector这一职务主要起源于苏格兰四所老牌名校：圣安德鲁斯大学、格拉斯哥大学、阿伯丁大学和爱丁堡大学。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晚年当选为母校格拉斯哥大学的Rector，这也是其传记中无法忽略的重大事件。当然，各种传记中译本的翻译各有不同：

约翰·雷《亚当·斯密传》（约翰·雷：《亚当·斯密传》，商务印书馆，2014年）中译本是这样记录的：“回国不久，11月份，斯密被选为格拉斯哥大学的名誉校长。他很激动。名誉校长要由全校，也就是教授和学生共同推选，但由于学生人数多，所以决定权是在学生手中的。斯密是全校教授和学生一致推选出来的。”

伊安·罗斯《亚当·斯密传》（伊安·罗斯：《亚当·斯密传》，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中的记录和约翰·雷的传记相似。对于这一段的译文是：“1787年11月，斯密获得了一个让他无比愉悦的荣誉，当月的15日他当选为格拉斯哥大学的名誉校长。在11月20日写给戴维森校长表示接受这一荣誉的回信中，斯密写道‘再没有任何其他晋升的消息能够给我带来如此实实在在的满足感了’，他感到了无以言表的‘衷心的喜悦’。”

亚当·斯密写给戴维森校长的信件原稿

这封信被收录进《亚当·斯密通信集》（欧内斯特·莫斯纳、伊恩·辛普森·罗斯编：《亚当·斯密通信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其编者恰好也是伊安·罗斯。在这封写给“阿奇博尔德·戴维森博士”的信中，斯密写道：“刚才接到您15日来信。我以感激和愉快的心情接受格拉斯哥大学给我的巨大荣誉，选我下年为这个著名学府的校长……”这里所提到的校长，应该就是Rector。因为按照该书信的注释，阿奇博尔德·戴维森从1785年以后一直为格拉斯哥大学校长。因此，该中译本提到的校长，应该就是此前两个翻译本中的“名誉校长”。

此外，斯密当选的职务还曾被翻译为“大学委员会主席”。例如《亚当·斯密传：现代经济学之父的思想》（杰西·诺曼：《亚当·斯密传：现代经济学之父的思想》，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中提到此事时这样写道：“1787年11月，斯密回到爱丁堡，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可以承担格拉斯哥大学委员会主席的职务，这让他非常高兴。他在给校长阿奇博尔德·戴维森博士的信中说……”

格拉斯大学校门上的亚当·斯密的铭牌

可见，中文译界通常将Rector译为校长、名誉校长和大学委员会主席，尤以名誉校长为多。但通过相互比对，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第一，Rector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校长职务。因为此时斯密的职务是苏格兰海关专员，他获任命后没有参与学校的日常管理和行政工作。他对于这个职务实际投入的精力可能不足一周，证据是在写给校长戴维森的信中，斯密曾提到，最理想的就职时间是圣诞节，“海关税务局在那前后通常有五六天假期”，但他同时表示，由于自己工作勤勉、很少请假，“因此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获得一周的假期”。从中不难推导，这个职位不需要放弃本职工作。第二，Rector具有某种民选性质，理由是在斯密获得提名阶段，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科·杰弗里的学生曾在格拉斯哥格林公园举行演说，煽动学生们不要为斯密投票，幸而这个动议最后无疾而终。

综上所述，Rector是一个带有荣誉性的职务，它需要经过一个选举过程，学生的支持对于能否获得这个职位具有较大的影响。按照格拉斯哥大学的官方解释，Rector指由学生民意投选的校长，是苏格兰大学特有的一项职位。格拉斯哥大学作为五所拥有选出民意校长并履职的大学之一，自1451年建校以来就有选举Rector的传统。Rector的职务介于学生和学校管理者之间，将代表同学们的利益，出席大学管理层的会议，并和SRC（学生代表委员会）紧密合作。作为大家民意选举的结果，有时他们也被视作“精神领袖”。按照现行的格拉斯哥大学的制度，所有学生都可以约见Rector，反馈自己对学校的意见。此外，Rector的身影也有可能出现在一些重要的场合，诸如：每年6月的校庆纪念日、9月的大学开放日、9月底的新生周演讲，以及10月、11月的校长晚宴等等。爱丁堡大学则解释其为大学委员会的主持人，也是该校第三顺位领导人，从1858年开始，该职位由学生选举产生。因此，格拉斯哥大学官方新闻渠道将其中译名定为“民意校长”，应该说是比较符合其真实定位与职责的。

民意校长在苏格兰大学中的定位

在苏格兰大学中，民意校长的定位和角色是什么？这需要回到苏格兰大学的治理架构和体系中，寻找其独特的定位和价值。

苏格兰的高等教育发展较早。在18世纪之前，当英格兰仅保有牛津和剑桥两所大学的时候，苏格兰已经成立了四所高校，分别是圣安德鲁斯大学（1421年）、格拉斯哥大学（1451年）、阿伯丁大学（1495年）和爱丁堡大学（1583年）。除了最后成立的爱丁堡大学，其余三所大学都是由教会批准发起的。这四所大学也被称作古典大学。

尽管格拉斯哥大学从建校之初就设有Rector职位，但真正使其走向世俗化和现代化的是1858年的苏格兰大学法令。按照该法令，苏格兰古典大学设置了一套相互交叉、相互牵制的治理架构，分别是：大学理事会（Senatus Academicus）、大学委员会（the University Court）和全体大会（the General Council）。

大学理事会是学校最高学术机构，由校长（Principal）领衔。理事会包含校长、副校长和所有教授，学院院长和系主任，该机构负责选举非学术职业员工、学生代表、图书馆长和其他学校岗位。在现实操作层面，这一分支的权限在于考核权，它可以对代表学校对于教学和财务进行定期检查。校长对大学行政负有实际权力，曾经著有《苏格兰史》的威廉·罗伯逊就曾出任爱丁堡大学的校长。

大学委员会是按照1858年苏格兰大学法令所设立的，其职责最初仅限于财务和行政管理，由民意校长（Rector）领衔。大学委员会的成员是由全体大会、大学理事会任命的，这一委员会除了学校的教职员工代表外，还吸纳了所在地方的退休官员，这些成员在委员会中的角色是非专业委员，或者是校外委员，委员会中还会吸纳部分学生代表委员会中的学生代表。总体而言，大学委员会是当地政府和学生参与学校行政事务的平台。1858年的大学法令规定，苏格兰四所古典大学的民意校长应该参加大学委员会的会议，这从机制上确保了民意校长参与学校治理的权利。全体大会是由全体资深学术专家、毕业生校友代表共同组成，由校监（Chancellor）担任主席。总体而言，全体大会属于学校的顾问机构，其存在的目的是联络校友和学校。全体大会中的成员主要是未进入到大学理事会的成员，以及部分进入到大学委员会的评估和考核人员。校监基本属于终身职衔，一般邀请王室成员和德高望重的贵族担任。

值得一提的是，以往国内译著界通常将chancellor翻译为名誉校长或荣誉校长。笔者认为，这种翻译方式有待商榷，尽管校监通常由王室贵胄担任，且不担负实际行政职责，但其并非荣誉职衔。理由有二：首先，Chancellor在西方语境中并非一个虚衔，德国总理的英文称谓就是Chancellor。事实上，校监在学校治理架构中仍有独特的作用，其角色类似于企业的董事长（Chairman），需要负责主持校董会（校务会议）和毕业大典，以及决定学校长远发展愿景等。其次，在目前的英国大学中，校长一般还兼任Vice Chancellor。如果Chancellor被翻译为名誉校长，那么校长的职务就是副荣誉校长兼校长，这显然不符合其定位。

1858年苏格兰大学法令对于苏格兰大学的行政架构和分工都给予了明确的划分和界定，将权力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分支，相互之间既有合作也有制衡，从而形成了一套平衡的架构体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大学理事会的负责人校长行使的是行政权力。校监的主要职责是连接大学与校友等外部社会资源，并参与毕业典礼等礼仪性活动。大学委员会的民意校长担负的权限从最初的行政权和财权转化为学生事务，逐步有了现代大学民意校长的雏形。

民意校长职能的嬗变

民意校长从初创时的承担行政职责到后续的礼仪性职务，当中经历了复杂的职能嬗变。在经过了1858年苏格兰大学法令后，民意校长的岗位职责和角色在历史的发展中不断变迁，其中分为议会法案阐释和实际运作中的变化两个层面。

例如，按照1889年的苏格兰大学法令规定，尽管随着时间推移，民意校长角色有了改变，但其根本宗旨始终未变。古典大学恰如一个社区，学生的主要利益决定着社区发展的方向。设立民意校长的目的在于推选一名真正能代表学生利益的人，并由其担任大学委员会的主席。因此，这一法定职务必须选择那些在学生中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人物，或者能真正代表学生利益的人物。当然，这个角色也存在着风险，如果选择不慎，他或将危及未来几代学生的利益。从中不难看出，评价和选择民意校长的权限逐渐由校方转移到学生手中。

随着民意校长这个职务的实际职权的虚化，古典大学的民意校长人选也出现了多元化的趋势。

以最早成立的圣安德鲁斯大学为例。1858年大学法令颁布后，约翰·斯图亚特·穆尔当选为该校民意校长，但这位著名的英国哲学家除了在当选后发表了一次演说之外，就一直处于“神隐”状态。整个19世纪，圣安德鲁斯大学的民意校长多为保守党和自由党的成员以及各教会的神职人员。他们纷纷效法约翰·穆尔，除了在开学抛头露面一次之外，其他时间都游离于学校实际管理之外。这种趋势延续到1970年，随着演员约翰·克里斯当选后，喜剧演员艾伦·科伦，弗兰克·缪尔，蒂姆·布鲁克-泰勒，尼古拉斯-帕森斯，尼基-坎贝尔，克莱门特-弗洛伊德纷纷当选为民意校长。此外，律师凯瑟琳·怀特霍恩、斯坦利·亚当斯、唐纳德·芬德利和新闻记者安德鲁·尼尔当选该职务，意味着曾经被政治和宗教人物垄断的民意校长开始走下神坛，飞入寻常百姓家。

苏格兰成立最早的圣安德鲁斯大学

爱丁堡是苏格兰的首府。爱丁堡大学一直充满着浓厚的政治氛围，从1858年大学法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民意校长往往是军政要员，其中不乏格莱斯顿、鲍德温和丘吉尔等英国首相，也包括基奇纳勋爵、海军上将比蒂和马歇尔·艾伦比等军事将领。到了20世纪50年代，民意校长的名单扩大到了社会名流，阿利斯泰尔西姆、亚历山大·弗莱明和马尔科姆·马格里奇等纷纷当选。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民意校长的内涵发生了变化，爱丁堡大学学生乔纳森·威尔斯于1971年当选。这位该校历史上首位学生校长批评了大学委员会的不透明和腐败无能。随后继任的戈登·布朗（后来当选为英国首相）则因质疑学校的学术经费使用不当而将学校告上法庭。到了20世纪70年代后期，爱丁堡大学的民意校长人选又回归到政治家和社会名流，足球明星、音乐家、记者等社会闻人也纷纷跻身民意校长的行列。

当然，领风气之先的民意校长还是格拉斯哥大学。与其他古典大学相似，格拉斯哥大学的民意校长早期以政治人物为主。在格大民意校长的名单中包含了11位首相，从罗伯特·皮尔到格莱斯通不一而足，曾当选过法国总理和总统的雷蒙·普恩加莱也有幸当选为民意校长。到了后期，追求标新立异的学生通过选举民意校长来致敬自己的心中英雄，民意校长的名单上都是领风气之先的世界名人：南非非国大领袖纳尔逊·曼德拉的前妻温妮（1987-1990），曾披露以色列核机密的莫迪凯·瓦努努（2005-2008）都曾被推选为民意校长。2014年，曾因揭露美国情报机密而闻名一时的爱德华·斯诺登被推选为民意校长，任期三年。和他同时获得提名的还有享有“苏格兰飞人”美誉的自行车运动员格拉尔米·欧伯利、作家艾伦·比塞特和牧师凯文·霍德沃斯。现任格拉斯哥大学民意校长拉伊女士于2019年4月上任，她是一名法律工作者，曾于2019年获得格拉斯哥大学荣誉法学博士学位。她也是格拉斯哥建校570年来首位女性民意校长。

从亚当·斯密到斯诺登，Rector这个职位从曾经担负实际权力逐步转化为一个礼仪性的职位。从实际权力看，这个职位从负责财务和行政管理的大学委员会的主管，到仅为学生事务的发言人和代表；从范围看，这个职位的担任者从政治家、宗教领袖走向行业的精英和翘楚。从权力的下沉和参与面的扩大中，彰显出苏格兰高等教育和社会的深刻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