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漫长的季节》:为何引发大众共情的支点,不是依赖东北题材或悬疑元素?
剧评
The Long Season
当近35万观众涌入豆瓣打出9.4分时,《漫长的季节》创下近年国产剧最高分的好成绩,也从整个“五一”小长假至今延续着讨论热度。观众对这部剧的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它开播前几集略显拖沓的观感。
曾凭借《隐秘的角落》被观众熟悉的导演辛爽介绍说,《漫长的季节》原名“凛冬之刃”,某次剧本讨论时,该剧文学策划、青年作家班宇讲起他刚完成的短篇小说《漫长的季节》,辛爽立即想借用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表达出的,既是剧中的王响被困在了儿子王阳走后的那年秋天,也代表四季轮回,特别像人生。此外,曾经在乐队担任吉他手的导演,也为该剧带来了诸多与剧情契合的背景音乐,一再被观众单独拿出来讨论。
《漫长的季节》这样一个东北题材,为什么能引发不同群体的共情?今天带来的评论文章认为,该剧并不以悬疑题材取胜,事实上它的悬疑部分并不算高明,它也并不依赖东北题材,近年同题材的许多影视剧并未如此成功。它真正打动人心的是为所有角色的人生建构了一种“无时间性的时间”,并且努力避免情感泛滥的时刻。
文/ 易莲媛
直到《漫长的季节》第一集最终对白里出现了碎尸案,观众可能才想起这是一部悬疑剧。只是,案件本身带来的惊悚气息,马上就被工人老大哥范伟瞬间“石化”呕吐的搞笑画面冲得不见踪影,接下来更是龚彪救护车中一见钟情护士,疯狂搭讪的名场面。此时的剧情,就是那种当事人浑然不觉,周围人非常难堪,出于善良还得保持礼貌不戳穿,时间长了有点同情,进而从同情中滋长出对这种虚张声势的天真的佩服之情的复调尴尬。
事实上,悬疑元素对这个剧来说真的非常不重要:手法的部分很好猜,没有当下流行的“烧脑”和“反转”,更重要的是主创有明确的意识,为避免喧宾夺主,在制作过程中对犯罪的部分进行了大幅度压缩,观众哪怕一开始就被剧透个底朝天,也损失不了多少观影乐趣。所以,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漫长的季节》表面上都是一部喜剧,一部《马大帅》式的、底色荒诞悲凉又让人控制不住大笑的严肃喜剧。就像第二袋尸块的发现,也贡献了本剧数一数二的桥段:刑警队长看两个被吓得失去理智的报案者也问不出有用的线索,随口安慰一句“你俩没事呗”,任素汐扮演的冷面馆老板娘脱口而出“我俩没事,我俩是普通的朋友”。
“悬疑”类型元素在《漫长的季节》中实际的作用,就好像剧中丽茹2016年出场时的眼线,似乎画蛇添足、掩盖美貌,但既衬托时代氛围,又刻下了这个东北女人与命运斗争的二十年。从商业的层面来讲,淡化“悬疑”是个冒险行为。尽管《漫长的季节》一度冲到豆瓣评分9.5,然后随着口碑扩散、打分人数增多,截至今日微降到9.4,依旧是近年国产剧罕见的高分,但实际播放量并没有像导演前作《隐秘的角落》(2020)那样高,或者按照业内的话说是“未触及下沉市场”。第一个主要原因,是宣发策略的问题。悬疑并非这部剧的重点,更不是亮点,但前期的宣传却紧贴悬疑展开,目标观众上来一个小时看不到悬疑,剧情未过半又猜中所有走向,没能随着剧集更新不断营造话题,直到大结局卒章显志,但已错过不断营造热度的最佳时机。
第二个更为本质的是悬疑的存在方式。这部剧的剧作结构本身就对大众市场有一定的门槛,三条时间线并行,直到第10集结尾处才最终收束。按照主创的说法是,“三个共鸣的响指”互为谜底谜面,只有当几个“响指”发生共鸣的时候,故事才真正开始。这也就是第11集的情感高潮与第12集的叙事高潮。而时间线切换主要依赖剪辑,除了第1集都没有明确的提示,对观影经验不够丰富的观众来说,欠缺友善。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狂飙》。后者回溯性的段落长且连贯,且每次出现都要注明时间,不给观众一点障碍。
《漫长的季节》中,2016年与上个世纪90年代固然容易分辨,但1997年和1998年却没有明显的区别。这甚至成为剧中制造悬疑的主要手段:不是像一般悬疑剧那样锁定视角来限制观众信息,让观众带入特定角色的推理过程而获得某种智力游戏性质的愉悦感,以及对世界的掌控感,而是有意混淆信息之间的关系来迷惑观众,而随着叙事进展一步步自我袒露的“真相”只让观众感受到命运的无常与人生的无力。所以,“谜题”最终揭晓的时候,被剧本杀、东野圭吾滋养起来的观众们或者发出“就这”的感慨,或者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去建构其他“细思恐极”的可能。只是这部剧的悬疑部分,没有留下什么可供发挥的空白,每个人都那么纯粹,行为就是内心。
正如很多观众都发现的,《漫长的季节》里,案件本身并不重要,甚至查案也不重要,只是为剧中人的行动提供个理由,它真正要讲的是大时代中人的命运,并将自身抽象为历史悲剧的隐喻。自《白日焰火》以来,这样的影视作品太多了,再叠加“东北伤痕文学”和从流行文化反向输出到评论家这边的“东北文艺复兴”,甚至可成为一个单独的序列,今年已经上映的就有《平原上的摩西》和《立功·东北旧事》。前者同样的子一代父一代命运交叠映照,后者也是悬疑加喜剧且由范伟主演。不过这两部剧的播放量比起《漫长的季节》还要差一个数量级,豆瓣评分也都没到8分。当然这也非常容易理解,长镜头的《平原上的摩西》在情感上非常压抑,一部电影的体量,已经是极限,做成6集加起来差不多8个小时的短剧,超出大多数观众的承受能力。更何况大部分观众对待电视剧,就是追求一个“爽”感。2017年带起悬疑剧风潮的《白夜追凶》和《无证之罪》,也是快节奏、两三集一个故事,前者市场反响更好。而《立功·东北旧事》情节过于曲折离奇,以至于失去了日常生活的质感,纯粹将东北奇观化了。这个风格在十几年前的电影市场上可能是有效的,但是对于已经被《隐秘的角落》这种将情感表达融入日常生活细节的家庭悬疑剧吊高胃口的观众来说,审美上已经有些不合时宜。
和这些作品相比,《漫长的季节》显然更加友好且把握得住时代审美的变迁——毕竟出自同一个主创团队之手。而其中最不友好的部分——三线并行的叙事结构,是主创坚持的自我表达。据业内人士表示,这个结构是导演自己定下来的。不同时间线并置、基本不做划分的效果,构成了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无时间性的时间”。这里的“时间”,指的是自然的、物理世界的时间,而“时间性”,则是主体感知的时间,即人对时间的感觉。时间分为“过去、现在、将来”,其中“现在”最为重要,是“过去”和“未来”的基础,而“时间性”则分为“曾在、当前、将来”,其中最重要的是“将来”,因为人并非现成的,他总是在面向着可能性来筹划自身,总是“先行于自身”,不断地让自身来到自身。这里所谓的“无时间性的时间”,指的就是,丧失了对于时间的感觉,没有了“将来”的维度,无法拥有可能性来筹划自身,只能永远寄居于唯一实在的“现在”,而不是流动中的“当前”,即“漫长的季节”。
▲ 1998年时与2016年的马德胜
青年评论家黄平在谈及本片文学策划班宇的小说时曾经说过,其中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日常的、败落的世界,一个是隐藏在这个世界中的已经消逝的世界。在这部剧中,1997年下岗潮前夕的世界,就是那个隐藏在这个世界中的已经消逝的世界,1998年则是这个世界行将消逝的时刻,而2016年则是那个日常的世界。第十集末尾三个世界最终融合的时刻,并不是“将来”时间性的恢复,因为中老年三人组中的两位,永远留在了“漫长的季节”。这两个人的下线,表面上不合剧作的常规,不符合生活的常识:龚彪以极其偶然性的方式,交通事故落水,是“机械降神”,马队的中风在通常情况下只会让肉身行动不协调、语言迟滞,而不是类似阿尔茨海默症的丧失记忆却推理能力不变——病程进展也不会那么快。但这两个人的结尾本身是高度寓言化的:过去与现在融合的时刻,依然没有未来,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没有“时间性”意义上的“将来”,只能背靠未来,面向历史——这实际上是剧中最后一幕,2017年的王响看着想象中的自己坐在行进的火车头中,侧身扭头向后看。当然,剧集依然留了一个光明的尾巴,2017年的王响对着自己大喊:“向前看,别回头。”
那么,最后的问题在于,为什么要这种“无时间性的时间”?那实在是因为,东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创伤过于伤痛,以至于难以正面回忆、正面思考,以将这段记忆真的归入“曾在”,并面向“将来”筹划自身。不会伤及自身的方法是,将这一切化为自嘲的笑、互损的话、故作姿态的镇定,回避开情感泛滥的时刻。这样的一种表达方式,是高度《马大帅》化的。诞生于世纪之交的《马大帅》,正出现在那个东北经历巨大战栗的时刻,导演可能恰恰是一个资深的《马大帅》粉丝。
所以,《漫长的记忆》中的情感表达相当节制,而不是压抑,它避开了电视剧通常设置的那些情感高潮点,而在情绪已经散尽之后回来。剧中完全没有表现罗美素得知独子死亡的那一刻,观众只看到一个完全沉浸于儿子丧事细节的母亲,但能够深刻地体会到她的悲痛。事实上,剧中人几乎都没有情绪崩溃的时刻,一直在自我克制,直到结尾。
原标题:《《漫长的季节》:为何引发大众共情的支点,不是依赖东北题材或悬疑元素?》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