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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空芯”的孕期,道出多少职场女性的辛酸与无奈
空芯手账
八木咏美
日本新锐作家八木咏美的《空芯手账》里只记录了一件事: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立一条荒谬的谎言,揉进肚子 、坚持到底,直到谎言使她成为自己。从对同事宣告自己怀孕的“第五周”,到孩子“出生”,她的整个“孕期”记录愈渐真实,感受也层层深入,同时,与怀孕相冲突的那些职场难题也接踵而至,她又将如何应对?
在一个看似荒诞的文本中,“我”发起向世俗规则的冲击,重新检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作品推出后即译作英、法、德、意、西等14种语言出版,并获太宰治奖。
《空芯手帐》[日]八木咏美/著
赵峻/译,新经典·南海出版公司
作品节选
傍晚的蔬菜真是水灵,连叶尖都涨满活力,和晚上的菜叶截然不同。人们也是干劲满满,一脸“现在就带着菜回家,一口气全装进肚里”的豪气。
这真是同一个超市吗?眼前没有快要干瘪的刺身,没有积了血水的盒装鸡肉,也没有面带怨色挑拣半价加工菜的人。灯光照得白色地面越发惨白。仔细听的话,店内反复播放的背景音乐里混入了夹带店名的短句,倒和顾客的喧闹声恰到好处地掺杂在一起,渲染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氛围。我挑了人少的收银台排着,前面站着一个驼着背、个头不到我肩膀的男人。他看起来不胖,弯曲的胳膊挎着购物筐,最上面放着一大盒鹿儿岛产的黑猪涮肉。
拎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回家时,天空中还残留着透明的光亮。打开公寓金属门的一瞬间,微暗带来的落差让人有点头晕,一脱了鞋,我便累得如同泄了气,就那么倒在玄关,许久一动不动。不,我是在回味这份难得的奢侈。在令人厌烦的残暑中,我任由自己沉醉于地板那亲切的凉意,如此从容。抬起头,夕阳的余晖投射进房间深处,如此安谧。
怀孕真是奢侈,真是孤独。
我怀孕是在四天前。
“咦,杯子还在呢。”
一回办公区,科长便嘟囔道。傍晚的油腻空气里,又混进了烟草味。
“这什么时候的?哎呀,下午第一拨客人留下的吗?”
这回他的声音大了点。为了让别人听见也好,确认时间也罢,反正杯子碟子不会自己走到水槽里去。
谁都没有抬头,都不觉得科长在跟自己说话。我也学着垂下眼帘,盯着眼前的电脑。盯得太久,白色画面上竟如龟裂一般显出纹路。我很忙,那么忙,事实上就有那么忙。交货期限快到了,还得做上一期的业绩报告资料,我和其他员工一样忙。
画面中的Excel表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哎,杯子。”
他像是在跟杯子搭讪似的,简直莫名其妙。我闭紧嘴唇,为了挡住科长那干巴巴的呼气,不停地敲击空格键。
“柴田。”
科长站在背后,我仿佛能看见烟雾。
“柴田,会客间的咖啡杯好像还没收拾哦。”
“嗯,好的。”
我磨蹭着站起来的时候,科长已经回到他最里头的座位,开始折腾网购的护腰靠垫。
谁都没有抬头。他们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觉得收拾咖啡杯什么的跟自己无关,甚至没想过还有这种工作。我扶起倒在过道正中间的垃圾桶,朝着同一楼层的会客间走去。
说是会客间,不过是在楼层里隔出一个角落,摆了小桌子和几把椅子。隔板替代了墙,上面有几处痕迹,似是透明胶带留下的。也不知何时用上了胶带,但总归在用过的每处留下了痕迹,有的一摸还黏乎乎的。下面的楼层有正式的接待室,但部长以上级别的人才会用,或者说,才能用。
说不上反抗,我只想做个小小的实验,看看其他人,比如参加了会议的某个人会不会收拾一下杯子。一个也好,总该有人想到:“啊,谈得够久的,对了,还有用过的杯子呢,柴田帮我们倒了茶水,我们就自己收拾吧。”我有一点儿好奇,如果没有一个不参与谈话却特意等到结束时凑上前去收拾杯子的人,他们会怎么办。
所以,如果喝剩的咖啡里没杵着烟头,如果一直放到下午四点半的烟头的烟味没这么呛人,我就乖乖去收拾,我是那么打算的。
“打扰一下。”
我叫住路过的科长。他正要去茶水间,手里拿着马克杯和茶包,大概是最近喝上瘾的明日叶茶。
“今天能换个人收拾吗?”
“啊?”
“我不太方便。”
“你怎么了?突然这么说。”
“我怀孕了,咖啡味会让我反胃,烟味也是。再说,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全楼禁烟吧?”
就这样,我怀孕了。
人事科问我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我随便说了“明年五月中旬”,推算起来,现在是怀孕第5周。跟公司说得有些早了。
人事科告知我可以根据孕期内的身体状况,部门内自行决定工作进度,所以我先找了科长,科长又找了部长。部长为难了,不用细想也能明白他在烦恼什么,部门里除了我全是男性。我入职前好像有过两个打零工的女孩,一个要照顾老人,一个准备结婚,都辞职了。
我试着提出“在身体状况稳定之前准时下班”的要求,没想到顺利被应允了。也许他们在背后说了什么,但只要我不知道就没问题。我的工作量减少了一点儿,每天能比之前早两三个小时回家。部长和科长几乎不记得自己妻子怀孕时什么样,这倒是帮了我大忙。
比起我的下班时间,部长和科长更在意的是咖啡茶水怎么办:来了访客谁来按人数倒咖啡?谁来负责收拾?牛奶用完了要跟公司的哪个部门说?他们让我留份书面的操作指南。我不在的时候,男员工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让一个前年毕业入职的男孩来负责这些事务。
“比预想中要简单啊。”
他让我教他冲咖啡,我在茶水间示范给他看后,他感叹道。不然为什么要叫速溶咖啡,我说。
电车上人满为患。刚开始我以为前面的车站在举办什么活动,或者这些人刚出去跑完业务,现在准备回公司。我没想到大家都这么早回家,而且脸上并没有“今天早早下班”的喜悦。我由衷感到吃惊:五点多就下班的人原来这么多。
他们中多是比我年纪大得多的男男女女,或仅比我年轻一点儿的女性。比我小的女孩们在拥挤的车厢里按着轻飘飘的裙摆看手机。比起我之前在下班时间所乘的电车,这里肉眼可见有更多女性化妆,妆容也更精致,虽是傍晚,脸上的粉底却一点儿没花,腮红像刚刷过似的光彩熠熠。
而年长的女性大都没化妆,穿着合身的裁剪衣裙——不是衬衫,不是罩衫,也不是针织衫,我只能想到“裁剪衣裙”这个名称。车厢里穿黑白色衣服的人居多,但一眼望去,粉红、黄色、紫色,五颜六色应有尽有,下半身大多搭配宽松的裤子和舒适的鞋子。我呆呆地站着,前面穿粉绿衣服的女人拿出水杯,悠然将茶水倒在杯盖里喝了起来,可能还带着冰块吧,嘎嘎作响。
一下电车,我便进了站前的超市,对照在电车里搜索好的菜谱,一样样拿起肉和蔬菜。这个时间段内食材还很富余,我意外地发现竟还有产地直送来的蔬菜和应季的鱼,也一起放进筐里。排队等着结账的时候,我往外看去,卖章鱼烧的摊子前,一群高中生模样的男孩聚在一起,手里提着印有大大的校名的运动包。章鱼烧看上去很烫,他们正张嘴大嚼,脸全都晒得黑黑的,相似得奇怪,简直难以区分。
买完东西回到公寓,才傍晚六点半。走到阳台,耳边传来钢琴声,旋律不变,一直重复,大概是在练习吧。把衣服收了叠好,又用吸尘器打扫了一遍屋子,我才开始做饭。今天的主菜是根菜煮鸡腿肉,趁盖上锅盖煮着的时候,我做了味噌汤和小菜,味噌汤里放了秋茄子,小菜是青菜拌鱼卷。时间一充裕,能做的菜也多了,我于是过上了适合孕妇的、饮食健康的生活,皮肤变好了,体重也增加了一些。昨天午休时对面工位的男同事问:“孕吐没事吧?”
“嗯,算是轻的。”
“那就好。最近你也不吃便利店的便当了,果然孕期还是会格外注意保养。”
上周开始,我在家做好便当,然后带到公司。
吃完晚饭,外面夜色渐浓,夜晚的风轻轻从纱窗吹进来,抚过光着的脚。我站起来去拉窗帘,顺便拧开浴缸的开关。
最近有时间了,我不再只是匆匆淋浴了事,可以好好泡澡享受了。以前作为礼物或赠品拿回来的浴盐一直塞在洗脸池底下,现在倒派上了用场。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贵的浴盐很解乏。本来该在晚回家、累得说不了话的繁忙时期用,但真那么累的时候反而不会去想什么浴盐。
今天用的是死海的盐。浴缸里变成了一片死海,盐分进了汗腺,身体如同启动了发汗功能,开始排出体内的废弃物。不由觉得身体比往常更轻地浮了起来。我毫无防备地被死海包裹着,想起了以前在水族馆看到的儒艮。我只见过一次儒艮,它看上去没有任何想法,也从不会被任何想法操控,只是在看不到边的绿色水槽里摇晃着。儒艮长着一张好脾气的脸。
也许是浴盐生效了,泡完澡用吹风机吹头发时,我觉得屋里有点热。纱窗外传来学生走过附近的声音。我把本想要收起来的电风扇搬到屋子中间,坐在单人沙发里,没有放音乐。
我觉得自己喜欢音乐,从家走到车站、等人或电车的时候都会用手机听音乐,夏天会去音乐节。但像这样有了时间,在无人的屋子里放上音乐,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听了。看不见的艺术家竭尽全力唱歌的时候,我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多人乐队更让我坐立不安。爱好欣赏音乐的人怎么做呢,是闭上眼睛沉默地听,还是看着空中“摇头晃腰”?活了三十几年,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开了壁灯,头靠在沙发扶手上,躺着。如同在天花板的空白上写曲子一般,我随意哼着调子,声音比平时要细,有点嘶哑,但好像不坏。我觉得有趣,继续了一阵子,看看时钟,上面显示的是我几星期之前的晚饭时间。
夜还长。
原标题:《一场“空芯”的孕期,道出多少职场女性的辛酸与无奈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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