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NHK镜头下的日本年轻女性:看不见的贫困
对于女性来说,十五六岁到二十五六岁,正是人生最为耀眼的一段时光。外表光鲜靓丽,大部分人几年后就会结婚并过上安稳的日子——人们都有这种感觉。从这种感觉出发,人们一般都认为年轻女性与“贫困”是最不沾边的人群,但是在现代社会,已经有人指出了年轻女性背后“看不见的贫困”。
因为我们以前有过采访儿童虐待问题的经验,因此这次电视台决定让我们来负责采访贫困女性。
在日本,每年有五十名左右的儿童被虐待致死。厚生劳动省的专家团队每年都进行相关调查。根据调查报告书,导致儿童死亡的凶手中,孩子的亲生母亲占比超过70%(根据2014年社会保障审议会第十次报告)。
在虐待致死儿童的家庭经济情况中,低保户和非纳税家庭占35%。从孩子生母的就业情况来看,无业者超过70%,临时工、合同工占20%,全职职工不到10%。
从统计数据可以看出,父母因素导致的不安定家庭环境正在对孩子们产生不良影响,相关因素包括父母因离婚或未婚而成为单亲、年轻且没有经济来源、无业或者仅是临时工等情况。
每当发生儿童被虐身亡的事件,新闻就会大肆报道事件的惨状,网络上则骂声一片,说孩子的母亲是“魔鬼”、“灭绝人性”。虽然谴责加害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仅把它当作个别人因为自身原因而酿成的惨剧的话,就不能防止类似惨剧再度发生,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正在培育下一代和今后将为人母的年轻女性们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经济环境和就业环境呢?如果女性的生存环境不稳定,那么她们的孩子又怎么会健康成长呢?
此外,除了虐待致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孩子正在遭受着不恰当的对待。因此我们更应该关心那些不能在稳定环境下养育孩子的年轻妈妈们究竟面临着何种困境。
恰好2011年国立社会保障与人口问题研究所的阿部彩女士公布了一个数据,称处于工作年龄段的二十岁到六十四岁单身女性,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个陷于贫困。迄今为止有很多关于单身妈妈贫困的统计,但是关于单身女性贫困这么直奔主题的数据还很罕见。那么这个数据所说的,三个人当中有一个属于贫困状态的女性,她们的实际生活状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们打算把这一切具象化地展示给观众。
家务、打工、自缴学费的重担——十九岁的友美
打扮有点像男孩子的友美很腼腆,轻易不言语,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稚嫩。但是她对于被问的问题都能认真回答,并遵守约定时间,可见她是一个做事有准则的女孩子。
她在单亲家庭长大,爸爸在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世。现在她和年过四十的母亲以及两个妹妹,一家四口住在政府公租房里。
友美中学毕业后考上了四年制的函授高中,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即将高中毕业,正在考虑今后的升学出路。
友美的母亲在煤气公司的客服中心工作,但患有慢性病,有时会因身体不适而卧床不起。因此家里收入不稳定,生活窘迫。
为此,从一开始友美就没打算跟母亲伸手要生活费和学费。所有的学费都要靠自己,她只能在自己经济能力范围内择校。
上高中后,友美就已经开始到便利店打工挣钱。为了控制工作时间以便兼顾学业,她将在便利店的收入设定在平均每月五万元左右。而到了暑假等较长假期时,她就选择在时薪较高的早晨和晚上一天打两次工。
这部分钱主要用于支付自己的饭费、电话费和学杂费等。为了给母亲分忧,她每月还会从这紧巴巴的收入中拿出一万日元贴补家用,替妹妹交电话费或借钱给母亲。
因此她几乎没什么存款,有时发工资前连电话费都交不起。每月都有几天电话会被停掉,每当这时她都会事先告诉我:“从今天开始手机不能用了,有事请跟我母亲联络。”
在家里,长女友美是主要劳动力。从中学开始她就在姐妹中带头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进入高中以后,上学、打工、干家务的轮番作战让她体力透支,很多时候都是将便利店不要的盒饭领回来给妹妹们当晚饭。我问到除了这些盒饭以外还吃什么,她说:“有时吃方便面,有时买点面包凑合一下。”打工的工作很辛苦,回到家往往已经筋疲力尽,所以更想早点睡觉,吃饭已经不是首要的了。她一天的饭钱控制在五百日元左右,很多时候一天只吃一顿。
友美同时也是妹妹们的精神支柱。在妹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学校有事情都是跟友美联络;妹妹生病时,她还会跟自己学校请假来照顾妹妹。上中学的妹妹因为在学校受到欺负而拒绝上学,现在在当地专为不上学的孩子开设的“自立援助教室”里学习。对于妹妹的事情友美非常挂心,为了不让妹妹感到孤独,从学校或打工回来的路上,她经常去那里探望。
蜗居的“网吧难民”我的理想是能过上普通家庭的生活
其实友美还有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中学时曾跟友美一起分担家务。
但不久前,哥哥离开家一个人过了。她的哥哥也在便利店打工。也许是积累了对生活太多的不满,在离家之前的那段时间,他经常大发雷霆。友美的家中现在还留有当时的痕迹——尽管已是寒冬,厨房内被踢碎的窗玻璃依旧残缺不全,冷风不断从那里吹进来。
我问友美是否会像哥哥一样,高中一毕业就离家独自生活,她当即就回答道:“我从没想过要离开家,妹妹还小,我也离不开家人。”友美的这种口气说明她已经在无形中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支柱了。
我问友美她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沉默了一会儿,仰望天空说道:“哪里还有什么理想啊……我最想要的就是能够摆脱现在的状态,不用为了打工而起早贪黑,早上能够正常时间起床、上班,傍晚按时回家。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我只要偶尔感到小小的幸福就够了。”
她的理想只是过上普通家庭的生活。她那被日常生活所驱赶、已经无力去展望未来的眼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亲的突然离世使一家五口沦为单亲家庭
友美的母亲年近五十,在煤气公司的客服中心负责接电话。工作分为白班、夜班和几天一次的住宿值班,非常辛苦,而且还是临时工。
丈夫还在时,她不用外出工作,主要料理家务。丈夫突然离世以后,因为与夫家的亲戚关系不洽,她领着年幼的孩子们搬到了别的地方。对于母亲来说,她不仅是毫无征兆地突然成为单身妈妈,就连居住环境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培养四个孩子的担子压在了她的肩上。未婚时虽然上过班,但之后十几年一直做家庭主妇,再次回到社会工作,母亲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像友美家这样,作为顶梁柱的男主人因为生病、事故等原因去世或无法工作的案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结婚后回到家庭、长时间脱离社会的女性,想要再次踏入社会并非易事。她们既没有劳动所必须的信息和技术,也跟不上时代变化,重新适应需要很长时间。
友美的母亲通过支援单亲家庭就业机构的帮忙接受了职业训练。她所学的是婚礼策划,听了半年的讲座之后,她考取了资格证书。但是她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职业训练并没有与就业关联起来。母亲回忆说,找工作时最大的问题是自己年龄超过了三十五岁,而且孩子都还小她感叹道:“虽然上班的年轻女性也很辛苦,但是三十五岁到四十几岁的单身妈妈完全被各种工作机会排除在外啊!”
创造女性可以边工作边照顾孩子的环境,这还只是一厢情愿的梦想。在工作面试时,雇用单位提出不能因为孩子的事情突然请假,单身妈妈们不得不另寻他处,这样的事情除了这次采访以外我们也多有耳闻。很多单身妈妈周围没有可以托付孩子的人,所以孩子一旦生病发烧就不得不请假。但是,能够体谅单亲家庭这种情况的工作单位为数不多。
友美的妈妈也碰到过这种钉子。她原本想当正式工却没被录取,只能出去卖保险,打打零工。由于收入不稳定,即使加上单亲家庭补助,生活也十分拮据。非正规的工作一般是按时计算工资,停下来了工资就会减少,而且很难享受到与正式职工同等的福利待遇。
为成为幼师,每月贷十万日元助学金
从第一次采访后,时隔半年我们再次见到友美。她高中即将毕业,为了今后能成为一名幼师,她决定报考幼师专科学校。
她原本想成为牙科护士,但由于学费太贵放弃了。因为自己很喜欢照顾小孩子,最后选择了幼师的道路。“如今经常听新闻说缺幼师,而且幼师将来生完孩子还可以再回来上班。”这是友美综合考虑后做出的选择。
从4月份开始,友美将从家骑自行车去听幼师专科学校的夜间课程。夜间课程是入学金只需五万日元、对于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有所优惠的课程。虽然入学金便宜,但是每月的学费需要八万日元。
为了交学费,友美除了打算打双份工赚钱以外,还不得不利用学校提供的助学金。助学金分为有息和无息两种。友美的助学金是有息的。贷款金额可从每月三万、五万、八万、十万和十二万中选择。刚开始友美想贷五万日元,不够的学费靠打工来填补。
助学金属于贷款,毕业工作后每月要加上利息偿还。男女都计算在内,现在幼师平均工资是每月二十一万三千日元多一点,年收入在三百一十万左右(根据2013年工作情况基本统计调查)。与普通企业人均的四百一十四万日元(根据2013民间工资实态统计调查)相比,幼师的平均年收入少了一百多万日元。
很多女性都立志成为幼师,但这份职业工作责任的重要性及所付出的体力均与工资不成正比。因此靠这点微薄的工资每月偿还贷款,负担不可说不沉重。
无法决定贷款金额的友美与母亲商量了一下。母亲说:“上学后各种交际也多了,因为自己没有钱而与朋友疏远也不太好。剩下的钱不要花,把它们存起来,不要过得太拮据,还是借十万日元好了。”
在旁边听到母女的对话,我为友美感到深深的担忧。事实上考虑到幼师的待遇,即使是工作了,将来生活也不一定宽裕。对于很多本科毕业生来说,一边工作一边还助学金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我谈到这些事实,并提出了忠告,但最终她还是决定贷款十万日元去上学。
教育机会和学习意愿均被剥夺的贫困家庭
年仅十九岁的友美在家庭中扮演着各种角色。面对记者的采访,她表情不多、非常淡然。只希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友美,为了生存几乎竭尽全力,学校也是靠一己之力争取来的,将来还要负债去上学。
在现实生活中,贫困家庭的孩子比起一般家庭不得不缩小升学的选择范围。即使有各种专科学校、短期大学和本科的选项,他们也拿不出这笔费用。贫困家庭的孩子们在各种意义上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友美也是其中的一员。我看了她中学时代的影集,在林间夏令营、毕业旅行等需要花钱的学校活动中都看不到友美的身影,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这些活动她都无法参加。
此外,在单亲家庭里,孩子要负责家务、补贴家用,很多人根本就没有余力来学校。友美就是没有考上想要去的普通高中,不得已只能进入函授高中的。据友美说,在这所函授高中里很多朋友的境遇跟自己一样。
据说在非全日制和函授制的高中里,学生的学习能力和听课态度都很成问题。这些所谓的“老大难”学校的学生,大部分家庭条件不好。实际上在这次采访的东京近郊的这类学校里,我们发现他们五人当中就有一人是低保户家庭的孩子。老师们也都深切体会到学习能力与经济条件的密切关系。
我就曾遇到过这样一个女孩: 为了补贴家里,她在饭店打工到半夜;早上起不来就旷课;学习跟不上,连毕业都成问题。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少在毕业之前中途退学。他们的家人往往对教育和学历的重要性认识不够,也不进行劝阻,很容易就听之任之。
通过这些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事实: 经济状况不稳定家庭里的孩子们正陷入恶性循环的漩涡里,在它背后就是贫困的固化。
为了斩断贫困的传递链,各地积极实施了针对贫困家庭孩子的帮扶对策。
对于交不起私教费的低保户和经济困难的孩子,不少大学生和退休教师开展义务教学,并在各地广泛开设免费学习教室,其中大多数机构志在让这些孩子们考上高中。在本科毕业生都很难找工作的今天,中学毕业生的情况可想而知。最终学历直接关系到就业,低学历是被社会排斥的主要原因。为了经济独立、摆脱贫困的固化,至少要帮助他们考上高中,并拿到高中文凭。
在有的“老大难”高中里,考大学的人不到一半,一半以上的人毕业后选择工作。在这些学校,保障学生们的就业也是任务之一。据负责升学指导的老师说,为了他们的将来,以前即使是贫困家庭的孩子,学校也会劝他们贷款上大学。但是现在考虑到还贷给毕业后的人生造成的负担,学校已经不会刻意鼓励他们考大学了。
有的学校校长会亲自到当地中小企业去访问,拜托他们雇用本校学生。另外,为了让公共职业安定所介绍的企业雇用本校学生,有的学校还配有就业支援人员,从个人简历的写法到面试的细节对学生进行详细指导,这一措施颇见成效。在现实中,“老大难”学校不仅提供教育,还提供了福祉。
无论什么措施都是为了让孩子们不脱离社会,尽力组成一个从学校到社会的安全保护体系。
但是,为切断低保户孩子贫困代际传递而进行的援助工作很难让当事人顺利接受,这使工作人员常常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孩子们从小就看见父母即使不劳动也有一定收入,因此不明白为什么要工作。所以必须从一开始就要告诉他们劳动的意义,激发他们的劳动意愿。
另外,即使他们顺利找到工作并有了固定收入,也很难逃脱来自父母的精神支配,据说有不少父母竟然阻止孩子们自立。他们有的指望靠孩子的收入过活,有的甚至为了阻止孩子离开自己而故意破坏孩子与支援人员的关系。只有断绝这种来自父母的控制,特别是经济上的关系,才能让这些孩子迈出摆脱贫困的第一步。
但是援助人员说这一步难度是最大的。虽然他们积极劝说孩子们必须跟父母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子女还是难以置父母于不顾。独立之路究竟要怎么走呢?在实际工作中,让孩子们理解亲子分离的重要性要费相当一番口舌。
社会应善待努力奋斗的年轻人
友美给我看了她父亲健在时的家庭合照。父亲结婚较晚,因此对孩子格外宠爱。照片是亲戚聚会时拍的,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高级菜肴,孩子们围绕在身旁,幼小的姐妹们笑容满面。这是一张看起来非常幸福的全家福。
然而几年后父亲去世。工作、家务、育儿,所有的事情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很快心力交瘁。渐渐地,她失去了做家务的意愿,把所有的家务都交给了孩子们。可对于还是中学生的友美兄妹来说,要扛起所有家务是不现实的。
不知不觉地,家里变得一片狼藉,房间里也一塌糊涂。第一次到友美家采访时,我的感觉是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这个家里的人无力展望未来,每天疲于奔命,家庭整体没有向前的希望……失去父亲这样的顶梁柱在每个家庭都有可能发生。社会机器中一个齿轮的变化可以轻而易举地制造出贫困来。
4月份,友美如愿升入了专科学校,为取得幼师资格而继续努力学习。
进入学校不久,友美就将打工地点从便利店换成了大型牛肉饭连锁店。这家店曾因劳动时间过长等苛刻条件而引发过劳资问题。为此,今年9月份该店不得不缩短深夜的营业时间,看到这则新闻,友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像友美这样的年轻劳动力是日本企业的重要支撑力量。她早上5点前出门,上完早班后再去上学。在太阳还未升起的灰蒙蒙的天色中,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强烈意识到为了这样努力奋斗的年轻人,我们应该创造出劳有所获的社会机制。
(文字节选自《女性贫困》,NHK特别节目录制组 合著,李颖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8月版,图片来自NHK同名纪录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