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的“寓言小说”《合唱团》：文学作品对人性的考验，永远不会停歇

范小青

作家范小青的长篇小说新作《合唱团》近期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故事设定在未来的玄元时代，一只远方的鸽子飞到梅城，带来了战争即将到来的惊天消息。荣耀社区的居民，都陷入了战争恐慌。各种人性的碰撞与纠缠，都在一场不曾料到的“战争”面前暴露无遗，构成了一出热闹的合唱滑稽剧。小说巧妙设置“战争”来试探并检验人性，但“战争”始终没有出场。

作为作家创作生涯中一部跨越式的作品，《合唱团》中有日常、现实的生活，也以寓言小说的方式，将“战争”重新诠释为一个概念，以及“试金石”。创作谈中，范小青表示，“在战争这块试金石面前，人类的某些早已经存在的问题，发展到了极致。以至于在梅城这个地方，大致上只剩下两种人，一种是以谎言为生存方式的，另一种是什么也不信的。” 对作家而言，这是试图借具体喻抽象的努力。

如范小青所言，假如发生战争，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都在“战争合唱团”中合唱一曲战争进行曲，但当一切处于梅城的“信无可信、疑无可疑的混沌状态”中时，事情又变得格外复杂：所有人物既是合理的又是不合理的，既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在极端社会环境中揣度和描摹人性，是范小青为自己设立的新命题。文学作品对人性的考验，永远不会停歇。

《合唱团》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作品节选

1

“战争”来了。只是，人们已经记不得“战争”了。

“战争”？它是什么？它在哪里？它会怎样？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它要干什么？

久违了的“战争”一词，早已经从人类生存的词典中删除了。

既然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了，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迎接“战争”？假如我们真的去“战争”，最后会怎么样？

人们发出了疑问，声音杂乱而又响亮，责问机构，责问传递“战争”信息的责任人。

没有责任人。

只有一只鸽子。

关于“战争”的消息，是一只鸽子带来的。

其实也许不只是一只鸽子。也许有许多的鸽子一起携带着“战争”的消息，从人们所不知道的远方飞来，经过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飞行，有的鸽子掉队了，有的鸽子迷路了，有的鸽子累死了，有的鸽子为了恋爱为了家庭放弃事业，但是最终，还是有一只鸽子飞到了梅城。

它给梅城带来了“战争”的消息。

随即，它落地而亡。

人们有许多疑惑，只是面对一只死去的鸽子，无法询问，无法考证，喂，你从哪里来？你带来的所谓“战争”的消息，是一个什么消息？意味着什么？

一概不知。

后来他们将它烤了吃掉。

鸽子肉并不好吃，因为飞行的时间太长太长，它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直到死也没有松弛下来。

远不如饭店里的招牌菜烤乳鸽鲜嫩。

还有鲜美的蝙蝠刺身，劲爆的油炸猴脑，可口的香辣蟑螂。

这只老鸽子，还嵌牙缝。从来没有吃到过肉这么老的鸽子。

立刻有人严厉批评这种行为，你怎么什么都敢吃，连最后一只进城的信鸽也吃掉了。

我们都没有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鸽子，它到底是不是鸽子，它应不应该被吃掉，或者，它应该被送到实验室去解剖，去研究，去还它的本来面目。

可是这样的质疑声总是迟来一步。迟到的质疑等于放屁，那个吃掉鸽子的人开心地笑了，他剔着牙缝，吐出嵌在牙缝里的一丝鸽子肉，又说了一遍，鸽子不好吃，肉太老了。

闻讯而来的科学家，他来迟了，对着几根嚼碎了的细细的骨头，科学家捶胸顿足，懊悔不迭，最后他还是捧起骨头带走了。

无论它是不是一只鸽子，无论大家对于鸽子的怀疑会不会消除，鸽子带来的“战争”的信息，却立刻传遍了梅城的大街小巷。

“战争”来了，梅城的最高领导机构是要负起责任来的。但是机构现在有点手足无措，因为人们已经忘记了“战争”。不知道“战争”为何物。其实何止是街上那些乌泱乌泱七嘴八舌的人们，就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机构，也不知道“战争”为何物。

好在“战争”还在路上，它没有鸽子飞得快，大家还有时间做准备。

2

“战争”的情报首先是机构获得的，当然首先就要机构坐下来开会。也当然，即便情报不是由机构先获得，机构也会在第一时间坐下来开会。

这是机构存在的责任，向来如此。

机构承担责任的具体体现，就是开会。不开会，你还想怎样，不开会，你能拿出什么主意，想出什么对策，不开会，不开会做决定，那么，这一切，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没有比开会更好的办法了。

虽然很久很久没有碰到“战争”这个词了，但是机构的效率还是可以的，因为机构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要处理和应对各种各样的麻烦，不能太慢，慢了会被动。

现在机构已经坐下来了，他们按照规矩，一个挨着一个表态发言，谈谈对“战争”的理解和认识。

“战争”是一款游戏。

“战争”是一次会议。

“战争”是聚餐吧。

“战争”是放焰火。

“战争”是杀人。

“战争”是灭绝动物。

“战争”是拯救宇宙。

“战争”是戳破银河。

“战争”是什么什么什么。

“战争”是什么什么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战争的解释和想法，他们据理力争，唾沫星子横飞，争论到最后，他们才忽然发现，他们的见识，和大街上的乌合之众所差无几，并没有高明多少，也没有多出什么见解。

机构是有自知之明的，现在他们都有点自惭形秽了，赶紧调整思路，自我检讨，他们说，空谈误国，我们还是听听专家学者的说法吧。

机构火速行动，召集全梅城的记忆专家坐下来开会，商量怎么才能尽快唤回对于“战争”的记忆、认识和理解。

专家毕竟是专家，不是吃干饭的，虽然他们也同样已经忘了“战争”，但这事情难不倒他们。专家说，虽然人们忘记了“战争”，但是作为历史，或者作为未来，它是存在的，就在“雾墙”之中。

经过专家学者的指点提醒，机构也终于回忆起来了，在“雾墙”中，有人类曾经储存的关于“战争”的记录和想象。

那就是历史呀。那就是创造呀。

他们立刻有了行动的方向，那就是到历史中去寻找“战争”，看一看“战争”到底是什么。

3

机构在第一时间采纳了专家的建议，首先做出一个决定，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能量，在梅城全城，长时间、超大量、全范围循环播放从前、再从前、更从前、从前的从前，人类曾经创造出来的与“战争”有关的内容。

“雾墙”中的东西真多，太多了，多嗨了，过去无数的时代的无数的东西，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无数的东西，都在“雾墙”之中。

不用替他们着急担心，“雾墙”中的东西虽多，但是储存得有条有理，明码标签，所以很快，他们急需的关于“战争”的无数的影像资料，在被封存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代以后，就从“雾墙”中来到了人间。

人间早已经换了人间。

播放从“雾墙”中找回来的战争影像，不用电视，不用手机，不用电脑，用的是大屏。

这是玄元的大屏。

大屏是遍布的，到处都是，你躲到哪里都躲不掉大屏，你躲得过谁也躲不过大屏。开屏与关屏，统一时间，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只有大屏自己说了算。

大屏是梅城的灵魂、主心骨，梅城的大事小事，都是通过大屏告知民众，民众有知情权。

无疑，大屏是时代的产物。

人类曾经经历了手机泛滥的灾难时代，一直到那个时代终结，人们才发现，那一个时代改变和异化了人类的某些器官，比如眼睛，比如脊椎，比如大脑。

进化，或者退化。

所以后来就有了大屏，满世界的大屏，时时处处，日日夜夜，不停滚动。人类不用再做低头族了，人类必须时时昂起头来看大屏，看统一的大屏。

无法预料，如此这般，再经过无数个时代，人们被手机夺去的视力、扭曲的脊椎、串乱了的大脑，还会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吗？

其实没有人考虑这样的问题。

原标题：《范小青的“寓言小说”《合唱团》：文学作品对人性的考验，永远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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