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我很久没有提这件事情了。平常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契机的话，我很不想提它。我之所以想讲出来，就是觉得，我今晚如果不讲的话，可能以后我也都不会讲了。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喜欢写作文——小学生，那会儿什么都不懂。语文老师是我们班主任（他是个男的，带的班成绩很好，大家都说他是个优秀的老师）。三年级升四年级的暑假，他搞了一个作文的小社团，组织大家去外面玩、一起写东西，然后帮我们点评。

那个活动最后一天，老师让我们去学校改作文。我那天因为有事情，去得比较晚，错过了点儿，小朋友们都回家了。我自己去的学校，爸爸妈妈没有送我。老师就让我站到办公桌前面，他从我身后把作文摊在办公桌上，让我在那里去看。我刚开始觉得，我这样站得离老师太近了。我想站远一点，就手拿着作文纸往一边挪。

我要挪的时候，他用手揽住了我的腰，不让我动。

然后他说：“你就在这儿看。”

我当时挺怕老师的，因为他是班主任。然后我就没有敢动，站在那儿看完了。然后我说：“老师我看完了，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回家？”

然后老师……就开始摸我。

我很害怕，我尝试着躲，但是我每次一动的时候，他就会更用力地抓我。小孩子个子很小，他等于是把我圈在那个地方。我当时太小了，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我可以很清晰地记住的就是：他脖子很红，一直在大喘气。

他就是摸。过了好一会儿，我几乎要开始哭了，声音很大，他才松开我，让我回家。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的时候不是在学校。两个星期后，我要去参加一个语文知识竞赛——就是背诗啊，背“文常”啊，这些东西——我跟我妈说我要参加那个竞赛。我妈说，那我给你找个老师吧，我说可以。

她没有和我讲她找的老师是谁。那天，我没想到是他来了我家。

我爸爸妈妈工作也挺忙的，他们那天说，老师在这儿，你就好好跟老师学习。他们出去上班了，就把我和他单独留在了家。在我的卧室。他刚开始的时候还挺正常的，就是在讲题；讲着，讲着，就动手动脚的。

他问我：“你妈妈什么时候下班？”我没有吭声。他说：“说实话，要不然就告诉你妈妈你不好好学，不让你去参加比赛。”然后我就说了——我妈妈那天晚上回来得很晚。

他就把我们家的门反锁了，然后把我卧室的门也反锁了。

我打不过他。

特别疼——超级疼。

他走的时候，威胁我不准告诉爸爸妈妈。那个时候太小了，我不清楚他的威胁对我来说到底意义有多大，但是我只知道我特别害怕他，我觉得我妈妈保护不了我，我爸爸保护不了我，其他人都保护不了我，我如果不听他的话，他还是会伤害我。我就没有告诉别人。

但是我“受伤了”，流血流得很厉害。我当时真的很慌张，因为我的内裤上全是血。我妈妈回来以后，我就跟她说，妈妈我内裤上全是血。

“你干什么了今天？”

“没有干什么，我就在家里待着。”

她就很疑惑，以为我是初潮，说你这么小，不会吧？她就把电脑打开，查女孩子正常的初潮时间。我可清楚地记得，我就站在她旁边看她在那里查，查到最后，我记得当时网上说的好像是，8到多少岁还是12到多少岁——我就记得这两个数字。我妈妈也挺无奈的，半信半疑地，说那你应该是（初潮），开始给我解释这个东西是什么，每个月会来多少天，会是什么症状，不能吃凉的、不能吃辣的。

妈妈教我用卫生巾、卫生棉条。小孩子的内裤特别特别小，我还记得我妈妈教我的时候，那个卫生巾特别大，我的内裤特别窄，贴上去背面的胶全露在外面。妈妈给我换上第一片，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一会儿，我站起来，我的裤子上全是血。我妈妈说：“哎，你怎么又把裤子弄脏了。”就让我去卫生间再换。

那时候我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学习的意义，我不知道什么是烦恼，那时候就是特单纯的一个小孩子，我只知道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我那个时候学习成绩其实也并不是很好，在班里还是老捣乱的那种，经常迟到，老师经常让我罚站，我特喜欢玩儿。那个事情过去之后，我确实初潮来得很早。我觉得那件事情可能导致了我性早熟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感觉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在那之前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从那之后，我的记忆就开始特别的清晰了。仿佛那之后，我才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

然后是第三次。

四天以后，他又来了我家。我爸我妈在家，在客厅看电视。我卧室的门反锁着。课上完了之后，他拿着一个小小的MP5，给我看AV。我当时就觉得很恶心，我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我唯一能记得的那些视频带给我的感觉，就一个词：恶心——特别恶心。

那天看完之后，我就对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兴趣。我觉得，活着，好恶心啊。为什么人要干这么恶心的事情？

他就开始亲我，亲我的嘴。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嘴里有很重的韭菜味。

那天我感觉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都在我的身边。

暑假结束了。开学，他继续教了我们一两个星期。我不敢吭声。

之后我们换了一个语文老师，我发现他不在我们学校了，去了外地。我开始特别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的时候我没有很害怕，他走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我待在家里、待在我的房间里、钻在我的被子里，都能听到他说：

“你不许告诉别人，你不许告诉你家长，要不然我还会打你，我还会让你疼。”

我那个时候真的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可以听到他令人恶心的话——他说的话都是令我恶心的。他夸我聪明，他夸我乖，他夸我漂亮。我在面对他的时候，心里觉得又恶心又害怕。等他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之后，我发现他的声音、他的动作，就在我脑子里，就在我耳朵边上，翻来覆去。

一天早上，我妈妈过来，说你去上学，我说，我不去。

“他要来抓我。”“他是不是就住在我们隔壁？”“你别让他进来！”我很认真地和我妈妈讲，我妈妈很慌张，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也不敢对她讲。

她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在医生那里，我什么都讲了。长大了我才慢慢知道，那段时间我有点幻听、精神分裂、被害妄想。有段时间我甚至不想和我身边的一切男性讲话、不想和他们打交道，除了我爸爸。我对味道特别敏感，对韭菜，我不能闻、不能看。我后来不想再进我的卧室，也不会和男老师单独待在一起。

我妈妈从医生那儿知道了这些事情。她非常想去报警，但是太迟了，脏的内衣什么的都扔掉了。我记得我妈妈天天在家，眼睛一边红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在跟我爸爸说：“我真想找人把那个人揍一顿。”“我真想把这个人杀了。”“这种人就该死。”“这种人拉到大街上让一群男的把他强奸了都不为过。”

我爸爸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我哭的时候他会抱着我；我看到我妈妈在我爸爸怀里哭，他不说话，没有表情。

他们没有报警。他们觉得如果我这么小，这个事就让很多人知道，对我影响更不好。毕竟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没有再见过他。

真的，如果警方介入，我当时听到的议论如果再多一点，让我接触这件事再长一点、再去回忆多一点，我真的会受不了的。所以我觉得，我家人选择在我很小的时候保持缄默，其实挺对的。幸好那个时候还小，还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过分的行为。如果我要再大一点，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会自杀。

他们竭力用别的事情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忘记这个事情、尽快走出来。这也是心理医生的一个建议。后来我陆续去尝试别的事情，我爸爸妈妈从来都不会反对我。我断断续续地学吉他、学唱歌、学画画、学跆拳道、学架子鼓、学古筝……学很多很多东西。只要我看到有一点点兴趣，我妈妈就会特别支持我：“你想去试试吗？咱们去啊。”

我吃药，每周都要去心理医生那里待两到三小时，这样持续了一年的时间。到四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和班上的男生说话。

六年级，我家搬到一个独栋。我妈妈让我自己在花园里种东西，养狗、养猫。我妈妈开始给我系统性地普及这方面的知识。虽然很不想去了解，但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那时是受到了伤害。

那时我觉得，我应该是个大孩子了，我不能再那么脆弱了。我只不过就是比别人多了一点特殊的经历。

初中我认识了新朋友，慢慢好起来了。那个时候好玩的事情还是挺多的。

我有个前男友，他比我大四岁，超级可爱。后来也有其他的男生想接触我，我就觉得挺没意思的，觉得同龄的他们特幼稚，浪费时间。

我是排斥婚姻、排斥生孩子的。李银河不是说，婚姻是一个迟早要被时代淘汰的制度吗？我特别赞同。如果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的话，我不会想去进入一段关系中——我会很快厌烦，接受不了那种长期的关系。我觉得自己怎么开心，怎么就好吧。

高三，我因为情绪不稳定，病复发过一阵。那个时候我看见水就想往里跳；不能站在窗边，站在窗边就想往外跳。尤其是高考前那两个月，因为特别焦虑，那段时间我老是逃学，跟一个艺术生好朋友，整天出去吃好吃的、逛街，没怎么上课。数学课我都是在睡觉，小测什么的，我就从书架上拿本杂志开始看，试卷撂一边，不做。

有一次我为了逃模拟考试，我自己从宿舍上铺滚下来，摔了腿。大半夜的，家长开车过来，送我去医院包扎。家长也挺担心我的，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跟他们说，我不想和任何人说。

我当时特别迷茫，我不知道我这么拼命地学习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可能有一个好一点的未来？可能吗？是为了我的未来吗？如果是为了我的未来，那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未来我还是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这个世界给我的感觉就是特别恶心。

我的性格还挺外向的，也比较喜欢照顾别人，很多事情会想得更多一点，但消极的也会更多一点。我现在喜欢小动物，喜欢植物——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自然这类东西关注得也越来越多了。我认识特别多的花，一到北大，新生训练营的时候转学校，大部分的植物我都认得出来。

我紧张或者焦虑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用手敲桌子。没办法，我这个毛病改不了。我一心烦还会使劲咬嘴唇，现在下面那排牙已经被我咬倒进去了。

我自己一直在有意识地回避这件事情。潜意识里我不愿意承认我自己经历过。有的杂志，或者事件评论后面会问：“如果在读这篇文章的你，也有类似的经历……”看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没有。

我才没有呢。

——然后，就开始干别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种事情带给人们，或者说带给，我们，的影响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因为这个，真的改变了人生的走向？

今天那个新闻给我的触动挺大的。之前中学的时候接触这类信息比较少，这半年，这类报道才慢慢地进入我的视线。北航那个事情出来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也是挺反感的。但是呢，还没有到让我觉得超级难受的那种程度——因为……真的不是很想回忆。所以那段时间也是看了看就过去了，就没有想自己可以有什么行为。

之前还有段时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很火。我看过相关的报道——我只看了相关报道，我不想去看这本书。但我记得很清楚，里面的一句话：

“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口述丨煮鹤

记者丨张卓辉 刘博涵

编辑丨刘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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