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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恶女”:《纸之月》与女性经济犯罪
站台上空无一人,梨花坐在长椅上等着电车。淡蓝色的天空中残留着白色的月亮。梨花突然感觉有一种心情溢满了全身,甚至充满了指尖。与其说那是满足感,不如说更接近于万能感。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都能抵达,想做的事情,无论怎样都能做到。她仿佛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梨花没有一丝不安,也没有一丝罪恶感,她在空空荡荡的车站,独自沉浸在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畅快淋漓的万能感里。——角田光代《纸之月》
小说《纸之月》在角田光代的一众作品中并不令人瞩目,它是作家笔下的“异数”。在国内脍炙人口的《第八日的蝉》《坡道上的家》都以极其细腻的笔触,刻画了日本女性的生存境遇,宽泛的社会问题在她的运思、处理下落实到了一个个家庭之中,可以说,通过她的故事你能极大地提升对日本社会的感知程度,尤其是女性视角下的日本社会。《纸之月》有一些激进的味道——女性是不是只有掌握金钱,才能拥有自信与自由?角田光代试图将经济犯罪作为一种途径来探索上述问题,这一小说蕴含的诸多戏剧性因素和女性问题意识,使其成为影视改编的宠儿,韩国版本的《纸之月》不久前刚刚播完。
网飞韩版《纸之月》剧集海报
角田光代在《纸之月》中塑造的梅泽梨花这一形象,带有不少“恶女”的气质。在日本语境中,公众对于“恶女”是有特殊情结的。向历史中回溯,比如镰仓幕府开创时期的北条政子,见证丰臣政权陨落的淀夫人乃至于“大奥”法度的建立者春日局都有“恶女”的风评。大致上,这些“恶女”都极有能力,在男权社会中凭借自身的权谋上位并取得非凡的成就,光鲜之下是属于她们的欲望、野心,世间风评毁誉参半。时代在前进,“恶女”的内涵在不断延展,与之相配套的“为恶”手段也变得更加现代。但值得玩味的是,她们面临的困境却是雷同的——隔膜的夫妻生活,职场上看不见的天花板,日本社会对于女性的结构性歧视。一介女流何以走向犯罪的深渊,何以被冠上“恶女”的头衔,我们不妨走近这些日本作家笔下的女性群像,看看浮世绘之后的欲望与哀愁。
《纸之月》的故事主线并不复杂,主人公梅泽梨花出身小康之家衣食无忧,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嫁给了稳重体贴的老公,婚后像那个时代(90年代)的大多数日本女性一样,选择辞职成为一位全职太太。如同古董钟机械的钟摆一样,她的人生道路似乎平淡、稳定但在世人看来也不失为“小确幸”。
“花别人的钱到处玩乐,有种罪恶感。”梨花的丈夫虽然没有正面批评过她,但是随着家庭经济结构的确定(梨花辞职),金钱所带来的压迫感确实成为夫妻之间看不见的一堵墙,角田光代的细腻在于,你看到梨花与正文这对夫妇直接对于钱这个主题的商量乃至争吵,但是行文之间处处会感受到梨花对于钱的纠结。也许读者会觉得讶异,其实问题的一开始,双方只要能够坦诚相对,那么根本不会将故事导向一种悲剧的结局。《纸之月》表现的这种夫妻隔膜让我想到前些年的大热日剧《四重奏》,松隆子扮演的女主的丈夫无缘无故离家出走,原因是她给他做的炸鸡,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淋上了柠檬汁。
原本平等的夫妻关系因为要适应传统社会的风俗,在婚后迅速失衡,在双方的无意识下一种依附的关系成立了,无论梨花的主观意图如何,她无法在丈夫面前找到自己的价值。
日本电影《东京奏鸣曲》中压抑的家庭气氛
日影《东京奏鸣曲》中渲染的那种压抑的日式家庭气氛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日本中产家庭的模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这个名叫“家”的场所里,父亲扮演着只管赚钱的形象,家里的日常琐事全部交给了母亲,而母亲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对父亲言听计从。日本企业文化论资排辈严重,这种文化的外溢造成了他们的家庭也很像企业。
钱、价值、效率,这些与家庭血族概念并没有直接关联的元素,在那样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作为一种精神符号深深地植入到了每一个家庭中。夫妻之间的关系变得畸形,梨花开始了思维的无轨电车,她开始忧虑无价值的她如何与老公相处,一直不生孩子乃至没有性生活让她变得焦虑不安。在全面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她朋友给出了这样的建议:“不懂的事情就放一边吧,总之,撒撒娇就好了。想买什么,就求他‘我的工资不够,你给我买吧’,想吃什么,就拜托他‘我没有你挣得多,你请我吃啦’,然后多夸夸他就好了,‘你太厉害了,和你这么有出息的人结婚太好了’。”但梨花并不想就这样委曲求全,她要自由,她想要恢复自信,一切都像寓言一般,所有的机缘巧合都是命运的安排。
日本电影《纸之月》(2014)中宫泽理惠扮演的梅泽梨花
韩剧《纸之月》里加入了很多韩国电视剧的固有元素,在对待这个台本时稍有发力过猛的嫌疑。与之形成参照的日本电影《纸之月》(2014)则很好反映了原著的基本面貌,并在故事的结局上给出了导演、编剧自己的理解。宫泽理惠所扮演的梨花恰如其分,她的举手投足间皆有一种强烈的“原罪”感,演员的精神气质与梨花在教会学校学习的经历完美匹配。
小说《纸之月》不仅成功地刻画了梅泽梨花这位主人公,她的周遭同学、前男友的故事也十分精彩。角田光代不仅仅刻画了一种消费逻辑,她试图告诉我们,无论你对待金钱的态度是挥霍还是节约,都改变不了个体在社会矛盾下受难的结局。
梅泽梨花开始在银行做兼职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回不了头了。她的业务能力出众,受到了大量中老年客户的信赖,别人办不成的存款她能包圆。领导称赞她,同事羡慕她,客户恭维她,她在工作中重拾了自己的价值。梨花的出轨、犯罪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家庭(夫妻)失能之后的代偿。利用客户的信任保管印章,制造虚假的存单挪用存款,走进大型的百货商场大肆购买之前未曾设想的商品,投身于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年下恋,不惜为情郎越陷越深。在无节制的消费和纵欲中,梨花体会到了“万能感”,她好像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松本清张的《黑色皮革手册》与《纸之月》有着许多精神层面的契合。原口原子在一家银行工作,同样能力出众,她白天是上班族,晚上则摇身一变成为银座的妈妈桑,她将银行中的虚假账户、人际关系全部都记录到了一本黑色皮革手册中,利用这些金融丑闻危机谋得了巨大的财富,但在获得空前的成功后,她同样陷入了罪的漩涡中,身陷名利、政商界的斗争之中,最终一无所有。松本清张笔下的原子比起梨花有着更强的自制能力,她在故事的大部分时间里保持着清醒,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一众男性之间,从未对谁动心。
2017年的日剧《黑色皮革手册》中武井咲扮演的原口原子
影视改编的《黑色皮革手册》中无论是米仓凉子还是武井咲所扮演的原子都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力,如果对比梅泽梨花与原口原子的形象,你甚至会觉得原子更加吸引人。这背后的逻辑是原子实际上是通过犯罪手段获得男性社会的“认可”,她获得通往上层阶级的入场券,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相对的,角田光代否认了梨花通过犯罪所获得的自由,情郎的背叛,丈夫的回归,梨花的谎言最终被击穿流亡海外,手握大把钞票,疯狂的买买买并不能获得“万能感”,更不可能支配自己的命运。
2004年的日剧《黑色皮革手册》,米仓凉子主演。
小说《纸之月》中月亮的意象只要出现,就意味着梨花命运的转折。月亮的光芒来自于太阳,这种类比代入到小说中就是梨花的主体性的确认来自于男性,无论这个男性的名字是丈夫正文还是情人光太,离开了太阳,月亮就会黯淡。这种强烈的不确定性或许源自于作者对于时代的迷思,泡沫经济时代的日本,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换算,日本人的价值观也随之发生了巨变,最为明显的指征是那一时期内日本人对于西方奢侈品的消费能力剧增。经济的腾飞所带来的消费狂热,让整个社会进入一种狂飙突进的氛围中。《纸之月》中的另几个家庭也呈现出上述的精神症候,不仅是成年人,小孩子也热衷消费,沉迷于西方的各种节日,哪怕借高利贷的钱,也要大肆挥霍,一晌贪欢。我们从结果回头看,90年代末泡沫经济时代终结,日本陷入了经济发展停滞的时代。如果日本曾经的经济奇迹是闪耀的月亮,那么离开了特定条件的日本经济也会沦为“纸一样”的东西,当金钱无法兑换足够消费品,那么再多的数量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她们最终成为了周遭人口中的“恶女”,她们的犯罪事实令人震惊,从一开始她们用犯罪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时,她们已经背上虚无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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