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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当代的东北式西西弗斯
原创 Esquire 时尚先生
《漫长的季节》注定是2023年备受瞩目的国产剧。《隐秘的角落》原班人马打造,班宇担任文学策划的东北悬疑,豆瓣开分9.0(目前飙升至9.5),网友齐称“神作”……标签太多,已经数不过来。
三年过去,导演辛爽从潮湿闷热的南方夏季,一头扎进明亮温暖的东北秋天,用一桩碎尸案牵出20年间两代人的纠葛。命运、时代、岁月紧紧缠绕,在人的身上勾勒出时间的痕迹。
笑料频出的琐碎生活、舒缓的叙事节奏、色调明亮的秋天,这些不太常见的东北悬疑元素似乎在提醒着我们:这次,辛爽想唠点不一样的东西。
(注:本文含剧透,请酌情阅读)
《漫长的》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故事发生在东北小城桦林,桦林钢铁厂曾是桦林的门面和支柱,王响(范伟 饰)以前是桦钢的火车司机,现在是个开出租的倔强老头。2016年,他帮妹夫龚彪(秦昊 饰)解决一起套牌车事件,却意外发现和20年前儿子王阳“意外去世”有关的线索,引出一起彼时悬而未决的碎尸案。两人和退休警察马德胜(陈明昊 饰)重聚,追寻过去的真相。
乍一看,这其实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东北悬疑老套路。但是,先等等,猎奇烧脑的作案手法,惊险刺激的探案过程,暗灰色调的摇晃镜头,冷冽肃杀的夜晚、苍凉暗沉的雪原……这些,你所想象的“东北+悬疑”,在《漫长的季节》里,统统没有。
有什么呢?
王响和摸了尸块的刑警队长马德胜握手之后狂吐不止,在医院打屁股针时害羞叫疼;龚彪追求护士黄丽茹,在医务室和她唠嗑,转眼又拔了人家的花讨好住院的王响;老年马德胜跳拉丁,不服气自己没被选上省赛,和评委与竞争选手拌嘴……到了剧集过半,不仅死了几个人没定下来,受害者是谁没查出来,就连凶手的影儿也没看见。这也就是被吐槽的“慢节奏”。
似乎,《漫长的季节》压根儿就没想好好唠悬疑,而是在唠生活。这还没完,辛爽还要用东北独有的幽默感来消解悬疑的压抑与刺激。
龚彪约丽茹看电影,和她聊弗洛伊德,丽茹反问说:“弗洛伊德是谁?他分房子了吗?”“弗洛伊德是个学者,不是咱们厂的。”“那你分房子了吗?”更经典的还有那段“最后一舞”,三个加起来小200岁的中老年男人,有的情场失意,有的被高升的老下属不放在眼里,拉丁、迪斯科、站在沙发上瞎扭一齐上阵,整个儿一大型群魔乱舞现场。
惊险刺激?离奇烧脑?这样的悬疑不是辛爽想拍的。而那种东北式的幽默与乐观,恰恰给传统的悬疑叙事蒙上了一层轻松的色彩与基调,而这也正是剧里那个金色的秋天想传达的明亮、温暖的感觉。
不过当然,可能你会透过幽默和明亮,感受到更深的悲伤。但无论你感受到的是什么,辛爽想拍点儿新的东西——不一样的东北,不一样的悬疑。
而恰恰是有了这些新意,人物角色才变得丰满、亲切而新鲜,整个环境也才有了真实的、浓厚的、而又不一样的东北味;也正是因此,这漫长的20年里的人与东北,才能真正流动起来,与时间与时代融为一体。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剧中的讲述不断穿梭在三条时间线中:王响意气风发,儿子王阳和沈墨等人开始相处的1997;工厂摇摇欲坠,碎尸案发生的1998;“老年侦探三人组”王响、龚彪、马德胜三人重聚,追查当年碎尸案的2016。
别看《漫长的季节》里充斥着琐碎而有趣的东北生活,但辛爽想讲的并非所谓的“东北”,而是20年的岁月和时代变迁给人留下的痕迹。三个时空的穿梭轮转,勾勒出的正是桦林20年的人世变迁。
1998年,王响是意气风发的九零年劳模、火车头司机,既骄傲又充满“主人翁意识”,下车得第一个下,司炉工“尿泡要爆了”也得憋着;在职工宿舍看见大妈翻垃圾,他都要上去批评几句,“埋了吧汰的,垃圾箱翻成垃圾堆了,能翻出大彩电啊”,还不忘教育一下,“桦钢是我家,卫生靠大家”。
2016年,老年王响开的是出租,他早就没有了当年的颐指气使、高人一等,表面淡然松弛,但妻儿死于那场悬而未决的碎尸案之中,独自在家时又难掩落寞和悲痛。即便还有飙出租逼停套牌车的勇劲,他也只能在肇事司机窜进玉米地逃掉之后,喘着粗气说句,“能耐啊”,看起来有点幽默,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可怜。
其他小人物亦如是。下岗前夕,桦钢工人谈论的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怎么解决温饱;磅房女工巧云之前敢拿暖瓶砸厂长脑袋,之后去夜总会做陪酒,休息时还要拖着疲惫的脸,打电话唱摇篮曲哄孩子睡觉;保卫科长邢三儿原本一身黑呢子大衣,趾高气昂,20年后大衣依旧,他依然想披着自己的面子,但里面裹着的却是黄澄澄的尿袋。
这一代人习惯于当时机关或工厂的体制,受着统一的规划,一直过着稳定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但突然,世界开始加速,他们想留住过往,但只能跟着世界跑。可是习惯踏步的脚最多迈出缓步,哪里跟得上疾驰的时代。《漫长的季节》的老人视角,恰恰把这一切看得清晰明朗。
剧里有一场戏,老年巧云办退休办不下来,王响买了一支冰淇淋甜筒安慰她,但又不知道怎么打开。两个老人很笨拙地找到“豁口”,撕开纸皮,一吃又觉得“太齁”、牙有点受不了。巧云边吃,两人边聊到她在维多利亚做事,结果不欢而散,剩王响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冰淇淋“白瞎了”,但他舍不得扔,只能自己吃掉。
没有惊悚,没有刺激,但时代的变迁、岁月的痕迹就这样在日常的细节中被清晰地展现。说到底,悬疑是个壳子,碎尸是个幌子。三条叙事线的穿插跳跃,城市、工厂、个人三重讲述格局的来回切换,以牺牲悬疑感为代价的琐碎生活,连接的不只是凶案和真相,更是个人与历史、微末与宏大,是平凡而渺小、易碎却坚韧的个体生命与不可阻挡的历史浪潮、逝者如斯的岁月变迁。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
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
20年,对于王响来说,似乎一切都变了,年龄、身份、性格、家庭、工厂、时代。唯一注定不变的,是身上那件死去的儿子王阳送给他的红毛衣,那是他绕不过去的坎儿。
在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之时,他叹道,“这个秋天咋那么长呢,像过了一辈子似的。”但其实,真正漫长的不是季节,而是执念搅动的时间和命运的漩涡。
王响的执念是儿子杀没杀人与真正的死因,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死去的妻儿,一有线索一定要追查到底;马德胜的执念是没查完的碎尸案真相,“脑袋堵了”却能清晰地记着案情,“回到年轻的时候”破了案;沈墨的执念是自己童年时的阴影,20年后找到机会一定要杀死大爷和沉默的大娘。
漫长的20年过去,但谁也忘不了那个秋天,谁也摆脱不了心中的执念。时间被执念拽住、扩粗、拉长,那些不解、压抑与自我麻痹在20年的时代变迁与平静生活中慢慢沉淀,凝结成这个无比漫长的、和那时一样金灿灿的秋天。
个人被时间和时代所裹挟,也是电影《薄荷糖》的主题。影片用倒叙的手法,讲述了主人公金永浩是如何被历史的洪流挟卷,被时间的车轮碾压,从而由一个细腻柔软、怀抱梦想的少年最终走向了灭亡。
《薄荷糖》里,在历史与个人的高度内在勾连下,渺小的个人似乎无能为力,只能被历史的车轮所碾碎。而《漫长的季节》则似乎给出了一种可能的解法——一种东北式的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的代表形象之一是西西弗斯。在古希腊传说中,他受到诸神的审判,要将一块巨石不断推往山顶,但每接近山顶,巨石便会滚落,他又不得不重新推巨石上山,一直如此,重复着无用而无望的劳作。在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哲学家加缪看来,如果西西弗斯明白将巨石放在山顶本就无意义,惩罚就没那么痛苦,反而更能享受自己每一次推石上山的努力,以此充实自己的心灵。
而在《漫长的季节》里,三位主人公身上都有西西弗斯的影子——执拗地去追寻某件事的结果,但他们“推石头”的支撑不只源自于心中的执念,还有东北式的积极乐观。“忧伤且轻松”,是东北人笑对生活的态度。这也正是贯穿在剧中那抹亮色,寥廓澄明的蓝天,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东北的秋天虽然短暂,但却那样明媚而温暖。
故事的最后,当所有的谜底被揭开,时间仿佛又回到20年前下雪的那天,所有人似乎都得到了新生,所有的痛苦、不甘、执念被雪花掩埋,冬天终于到来。王响穿过玉米地,走到铁道边,火车轰隆隆驶过,他看到20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边跟在后面跑边提醒,“往前看——别回头——!往前看——别回头——!”
“往前看,别回头”,不仅是老年王响的人生感悟,也不仅是关于90年代的,而更是关于当下的,是共性的、永恒的。制片人卢静说:“(《漫长的季节》)可能跟市面上真的讲年代戏的戏不太一样,我比较关心的确实是当下的东西。”
不过讲实话,不回头,有点难,心里有过不去的东西,就总像有块疙瘩亘在那儿;不回头,也未必应该,陷在时间中的确很难受,但时常回回头才有反思和重建的可能。
但辛爽想要提供的,或许是在王响绝望卧轨时,拯救他的那一声婴儿的啼哭;是被命运和生活重重碾过后,但依然坚持走下去的勇气;是当普通人被深深嵌在时代车轮与岁月变迁之中时,一种“东北式西西弗斯”的生活哲学。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背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往前看,别回头”
撰文:阿毁
原标题:《《漫长的季节》,当代的东北式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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