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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劳动,就不光荣了吗?

2023-05-04 12: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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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是家族里备受期待的高材生,外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考上重点大学,未来似乎一片光明。但这光明过于短暂,掩盖不了迷茫带来的黑暗,就连过往的优秀表现都无法继续照亮。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虽然没有闹钟,但是身体还是在六点半钟叫醒了自己。两扇遮光窗帘中间有道缝隙总是闭合不上,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准时地射进一条线。我眯了眯眼睛,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挂钟的位置,没有戴眼镜其实看不清。很多时候,肌肉记忆比大脑的记忆还可怕,提醒你不断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时光。

“你再闲下去,就要变成个废物了!”

门外传来我妈歇斯底里的喊声,或许,她已经喊了很多遍了,只是我第一次听进耳朵。

1

我是一名待业青年,在家呆了快两年了。

小时候我是大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大队委、模范生,初中入团,高中入党,从小自律性很强,一直走在同龄孩子的前列。

我妈是一家国企的高级技术员工,虽然入职学历低,但凭着她勤劳肯干,多年获得各级“三八红旗手”称号和劳模奖章。但我妈经常说,她最得意的作品,是我。

童年的我性格很张扬。我妈总说,“要多向好学生看齐”,以至于那段时间,我对身边同学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因为我的眼睛一直是“向上看”的。我从来不把班里的同学看在眼里,觉得他们都很幼稚,跟不上趟儿。上课时我会追随老师的目光,是那种最会与老师进行眼神交流的学生。我会主动用自习课去帮老师批改作业、打扫办公室,班主任经常在评语里称赞我是“老师的好帮手”。我觉得能获得老师的肯定很光荣。

我妈总是把我的红领巾洗得干干净净,有特殊活动时她还会拿去用电熨斗熨平。其他孩子脖子上的红领巾经常皱成一根红绳子,而我的总是平整飘逸。我的三道杠也经常被她擦得锃亮,以至于红色横杠的边缘都有点褪色。我家存了很多银色的别针,用来替换生锈的别针。我妈每天早上把“三道杠”端正地别在我左臂的衣服上,好像这是一种荣誉的勋章。

在她长期鸡血洗脑和精心雕琢下,我确实成长为她想要的样子。我人生的巅峰在高考那年,因为物理竞赛被保送至重点大学。我成了家里第一位名牌大学的学生,母亲积攒了多年的学历自卑,好像一次性地得到了宣泄。她觉得自己后半生的光荣,就靠我了。

但是,并没有。

2

到了大学我才发现,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人生的前十几年可以说是靠“小聪明”混过来的。我以为课本的知识和周围的人际关系我已驾轻就熟,我参加竞赛也是为了拿到名校的敲门砖,为了获得别人的夸赞,并不是真的喜欢。但是大学的专业非常具体,学校里积攒了各种竞赛大咖和高考大神,他们要么有自己特别擅长的学科,要么有自己特别喜欢的领域。至于那些我曾经引以为荣的社交能力,在这里更不值得一提。他们有的人保持着看透却不说破的老练和成熟,有的人则摆出我行我素沉迷学业的专注,我反而成了小时候班里那个“跟不上趟儿”的学生,不受人待见。

最主要的是,我很迷茫。学校的专业设置非常全面细致,大一大二已经涵盖了物理学、数学的各种基础课程,还有多种实验操作内容,大二下学期就可以开始做自己感兴趣的科研训练。看到周围人专注和坚定的眼神,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往哪里走。就像小时候班里一头雾水的后进生,老师暴躁地问他们哪里不懂,他们却说不出来。

大一上学期,我的成绩勉强过关,下学期我便开始出现大量的不及格。除了专业课完全学不进去,我的英语成绩也开始达不到要求,这让我的自信心彻底崩溃,并对自己产生了严重的认知障碍。我从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学物理,是否适合搞研究,开始怀疑自己前半生的学生生涯是否只是一个梦。

那段时间我的睡眠非常差,统一熄灯后我依然睡不着觉。熄灯后经常有同学搬着凳子当桌子去走廊里看书,他们进进出出的声响让我很暴躁,我公开跟一位夜读的女生起过冲突,争吵声引来了宿管阿姨。这种人际冲突是我过去不曾有过的。

那次以后,我跟同学的相处也出现障碍,经常觉得别人在背后议论我,经常莫名产生大考前或者上台表演前的紧张和恐慌。我开始对人际交往也出现障碍。

3

大二上学期,长期失眠伴随着严重的焦虑情绪,连续旷课加上舍友打小报告,我被班主任劝导去接受了学校的心理咨询。我们学校一号教学楼后门处有个小门,一直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写着“心灵驿站”。一直觉得这种机构的设置都是为了应付外部检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走进这里。

咨询室设在一个背阴的小房间里,心理老师的桌椅就是普通的办公家具,只是在贴墙的地方放置了一个双人座的小沙发和一个黑色钢化玻璃茶几。沙发是灰色的布面,我坐下后下意识地把双手掖入了双腿下。

老师拿出一张表格,说了句“我们会对同学保密请如实作答”之类的提示。正反面两页纸,都是些带着明显结果导向的咨询题目。我没有多想,如实地填写了答案。几十道题目做完后,我知道自己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老师开始与我慢慢攀谈起来,并主动问及我宿舍居住的楼层。那种莫名的紧张感再次出现,我的胃里开始翻腾想去厕所。

我觉得面前好像出现了一个黑漆漆洞口,看不清井底,但有种又冰又空洞的力量要把我拉下去,想抠住井口的边缘却难以支撑。我下意识地抠住身体下方的布面,发现同样的位置早已被先前坐过这里的人抠出了一个破洞。

咨询结果如我所料地出现了问题,但是他们并没有如之前所言般替我严格保密。我先是接受了班主任的谈话,建议我与家长联系去正规精神科做咨询,我应付着答应。很快,我们宿舍的管理员和层长都来宿舍与我见面,并嘱咐同屋的一位女生随时关注我的情况。后来那位女生告诉我,老师要求她每晚熄灯前向他汇报我当天的情况有无异常。

本以为去心理咨询可以暂时解决我的问题,没想到不仅没有结束,反而加剧了周围人对我异样的看法。我感觉我有“精神病”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那学期的考试,我挂了五门课。班主任到底是找到了家长,并告知如果下学期第一次补考再出现两门以上的不及格,我将被退学。我知道,他们是吓唬我,我自己早已经提前查好了相关政策,四年本科有两年延期两年休学的政策,前提是重修可以补齐学分。但是我自己也很清楚,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不可能再凑齐这些分数,我已经学不进去任何东西了。

4

我的奋斗历程第一次被按下了暂停键。当年的我怪罪于学校、老师、同学对我的不理解、不包容,把他们当作情绪的发泄口。

我拖拖拉拉勉强上到大三,其间落下的课程越来越多。我开始整日在宿舍昏睡,不吃不喝也不去上课,随着学业压力的增大,周围的同学也逐渐放弃了对我的“看护”。班主任、系书记都找过我,“善意”地提醒我这学期是最后的机会。因为我已经收到了校外医院精神科的确诊记录,所以我必须启动休学或者家属陪读的流程。我苦苦哀求他们自己可以解决,因为我知道我妈不可能接受一个被学校辞退的女儿。

大三下学期,我自己主动办理了退学。回家那一天,我觉得自己真的站在了当年那口深井面前,那个洞口变得清晰且真实,不再是看不清的样子。我望向下面的井底,发现里面分明躺着另一个我,蜷缩着四肢抱在一起,像一个婴儿。

我的父母没有发火,平静地接纳了我。但是我很快发现,他们不是接受了现实,而是还活在幻想中。我妈消沉了几天便再次满血复活,给我抱来很多考证的复习资料,从会计资格到人力资源管理。在她的认知里,没有了大学毕业证考编是没希望了,但是这些职业还是可以坐办公室的“体面人”。

最终在我妈的“努力”下,我进入他们单位的客服中心,做了一名话务员。因为我没有大学毕业证,只能暂时作为派遣工里的临时工,拿着底薪工作。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儿时的模范生,被名牌大学录取,却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一落千丈被赶出校门。本该及时就医的我,被赶着再次背上行囊启程。终点是哪里没有人关心,他们只关心我是不是在路上奋斗着。

5

我如行尸走肉般过了一年多话务员的生活。因为身份低人一等,我负责接听投诉来电。曾经名牌大学的身份依然被我妈当作炫耀的资本告知了小组负责人,他没有高看我一眼,反而拿签合同为诱饵处处给我施压,同事们经常打趣叫我“高材生”,但过往的经历让我觉得是一种耻辱。那一年多“情绪垃圾桶”的岗位经历加重了我的精神问题,这次我真的走不动了。

就如当年在学校旷课,我没有跟单位请假再次开始了旷工的生活。一开始我依旧每天早上按时出家门,但是坐公交去偏远的公园溜达。那种家属院里熟人社会的嘘寒问暖,字字戳心,令我窒息,只能逃离。我会在便利店买点速食,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天。每天锻炼的大爷大妈,还有公园的流浪猫都认得我了,我戴上棒球帽,不好意思与他们直视。

这样的安逸只持续了一星期,我拒接领导电话被他们找到家里。碍于熟人的面子,他们说让我在家“休息”。一辈子劳模的母亲最听不得“休息”二字,我能感受得到,她的情绪也快崩溃了。

我的公园没有理由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只能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幸运”的是,那段时间赶上了疫情,足不出户不再是一件病态的事情,这一次,整个社会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像被灌了安眠药,好像要把之前丢失的睡眠都补回来一样,每天都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我网购了遮光窗帘给自己换上,但是精神还是会在每天早上固定的时间“醒”来,只是身体依然处于休眠状态动弹不了。就好像你做了一个深深的梦,你梦见自己醒来了,其实还在梦里。我经常看到那口井,它不再让我害怕,反而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想沉下去,深深地沉下去,蜷缩成一个胎儿,然后彻底地消失,就像我不曾存在过。

每天半夜我会去厨房找点吃的,我的身体自己启动了冬眠状态,每天用最低的能量维持着。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我的月经都随之停止了,我没有任何可以计算的周期来衡量时间的推移。

“你再闲下去,就要变成个废物了!”门外终于传来了我妈的咆哮,我好像等这一声等很久了。

6

那一天早上,我的身体好像突然被唤醒了。我看到井底的那个身躯开始扭动伸展,她缓缓地站起身,拉开了窗帘。我戴上眼镜,看到窗帘被拉开的那一刻,有无数地微尘在飘动着,它们看似不存在,却真实地存在着。我想做一粒无用的微尘。

我开始吃东西,开始随着疫情的转好出门。我晚上经常听一档心理咨询节目,并给她们的号码打电话做咨询。我加入了一个心理辅导群,里面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大家在里面分享着每天的点点滴滴,比如一顿饭,比如一朵路边的野花。

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好像第一次开始关注身边普通的人,普通的生活。远离了高深的理论知识,远离了肤浅的人际客套,我开始像婴儿般重新学着接触真实的大自然,真实的社会,真实的生活。

我每天早上依然坐公交去远处的公园,带上前一天自己做的便当,在公园里一坐就是一天。我开始主动与锻炼的大爷大妈交谈,直白地告诉他们我生病了,在休息。他们流露出坦诚的关切,告诉我专家说了,心理疾病就像感冒,很多人都会得,也会被治愈。流浪猫们也从不嫌弃我做的饭菜,啊呜啊呜地谢着吃掉我的剩饭。

去年下半年开始,我去应聘了一家食品折扣超市,位置偏远,人少,很适合我。因为疫情原因很多国内代工的出口食品酒水,还有进口零食被滞销,有的商家看到了商机,应时在城郊大仓库建立了直销超市,打折出售。仓库本来在周边大学城长期招聘学生工,但因为大学封校招不到人手,我买东西时看到了招聘启示,时隔两年再次踏上了工作岗位。

因为是女生,我没有被派去做理货员,直接做了外卖订单的拣货工,单调却踏实。每天的工作就是看订单、找商品,中途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做休息调整。这样“按图索骥”的工作好像极大地治愈了我,一次次简单任务的完成使我一点点积攒着成就感,如何使用最精简的流程完成最高效的任务这件事,让我着迷。身体上的忙碌反而让我的心情彻底静了下来,我不再胡思乱想,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几个月后,老板让我做了收银员,我明确告知了老板自己在服用精神类药物,他没有歧视我,反而鼓励我趁疫情期间顾客不多,试一试。

后来我开始自学编程语言,用Python给我们店写了一些理货补货的小程序,得到了老板以及打工大姐们的“追捧”,他们在店里都喊我“高材生”。这样的称呼不再让我反感和耻辱,反而重新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有点想再试一试高考,那些虚无缥缈的纯理论研究并不适合我,自学考试想试一试物流方面的专业,我对编程和流程设计好像产生了兴趣。

后记

一位旧相识的大姐曾经安慰我,“你就不能找点‘小确幸’的东西来填补一下自己吗?”我当时对这种话嗤之以鼻,觉得别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都是与我无法共情的。当年我就像一个上紧了弦的发条玩具,被塑造成一个“未来可期”的样子舞动不停。但那种远期的愿景其实一直是虚无缥缈的,每一个年龄段夸赞我的人,都没有真实地去想象过那个所谓的未来。我自己同样也没有把未来具化到某一个现实的行业、职业、岗位上,甚至没有想象过被万人拥簇手捧奖章,或者台下众多学生仰慕着我这些具体的画面。我只是活在一种虚幻的感觉里。

当我离着这种泡沫越来越近的时候,一开始会渗透在泡泡里,被包裹着,有种安逸、舒服的感觉。但随着负重的增加,泡泡逐渐下坠,不再是飘浮的状态,我便开始恐慌。最终“啪”的一声,随着泡泡的彻底破碎,我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而这重重的一坠,才是现实。

泡沫破碎后,学业,还有人际关系上的掣肘,让我身心俱疲,我两次选择主动失学、失业。习惯了母亲鸡血式的教育,停下来的日子其实很难熬,有点像教徒失去了信仰,无所皈依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母亲那句咆哮叫醒了我,让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废物”。但是废物,或许只是没有放对地方的资源。一旦接受了自己不劳动、无用这件事实,好像很多事就没有那么难面对了。人越早认清自己,越早重生。

在时代的大江大海里,止步不前,比激流勇进更需要勇气和力量。按下暂停键的那些时光,我想给自己颁个奖章,这种暂停好像给了我重生的机会,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它的价值。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题图 | 图片来自《不求上进的玉子》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原标题:《不劳动,就不光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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