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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妈妈笔记|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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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生娃大半年后的某个中午,在团课教室手忙脚乱地跟着尊巴教练跳跃时,我的头脑里突然浮现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显然不通。我一直在这里,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我的身体,何来“回到”一说?但我看着镜子里松垮的肚腩和胸口的汗渍,“回到”却是最恰当的动词。过去一年的时间,我都像在空中漂浮,如旁观者看着这具身体被寄生,逐渐膨胀,被打开,然后在日日夜夜的消耗中支离破碎。直到此刻,碎片在舞曲的节拍中收束,我终于降落下来,穿回这副皮囊,感受到血液奔涌,四肢虽不如以前协调,但至少100%都在头脑掌控之下。
我差点大笑出声。我不再是“母亲”了——这仍是我的身份属性之一,可它不在是我的唯一定义。我是我自己,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却新鲜得让人全身舒畅。
我是在五个多月的产假后准时回到工作岗位的。在产假的最后一星期,我和家人演练过两次上班的情景——我从家中“消失”一整天,看孩子能不能适应,家人白天带娃的流程还有什么漏洞。头一天,我“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直奔黄浦滨江 ,那里有一艘供游客参观的退役航天测量船,而我攒了好几年一个有关船舶的选题,却几乎没怎么乘过船。
我坐在江边吹风,不顾正午的阳光直射,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瓶矿泉水。第二天,我去尝试了颂钵冥想,在金属的共振中仿佛看到了宇宙深处,又或者只是眯了一小觉。然后我去做了有生以来最贵的一次按摩,趴在床上默默记下自己生育以来的“战损”:腰,胸,手臂,腿,肩颈,还有还不让人碰的肚子。
而当我欢天喜地地嗦下一碗螺蛳粉,再去排队等一杯冰奶茶时,我不由为自己断奶的决定得意起来。原本我正打算开始研究背奶,恰逢孩子进入厌奶期(也可能是飞跃期、出牙期或者别的什么“期”,反正她突然开始不愿认真喝母乳),在又一次烦躁的等待中,我想,要不断了算了。那是复工前的一个月。我抱着“爱吃不吃”的想法,一点一点拉长吸奶的间隔,加紧消耗囤积的溢乳垫,灌下大麦茶等据说有“回奶”功效的食物。有点讽刺的是,恰恰是在决定停止母乳之后,我终于如过去所愿在冰箱里塞满了冻奶。
无论如何,我总算不用天天多拎一个包通勤,无需担心办公室冰箱是否干净,也不用为定时吸奶打断会议。别人问我有何忌口,我也可以干脆地说,我什么都吃。我失去了孩子趴在胸口时软软糯糯的温暖感觉,无法在她生病时发挥母乳的奇效,不得不看着她可能因为奶粉而身材偏胖,但我身体轻盈,出入自由。刚刚彻底断奶的那几天,每次想到我不用再遵循那无休无止的喂奶循环,我总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如常。我的日程规划完全围绕带娃需求:一早起来给孩子洗漱喝奶,推出去溜达,哄她睡着后开始线上工作,中午出门吃饭——这样家里长辈不用给我做饭,在单位继续工作,差不多了就赶快回家接手带娃,夜晚哄睡后大概还剩两小时的闲暇,然后自己睡觉——幸运时可以连睡一整夜,更常见的则是爬起来一两次安抚夜醒的孩子。
每家人都有各自的情况,看到那些夜里不用带睡的职场妈妈,或者可以全身心投入带娃的家庭主妇,我总免不了羡慕,但又认识到自己其实也不愿与她们交换人生。我的生活节奏是综合考虑下多快好省的最优解,尽管这总让我想起杂技团的小丑,两三个球在手里来回抛,掉了一个就全盘皆输。我爱上了“超级妈妈”(supermom)这个词,它与“超人”(superman)只差一个音节,举着拳头直冲目标,还有哪个形象会比这更贴切呢?
相比于在家时刻为孩子服务,在单位上班的几小时反倒成了我的休息时间——定定心心地坐在电脑前,戴上耳机处理稿子,开会是我难得不用谈论家庭的机会,我得以与同事们尽情讨论外面的各种事,当然,也免不了偶尔点个饮料,聊会儿天,翻翻网页。出去吃个饭办个事就约等于逛街,就算不敢去太多地方扫场所码,我仍然热切地寻找路边的新店,或者单纯享受独自穿梭在人群中的感觉。我总说,我爱带娃,但没想到我也同时爱上了上班。
我还终于下定决心重启锻炼,趁别人吃饭时冲出去健身,结束了再啃着三明治回到工位上干活。就是在第一次参加团课时我找回了与身体的连接。我的购物车里塞满了孩子的衣服,我想去打卡的地方全是用来遛娃的,但至少在中午这一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我是完全在为自己做一点事情。
即便如此,仍有一些逼近极限的时刻。一次,或许是因为连日劳累,加上多次起夜哄娃,我起床时竟感到眼前发黑,眩晕得无法站立,只有倒在床上。恰逢我一个人在家,我望着正等着换尿裤的孩子,仅剩的力气用来打电话给母亲,请她提前过来。闭目养神平复呼吸的时候,我感到一只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抬头一看,孩子正隔着小床的栏杆对着我笑,不懂发生了什么,以为我是在逗她玩游戏。眼泪涌出的一刻,我好像有点懂得了生下自己的孩子的意义。
而在尚未从新冠肺炎中恢复的时候,又一次,我抱着阳康后仍然总在夜里哭闹的孩子,坐在黑暗中刷手机,恰好看到一条关于新手妈妈病中熬夜哄娃导致心肌炎猝死的帖子。虽不知真假,但我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怀中浅眠的孩子。我很清楚,在那个夜晚,只要把她放下她就会立刻大哭,而除了我以外,换她的父亲或者任何其他人抱,她也肯定会马上察觉醒来。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魔法——有时候真是有点厌恶这种魔法——但我别无选择,哪怕这可能导致我的死亡。我带着一种提前为自己哀悼的决心,不由默默流下泪来。
我没有产后抑郁(或者说是在2022年的特殊时期,没有多余的情绪去进行产后抑郁),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些崩溃的时刻,正是因为通常我都带着笑容忙东忙西。这种惯性延续到了工作中,当同事提醒我某件事很难做时,我总是挥挥手:嗐,我可是养着一个大活人呢。对一个曾经在午夜迎面走向死亡的新手妈妈来说,还有什么更难的呢?
2023年初,因为岗位上的调动,我的日程顿时疯狂了起来。我有了每天早上固定到单位的时间,晚上的工作也无限延长。有几次,我赶在孩子睡前才满头大汗地跑进家门,孩子正因为找不到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哄她睡着,我还得继续在漆黑的卧室里回复工作信息。我开玩笑说,原本我还在研究怎么做个“超级妈妈”,现在可是连“妈妈”都很难做到了。
渡过这个时期需要有力的援助网络:丈夫对我工作的支持和对育儿的用心,长辈们不辞辛劳的挺身而出,靠谱家政阿姨的及时出现,领导和同事们的包容理解,以及一个“天使宝宝”的配合。这也需要一具扛得住打击的身体和一颗坚硬的心脏。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经受的磨炼——什么通宵写论文,什么一天看五本书,什么同时搞定双专业和辅修——全都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其结果并不是让我赚到什么大钱,而只是让我保持健康而理智地存活。
不得不说,人的潜力是经得起挖掘的。在单位,我的战斗力从孕期的80%回升到返岗后的100%,再到新岗位的120%全开。完成一天的工作后,我总有种打完一场硬仗的酣畅。我精进自己的时间管理能力,一项项拆解多线程工作,吸取前辈“今日事今日毕”的经验,迅速反应,只求以最高效率搞定。
但在许多时候,我只能向不完美妥协。我的精力在发挥到120%时必定要撞墙,再增加一点就会全面溃败,有时,我只得眼看着某个亟待完成的任务,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这条警告:做不动了。由于只以目标为导向,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过程中的细微之处,尽管这种忽视会让我显得冷漠,无法达到最圆满的结果。而必须留给孩子的时间——夜晚以及周末大部分时候,我无法再用于考察、社交等有助于在工作上积累、提升的活动。
在家中也是一样,正如我在产假结束前预测的,为了兼顾职场,我必须让渡出作为母亲的独占欲。我不能像社交媒体上的母婴博主那样,每天翻着花样给孩子做辅食,甚至在家庭分工下几乎不参与烹饪。在孩子学步的时候,我再怎么想陪在她身边,看她在跌跌撞撞中兴奋的笑容,我都必须准时出门上班,把那些快乐时光留给长辈们。很多网上看来的亲子游戏、早教方案,我都无法尝试,只有随便长辈们自由发挥,到周末时也只能做到基本的陪伴,多余的可没力气了。
有时我会感受到身体因长期分泌过多肾上腺素而陷入过载,神经网络兴奋得停不下来,而心脏跳得沉重。往前算算,距离孩子能自己玩、自己吃、自己睡,最理想也还有一两年时间,于是又咬咬牙,再坚持一下。当然,很多人告诉我,等孩子长大了、读书了,家长要操心的事还有更多。但我暂时不去想那些,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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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抱着孩子深深吸一口气,捏捏她壮实的手臂和腿脚,亲亲她肉肉的小脸,我就能瞬间满血复活。不需要任何心理活动,母爱原来是一种生理反应,让人呼吸平缓,通体温暖(不过,从效果来看,与其说是母亲对孩子之爱,不如说是孩子对母亲之爱更为贴切)。孩子的笑容足以穿透一整天的嘈杂和忙碌,而在伤心的时候,坦白说,抱着孩子可比捏着餐巾纸要有用多了。
毫不夸张地说,生育让我走过了不止一个鬼门关,面对平常生活中的种种,我竟已经无所畏惧。
也许所谓的“为母则刚”讲的就是这个吧?
只有一个问题,从孕期就一直困扰着我,而我转了好大一圈又回到了它面前:生育、工作和写作,三件我极为重视的事情,我用尽所有努力也顶多只能选其中两样,怎么选?我答不出来,因为我很清楚答案是什么,而我不愿接受那个答案。
我正在用行动回答这个问题:抱紧孩子,同时拼尽全力去工作。写作被丢在了一边。毕竟,我不靠这个吃饭,它被归为“爱好”,耗时耗力而无所收获。
在生育前,每天的通勤像一条奇妙的隧道连接着我的双重生活:在早上去单位的路上逐渐淡化头脑里的戏剧冲突,想一想当天的工作计划;在下午回家的路上慢慢进入虚构人物的角色,想象他们的对白,将工作抛到脑后。而生育后,这两段路只是路而已,我要么疾步走过,要么就还在琢磨单位里或家中尚待解决的问题。
同样,孩子入睡后,在每晚两小时的“下班时间”,我却没有脑力去从头设计一群人物、编一个故事,也没有体力正襟危坐在键盘前,牵动手指去造出新的句子。更舒服的显然是摊在沙发上看视频、刷淘宝,被动摄入那些鲜艳的光影,然后转头就忘。
我不是没试过逼自己坐好,开一个文档,写点什么,哪怕只是填充一些描写,完成一个早就构思好的故事。但许是疏于练笔,许是人被榨干,我的进度极慢,没一会儿就碰上什么跨不过去的障碍。我还能写吗?我为什么要写?面对灵魂拷问,头脑启动了自保机制:那就算了吧。
我常想起曾读到一位外国女作家在写生育时的说法: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腾不出手来写作的。
我觉得自己头脑空空,虽然它已经塞满了工作琐事和育儿知识,但那种每次都驱使我写作的空虚感又出现了。过去,我总能挤出一点时间,写点什么来驱散这种空虚。但现在,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动笔的每一天都在哺喂它,任其扩散,吞噬我的思维。
我不想生活在碎片当中,每天都有无数信息、文字、画面从眼前略过,到夜晚就消失无踪,再被新一天的碎片取代。我厌恶陈词滥调,不耐烦地听人重复那些固有的叙事,毫无惊喜与挑战。但我自己的头脑里不也塞满了陈词滥调吗?那些想写而未写的故事和人物,被我一遍遍想象着却停步不前,直到他们变得僵死、无聊。
与之对抗的工具就在我手边——按下键盘,我的声音就能冲破嘈杂,也许一开始只是些废话,但假以时日,只要我把那些困在原地的话语全都写掉,把那些碎片整理、串联起来,就会有新的思想应运而生。只要我不断写,就能不断前进,不断创造。
中断日久,总有再也无法忍受的极限。不久前,随着自己逐渐掌握了工作的节奏,我决心开始恢复阅读。写不动,至少可以看别人写。从简单的奇闻轶事入手,只是在吃饭或睡前,每次想看个视频或者刷会儿微博小红书时,就改为打开读书app找些消遣。再慢慢进展到比较严肃的叙事,沉浸在作者精心编排的文字交响里。甚至开动脑筋尝试咀嚼一些理论,它们稍不留神读起来就像一堆无意义的笔画堆积在一起,但放慢速度想想,又觉得颇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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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工作、育儿无关的书到底有什么用?在暂停阅读的那段时间,我发现它们确实不是生活必需。重拾阅读后,我也感觉这似乎没有陪孩子玩那么令人愉悦。但也许它们提供了微小的证明,证明我还有工作、育儿之外的生活。
写作仍让我望而却步。道理谁都懂:不要考虑写得如何,放手去写就是。可付诸实践却需要鼓足勇气。一位撰稿又带娃的女性朋友告诉我,她每天都规定自己坐下来写,过去一年中写了十几万字,但因为达不到自己的要求而全部沦为了废纸。即便如此,在那十几万字的弃稿之后,她的写作志趣终于上了一个台阶,对如何运用自己的声音也更加得心应手。
而我呢,总以“时间太宝贵”为由不愿多写一个字,满心希望自己的所有产出都能发表,结果只有干瞪着空空的文档写了又删。听罢那位朋友长达一年的锤炼,我意识到捷径是走不通的,唯有接受那个常识:写作靠的不是突然的灵感,而是日积月累、孜孜不倦的训练。
何必要这么苦呢?为什么在工作、育儿之外我还是割舍不下“第三份工”,非得要写些什么?归根结底,这就跟我在中学上课时偷偷写小说、在大学熬夜码字、在下班路上构思情节一样,在渴望成功的虚荣心之下,还有更原初的动力:因为想看的故事还没人写,所以自己动手进行生产。更何况,现在我心目中的读者不只我一人,还有一个需要从头开始建立起对世界的认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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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新的隧道:淋浴房。每天夜晚,哄娃睡着后,我去洗澡。在热水冲刷中,一些词句开始在我的皮肤底下流动。这不一定有什么结果:可能我还没出浴室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只得匆匆穿上睡衣冲进房间陪她,写作计划泡汤。但在一些幸运的夜晚,家中重归宁静,我打开电脑,在夜幕的庇护下敲下刚才的那些词句,然后任思绪驰骋,直到睡意渐渐蔓延。
我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我的两份正职:一个职业女性及一个母亲。剩下的那件事只有做得慢一点。我必须不时提醒自己做这件事的意义,以及自己必须为之忍耐的挫败和疲惫。
但是这次,我要把故事写完。
原标题:《新手妈妈笔记|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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