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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碑立传丨从松到枫的C位易手——天平山古树的故事
原作者:俞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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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深秋,画家林风眠(1900—1991)游历了苏州天平山。
天平山虽然海拔只有200多米,在中国的诸多名山中算不得高峻,但它却是苏州郊外最值得一游的名胜,池水、枫林、屋舍、远山相映成趣,自然与人文融合无间,景观极富层次。此次天平山之游,给当时正努力开创艺术新境的林风眠以极大的灵感。
近现代 林风眠 枫林图 林风眠纪念馆藏
此后,他在天平山总体印象的基础上,创作了一大批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山水风景画,这些作品无论在构图还是用色上都或多或少带有天平山的影子,亦成为后世公认的经典。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天平山的秋色,造就了林风眠这位融汇中西的现代艺术巨匠。而那片曾给予他无限灵感的古枫林,从扎根天平到享誉天下,却经历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01
林风眠见到的天平枫林在植物学范畴上属于枫香,由于不是本地原生树种,因此枫香在苏州并不多见。清代苏州诗人李果(1679—1751)就注意到,西郊群山的乔木以松、栝、杉、榆为主,只有天平山有集中成片的枫林。每到深秋,丹枫与苍松相互掩映,景色如诗如画。今人陶醉于秋季山麓层林尽染的胜景,殊不知在清代以前,松树才是天平山当之无愧的c位。
故事还要从北宋贤相范仲淹说起。
上海图书馆珍藏的南宋孤本丛帖《凤墅帖》中收录了一件范仲淹写给同僚王素(字仲仪)的长信,这份手迹书风清劲,与他的传世真迹风格一致,应是一件可靠的作品。信中除言及庙堂之事外,还提到一段家事:“七郎云,欲南中置少屋业耳,礼制中更不迁居也,走知之矣。昔年持服欲归姑苏卜葬,见其风俗太薄。因思曾、高本北人,子孙幸预搢绅,宜复堂构,乃改卜于洛,思远图也。吴中松楸有数房照管,又与奏官,似两不失志。仲仪以谓如何?”范公在信札中提到的“吴中松楸”指的正是天平山范氏祖茔。
南宋拓 《凤墅帖》 上海图书馆藏
按范仲淹二十世孙范兴禾在《范氏迁吴始祖唐柱国丽水府君墓门碑》中所记:当文正公(范仲淹)在政府时,奏言臣家四世松楸,俱在于吴,请以白云庵为功德香火院,敕赐寺额。南宋楼钥所编《范文正公年谱》载此奏上于庆历四年,由此可知《凤墅帖》中所收的范公信札大致就写于这一年。
古人多在墓冢旁种植松树与楸树,“松楸”逐渐成为坟茔之代称。宋时,天平山麓分布着墓冢、祠庙和寺院,松树以及与之寓意相近的柏树,被大量植于其间。目前天平山景区内最年长的古树,是一棵种植于南宋初年的圆柏,树龄已近千年。此树伫立于范文正公忠烈庙之三太师祠前,主干虽已中空敧侧,依旧生机郁勃。甚至在当地民间传说中,此树被认为是范仲淹亲手所植。
圆柏 图片来自网络
《姑苏志》明正德元年刊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
早在明代,苏州“网红”树中就有天平古松。正德《姑苏志》记载了天平山一棵号称“眠松”的古松:古松在天平山狮子岩下,自地崛起甚怪。正中一干耸拔如幢,延袤二亩,号眠松。张即之书“卧云”二字扁(匾)之,云范文正读书处也。这段记载直接把天平山的古松和范仲淹联系在了一起,明初苏州诗人高启《姑苏杂咏·偃松行(在天平山西,旧文正书院)》中写道:“龙门西冈魏公祠,祠前有松多古枝。长身蜿蜒横数亩,巨石作枕相撑搘。”
明 沈周 两江名胜图册·天平山 南京博物院
眠松侧畔,范氏后人建起了一座书院,名“卧云书院”。书院大约位于天平山西南三里,其中悬有范仲淹和狄青的画像。高启提及的“旧文正书院”应是指此。元人陈方《卧云书院》诗云:春尽范公祠下路,山云漠漠水泠泠。不知无数长松树,若个根边有茯苓。体现的正当时天平山一带古松成林的景象。
松树从宋至明一直稳居天平山C位,还与范仲淹个人喜好有关。苏州范氏祖居有因松得名的“岁寒堂”,范仲淹也认为松树“岂无桃李姿,贱彼非正色。岂无兰菊芳,贵此有清德。万木怨摇落,独如春山碧。乃知天地威,亦向岁寒惜。”(《君子树》)。
明 沱完 凌云翼 江左名胜图·天平山 南京博物院
因此,后世也常以松树比喻范仲淹的高尚人格。明代太仓籍兵部尚书凌云翼诗咏天平山,其中有“梁间月色瞻风采,松杪涛声响甲兵”的句子,将天平山傲然挺立的古松,比作“胸中有数万甲兵”的范仲淹。至此,天平山的古松已然成为范公精神的象征。
02
明代中叶,吴门画派代表人物之一的文徵明钟情天平春色,甚至于“一岁看花一度来”。嘉靖甲辰(1544)的春天,75岁的文徵明是乘着蓝舆(山轿)循着松林小径到达天平山的。
松根小径入天平,共舍蓝舆转翠屏。
陟巘试穷千里目,勺泉聊憩半山亭。
石凌苍霭相离立,树匝晴烟不断青。
落日英贤嘑不得,荒祠古木有仪刑。
明 文徵明 行草游天平山诗卷 南京博物院藏
无论是“松籁崩腾万壑哀”还是“两崖啼鸟夕阳松”,在文徵明以天平山为题创作的诗歌中,“松”的意像总是反复出现,这其中似乎并无太多“见树思贤”的移情,诗人纯粹觉得山间古松可赏可玩,入诗入画。在这一点上,和文氏同为“吴中四才子”的唐寅也不遑多让。
天平之山何其高,岩岩空兀凌青霄。
风回松壑烟涛绿,飞泉漱石穿平桥。
——明·唐寅《姑苏八咏(其一) 天平山》
明 沈周 天平听雨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
明 文徵明 行书天平山诗扇页 台北故宫博物院
明 文徵明 行草七律诗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
天平山麓现存一株近500年的明代古罗汉松,相传为唐寅手植。粗壮挺拔笔直的松树合抱不拢,皱折粗糙的树皮,见证了岁月沧桑,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依然傲然挺立,显示了不屈不挠的品性。
虽然罗汉松其实非松,与苏州山野间常见的黑松、马尾松并无亲缘关系,但这株古罗汉松,却是目前天平山中最知名也最古老的一棵“松”。
董其昌行书《范长倩偕隐天平山居四首》 澹虑堂墨刻拓片(局部) 原石藏南浔张石铭故居
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对于63岁的董其昌(1555—1636)而言,此刻他正经历人生中最为忐忑的一段岁月。就在前一年,他的老家松江华亭爆发了“民抄董宦”事件,此时余波未平。董其昌在苏州一带活动,名为游历,实为避祸。是年三月,当他来到天平山,眼前美景让他忘却了烦恼。
百叠松篁绕画楹,羊肠峻岅划然平。
愚公践华差如意,金母升天亦有行。
——明·董其昌《范长倩偕隐天平山居四首》(其一)
被山麓层层叠叠的松林、竹林所环绕的,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好友范允临(1558—1641)的天平山庄。吸引董其昌目光的松林,有不少也许是范允临在万历三十六年(1608)建造山庄时才种下的。
天平西岭草萋萋,旧种寒松望不齐。
涧底石泉流落叶,山头月出鸟还啼。
——明·范允临《题张宏<天平万笏图>》
在距今400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时节,范允临在天平山中赏秋,山间秋草萋萋,昔年种下的松树还没完全长成,看上去高高低低。风吹落木萧萧下,山溪中流动的片片红叶颇有诗情画意。
明 范允临《行书五言绝句轴》苏州博物馆
范允临太爱这些松树了,炎夏六月,当城市中的人们备受酷暑折磨时,身居山中的他却有无穷无尽的“松风”可供享用。得意之余,免不了要“凡尔赛”一番,苏州博物馆收藏的一件范允临行书五言绝句轴上,写着这样四句诗:
本是山中人,爱说山中话。
六月卖松风,人间恐无价。
比起被大咖们追捧了数百年的松树,天平红枫的身世几乎成谜。据《天平山志》记载,山中枫香树最早是由范仲淹第十七世孙范允临辞官回苏修建天平山庄时所植,然而清代以前关于天平红枫的文献资料却难得一见。
和范允临同时代的诗人、画家程嘉燧写过一首《九月重过天平白云寺题壁》,其中提到“窗间乱石无冬夏,添却丹黄几万层”,或可视为天平红枫在文学史上留下的早期印记。
明 程嘉燧 拟古山水册 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范允临行草条幅上,钤有一枚“萧萧阁”引首章,其显然是以作者斋号入印。以范允临之渊博,给厅堂楼阁及园中景物题名不会没有出典。“萧萧”原是形容风拂草木发出的声响,因为枫树遇风则鸣,故唐人常以“萧萧”二字形容枫林,如张祜《华清宫四首》中的“红树萧萧阁半开”,又如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中的“红叶晚萧萧”,再如戴叔伦《过三闾庙》中的“萧萧枫树林”。笔者还注意到,以“萧斋”为内容的引首章,经常出现在范允临书法作品上,“萧斋”与“萧萧阁”及天平红枫究竟有无联系,有待今后进一步研究证实。
明 曾鲸 项圣谟 董其昌小像 上海博物馆
红枫在晚明时代突然出现在天平山,其实与松树不无关联。以上海博物馆所藏曾鲸、项圣谟合作之董其昌小像为例,人物背后立有三株苍松,一树红枫横斜其间,松为主,枫为辅。为小像补景的项圣谟作画以严谨写实著称,此番安排绝非随意为之,至少反映了晚明文人对于园林植物的审美倾向。同时期的山水、园林画中,也经常出现红叶与苍松相互映衬的植物搭配。在园林中,文人们在欣赏终年不变的苍翠之余,也需要一抹更具视觉冲击力的红色。
明 张复 西林图·风弘障 无锡博物馆
03
生于明崇祯二年的文学家朱彝尊(1629—1709)晚年来到天平山时,清朝立国已经一甲子有余。他的《天平山谒范文正公祠》诗以“今睹天书银牓在,年年秋色照丹枫”结尾,并自注说:“康熙四十四年(1705)御书‘济时良相’扁悬诸南檐祠,有老枫三十本。”此时距离天平山庄落成将近百年,朱彝尊眼中的枫香树此时已显现婆娑老态。
1692年至1705年担任江苏巡抚,被康熙帝誉为“清廉为天下巡抚第一”的宋荦(1634—1714)和朱彝尊是同时代人,他治理江苏期间勤政爱民,救灾济困,深受百姓拥戴。宋荦也是个旅游达人,当听说天平山拥有苏州最美的红叶景观时,康熙四十年(1701)农历九月,他忙里偷闲到此一游。
连蜷雅柏攒,夭矫霜枫矗。
或绚如赪虬,或灿如黄菊。
参差青松间,一一媚晴旭。
晴朗的天气让宋荦心情大好,他注意到,天平山的枫叶在秋季呈现不同色彩,有的已经红透,有的呈现金黄,错落于苍松翠柏之间。从宋荦精准凝练的文字中,似乎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虽然当时天平红枫名声日著,但松柏在规模和美感上依旧不遑多让。
生活在乾隆至道光年间的苏州状元石韫玉(1756—1837)对天平红枫的热爱丝毫不逊前贤,赏枫归来每每吟诗作赋,将“凉秋九月霜华零,丹黄杂糅若绣屏”的景色描摹得淋漓尽致。他还将红枫与范仲淹的先贤懿德联系起来,呼吁世人像尊敬范文正公一样爱护这些古枫树。
《清嘉录》清道光十年刻本 苏州图书馆藏
受官宦、名士们的影响,天平赏枫活动迅速风靡起来,并逐渐成为一项吴地民俗。与石韫玉同时代的苏州人顾莼(1765—1832)在《吴中风景》中写道:“丹枫烂漫锦妆成,要与春花斗眼明。虎阜横塘景萧瑟,游人多半在天平。”聊聊二十八个字描绘出当时天平赏枫的盛况。
成书于道光年间,介绍苏州民俗风物的《清嘉录》对天平红枫更是推崇备至:“郡西天平山,为诸山枫林最胜处。冒霜叶赤,颜色鲜明,夕阳在山,纵目一望,仿佛珊瑚灼海。”苏州人做事向来讲究时令,过去以农历十月十五日下元节后为天平观枫活动的最高潮,看过了枫叶,一年的游事才算圆满。
光绪乙酉年(1885)深秋,客居苏州的吴昌硕(1844—1927)跟随朋友到天平山游玩。当时的天平山虽然荒凉,但百年古枫在历经风霜洗礼与朝代更迭后展现出的惊人生命力,还是让吴昌硕他们震撼不已。直到夕阳西下,一行人才兴尽而归。
近代 吴昌硕 天平山景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
吴昌硕诗、书、画、印俱佳,是中国艺术史上承前启后的巨匠。在他登临天平后的百年间,接踵而至的赏枫人中有徐悲鸿、颜文樑、吴湖帆、陆俨少、李可染、林风眠等赫赫有名的艺术大师,甚至连京剧泰斗梅兰芳也曾倾倒于天平红枫的艳丽。他们有的专程为写生、寻找艺术灵感而来,有的只是偶过姑苏,应友人之邀到天平作半日闲游。
《旅行杂志》1935年第十号 天平山古枫林照片
随着近代中国报刊业的兴起,天平红枫名声的传播已不完全仰赖名流才士们的诗文书画。1927年春,以提倡旅游为宗旨的《旅行杂志》由近代银行家、旅游业创始人陈光甫创办于上海。《旅行杂志》1935年第十号在显著位置刊登了天平古枫林照片,并有关于天平红枫的介绍:“(天平)山多枫树,秋深时枫叶冒霜尽成红霞,又为苏地著名佳景。”民国时期,有关天平红枫的介绍屡屡见诸报章、杂志,使之迅速蹿红。
遗憾的是,天平山的松树却没那么幸运。近代,由于社会动荡缺乏管理,包括古松在内的天平山古树屡遭人为破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天平、灵岩诸山遭遇了一场严重的“松干蚧”虫害,山间松林遭遇灭顶之灾。天平山因那次虫害枯死的老松就达数百株之多,反倒是不属于“松”的古罗汉松逃过一劫存活至今。如今天平山的松树,几乎都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陆续补种的。虽然风光早已不再,但天平松树的传奇,依然活在老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中。
参考文献:
1. 曾宏父 辑刻 《凤墅帖》 上海图书馆藏南宋拓孤本
2. 范仲淹 《范文正公集》明万历三十六年毛一鹭刊本
3. 范允临《输寥馆集》清初刻本
4. 唐寅 《唐伯虎集》明万历四十年翠竺山房刊本
5. 王鏊 等 《姑苏志》 明正德元年刊本
6. 顾禄 《清嘉录》 苏州图书馆藏道光十年初刻本
7. 范端信 范用霖 等编 《江苏苏州范氏家乘》 苏州图书馆藏光緒二十五年刻本
8. 周道振 张月尊 《文徵明年谱》 百家出版社
9. 郑威 《董其昌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
10.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 编 《天平山志》文汇出版社
摄影:陆锐、刘剑伟、97狼、李剑峰等
原标题:《树碑立传丨从松到枫的C位易手——天平山古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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