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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奔流·口述|乌江护河队员:为禁止违法捕捞“六亲不认”
【编者按】
乌江北岸,遵义市湄潭县,是贵州省最大的茶区,素称“云贵小江南”。
石莲镇位于湄潭县南,地处瓮安、湄潭、余庆三县交界处。38岁的石莲镇人王健,有个令人羡慕的工作——巡逻三县交界乌江水域的“护河队员”。为了保护河道生态、管理渔业资源,湄潭县2012年成立县河道办,专项整治毒鱼、电鱼现象。原本是渔民的王健,两年后加入了这支队伍。
4年时间里,王健常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两个角色中互换,曾经因不能再养鱼而心痛,也在护江护渔执法时“六亲不认”。截至今年5月,乌江湄潭段养鱼网箱全部拆除,违法捕捞现象基本消失。7月24日,王健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讲述了他人生中的这段特殊经历。
乌江水可以直接喝的年代
1980年,我出生在湄潭石莲镇黄莲坝村,乌江岸边。当时村里人只有三个梦想:通路、通水、通电。如果要再加一个,我觉得是“吃饱”。
父母都是农民。我是家里四姊妹中的老幺(最小的)。估计祖祖辈辈,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我出生那年,正好是土地下户,后来听父亲说,家里很缺粮食,玉米、红薯是主食。
等我长大几岁,情况并没有好太多。有人疑惑,说“你家就住在这么一条大江边上,光吃鱼都能撑死”,我觉得无奈:我们小地方,不发达,那时候连张能深水捕鱼的渔网,都还没有造出来。
没渔网,也就没鱼吃。何况,那时家边的乌江,水还没起来,只是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沟”。但是,水质好,能见到底,水可以直接取来喝。
我读到初二就不想继续了,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回家种烤烟。一亩地每年毛收入两三千元,除去成本,刚够维持生计。
20岁那年,我们这里修了个水电站,江水一下子多起来了。当然,渔网也已经造出来了。
由于村里修路,王健的房子让给了工人居住。为了方便护河执法,他举家搬到了离河最近的地方,只搭了一间简易活动房,条件非常艰苦。不知不觉,变成了当初最恨的那类人
从2010年开始,村里来了几户谁也不认识的“养鱼人”。这些人不像渔民,只养鱼,不打鱼,每户都带着两三百个网箱。我们都觉得新鲜。
“养鱼人”在岸边用钢管搭起架子,再把网挂在钢架下面,平时就在网箱上吃住,很少跟我们来往。这种养鱼方式,看上去很简单,在村里却是破了天荒。
3年后,网箱的鱼苗长成了大鱼,该卖了。卡车进村,拖到了县里、市里。乡亲们好奇,经不住去打听,说是“很赚钱”。
不过,养鱼的副作用,从那时也开始出现了。喂鱼的饲料投入水里,水面会漂着一层油,到了天热时,死鱼多,有的沉到河底,有的浮在岸边,到处都是。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臭味。
村民们开始气愤:他们在作恶,赚了钱,却污染我们的环境。
可是,养鱼确实赚钱啊。有人经不住诱惑,就去问他们,跟着他们养。我也不例外,2013年买了10几个网箱,投了六七万块钱。5年来,最多时我家有约50个网箱,共赚了60多万。
打那以后,家家户户都开始养鱼,钱包也开始鼓了。而死鱼、饲料、鱼粪,一直在污染着乌江水。我们对死鱼的处理方式,可谓简单粗暴:用袋子一装,放点石头,把它们沉到水底。
我们不知不觉,成了当时最痛恨的“养鱼人”。
兼职“护河队员”
2014年,村里网箱养鱼潮高涨。同年,从县里面来了个“综合执法队”,主要由是沿江的海事所里的执法工作人员组建,有10几人。执法队的人说,要组织一队护河队员,大概10人,协助执法。
我“应征入伍”了,一边养鱼,一边做起了“管理者”。
乌江湄潭段,总共20公里,护河员每人管理两公里左右。我的工作,主要是管像电鱼、架网这样的违法捕捞,以及河边环境卫生。
我们一般晚上执法,那时候正是违法捕捞最猖狂的时间段。总有人给我们提供线索或者举报。抓现场,先把环保政策给捕捞的人好好讲清楚,他们也怕,大多数都会听从,所以执法时倒也没出现过危险。
然而,讲一次不代表人家就听进去了,违法捕捞的“惯犯”不少。
去年6月,有个在岸边钓鱼的向我们举报,在他旁边有人放网捕鱼。我赶去时,他竟然还在那里放,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讲政策,还得来一遍。他见状,还是怕了,但就是不收网。“你不收我就收了。”我对他警告。僵持一段,他最后还是收了。
当时的“惯犯”中,许多是互相认识的熟人,要执法,只能“六亲不认”。我们海事所的霍所长就是“不顾一切情面”的典范。不管是谁,只要违法就打击。
晚上11点,出航执法。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严格执法程序,他会要求我们把手机全部上交收起来,不准一人发信息,回来后再领取手机。有许多捕鱼的,都是他的亲戚朋友,但只要抓到了,绝对不怕得罪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面对这种铁面执法,打击报复的人没有,但在背后骂人、“叫小名”的,数不胜数。挨骂归挨骂,执法照样进行。
拆除网箱的乌江,重现青山绿水画面。拆网箱心痛,一想到保护生态就好了
2017年8月,为了治污、保护环境,政府号召大家拆除网箱,转产转业。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是支持的,但心里不免焦虑。好政策,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不可能去推翻,能做的就是配合。
考虑到网箱拆除后,渔民损失太大,政府推延到今年5月才全部拆掉。镇上的几名工作人员,找到村,找到组,再爬上我们的网箱房,给养鱼人苦口婆心做了半年的工作,说的口干舌燥,就是“怕大家想不开”。
作为护河队员,我当即就把自己网箱给拆了。我养的是高档鲈鱼,本来一斤能卖到20元,当时还没长大上市标准,6元一斤就处理掉了,还不够成本价,损失了几十万。
老婆说,一想到钱的问题,心口就痛。我觉得,不去想那个,多想想生态保护,就没事了。毕竟,那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看着慢慢变清的江水,我好像也舍得离开了
不养鱼了,我们家就继续种红柚。收入一般,一年忙下来,能收个一万多元。这确实是网箱拆除后,过渡期必须经历的阵痛。
当地政府关于转产转业,正在安排。听说,旅游项目的引进开发,也在筹划了。我到过很多景区,看过,也问过。发展生态旅游,比辛辛苦苦养鱼要轻松赚钱得多,何况还不污染环境。一江清水,两岸青山,再多钱也换不来,多好!
网箱拆了之后,臭味一点也没了。在以前,我们整个组的住户都能闻到江边飘来的腥臭。
违法捕捞基本没有了,我们管护队员的工作量也少了。平时就管管河边不穿救生衣划船的人,闲得慌。我经常跟别人讲,环境好了,违法捕鱼的没了,我快要“失业”了,但我却希望这种“失业”快点来。
县里买的房子,就快要修好了。到时候我们一家都搬过去住。看着眼前这汪重新变清的水,我还有什么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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