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鲜衣怒“篮”少年时

原创 屈子湉 清华大学清新时报

作者 | 屈子湉

责编 | 陈与欣 邱雨诺 张岳怡 程雪儿

排版 | 辛元

他刚从南京回来不到半天，申请完校内住宿，晚上有门课要做pre，第二天又飞回去。赛季期的球员像上了发条，一刻也不得闲——早上两个小时训练，下午一个小时，晚上又两个半小时，基本瓜分了每天的日程。“总想着休息一下，但总也找不着机会。”

这并非他钟情的生活节奏。这个来自山东枣庄的大男孩，骨子里流淌着家乡安逸的气息。“我就盼着能进入老年生活，开始养老。”爱好是钓鱼和打麻将，钓鱼不介意和人一起，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自己去；打麻将没法自个儿去，约上朋友，一打打一宿。至于打的是哪种，无所谓名字，反正是山东打法，“祖传技能，有主场优势”。

现在他效力俱乐部南京同曦，北方人到南方打球，起初不适应“浑身湿乎乎的”，待了两年习惯了，反倒嫌北京“太干了”。而南京，唯一的不好是“游客太多了”，出门堵得不成样子，到了“吃不上饭”的程度。

父母前阵子去现场观赛，他带着逛，随便到一个步行街，见识到“人山人海”，明明很宽敞的街道，被挤得走不动路，“再也不要来这个景点了”。

刘东

图源：澎湃新闻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945938

烈火烹油

2020年8月29日，第22届中国大学生篮球一级联赛（简称CUBA）男子组全国总决赛在福建泉州举行。清华大学队最终以83比75击败中南大学队，夺得总冠军；刘东荣膺总决赛MVP（最有价值球员）。

“满分十分，给当时自己的表现打几分？”

“我打11分。”他毫不客气地给出一个“口气不小”的答案。

理由也很简单——团队赢了，个人进多少球无所谓，都是赛场上的赢家，都值得最高荣誉。事实上，他实力相当强悍，怒斩16.9篮板的亮眼数据，不说是赛场上的中流砥柱，也无论如何不算“躺赢”。

对他来说，这个成绩“算超常发挥，但也不太算”。一部分归功于他二十多分钟的上场时长。通常，老队员打个十多分钟就会下场，把表现和历练的机会交给精力更充沛的年轻队员。“毕竟我们是要毕业的，马上要走了，球队需要传承，后面的得接上来。”

但这归根结底，还得靠他自己争气——上场时间是按比赛状态分配的，状态越好，能留在场上的时间越久。而他那一年“确实练得比较辛苦”，整体状态也更在线。

刘东在比赛中

图源：清华大学体育部

https://www.thsports.tsinghua.edu.cn/info/1138/1267.htm

那段训练时光可以用“烈火烹油”来形容。

最早是各自关在家里训练，全队开个腾讯会议视频连线，大家举着米缸子、矿泉水当杠铃做蹲起，趴在瑜伽垫上俯卧撑，恶补核心力量，每天训练2个小时以上。相比其他同学有PF可记、难免水分不小的线上体育课，这种艰苦卓绝更加为人称道。

后来能返校了，恰逢北京的盛夏。长期稳居三十五度、偶尔狂飙到四十度的大热天，室内训练场馆没法进，大家只好在西体背后的露天篮球场集训。四周有些树，但不多；看起来郁郁葱葱的，实则毫无遮阳效果，距离篮球场的四个角甚远。除开上场训练，早起还要在西操晨跑。三四个月下来，所有人脸晒得黑红。毫不夸张地说，“晒脱了一层皮”。

特殊时期，食堂也“消极怠工”，开几个零星的窗口凑合。“保证你能活着，但活得不太好。”他锐评当时的伙食。离西操最近的听涛一共开了两个窗口，卖冷荤的那种肉摊，和一些“艰苦朴素”的小炒。“后面的粉面（窗口）都不开。”

勉强维持了一个多月“生计”，管控总算没那么严，大家就溜进丁香吃牛肉面，又吃了一个多月。“拉面还挺好吃。”除此以外，便实在没地儿吃了——紫荆和桃李在宿舍区，远，且管得严，不让进；外卖送不进来，宵夜更别想，顶多半夜突发饿疾爬起来泡个面，也算补充碳水了。

偌大的校园，返校生寥寥无几，只有苦哈哈的队员没日没夜训练。最折磨人的还不是吃苦，而是看不到意义的吃苦——到底能不能正式比赛，比赛能不能如期举办，都是未知数。长时间问不到确定答案，罕有的消息也是不断推后赛期，久了人心惶惶，“不确定还能不能打，练球根本就没有目标。”

大伙训练的微薄动力，全靠责任感苦撑。饶是经验丰富的主教练——陈磊，也只能尽力安抚。“你换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去鞭策（球员）。”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在训练内容和强度上照顾大家——要求略低一点，练得有趣一点，提一提精气神，时不时做点团队游戏，去操场转悠晒晒太阳，拉个弹力带做点力量训练，或者乱入足球场踢几脚玩玩。

本科毕业时，晒伤的痕迹仍未完全消退

图源：受访者

夺冠那晚，收到至少几百条庆祝消息，“直接变成小红点了，看不见字”。朋友圈里篮球爱好者、精神清华人纷纷刷屏，@他的数以百计。

刘东记得很清楚，回酒店点了五十个生蚝，和室友两个人分，边吃边聊。内容无关比赛，“再也不想比赛了”，就想着终于解放了，也不用训练了，肉体和精神都能休息了，打球到此为止了。

那晚的畅想实现了一半——他正儿八经歇了大半年，但随后报名CBA选秀，开启更艰难的职业道路。

黄金时代

按下暂停键的日子，刘东对一切正式比赛敬而远之，“完全放松自己”。在校园里上上课，业余时间兼任队长和教练，指导新闻男篮的同学打球，还立下“争取进马杯甲组”的KPI。“本来有机会的”，可惜后来他离校参加选秀，或多或少影响了球队状态，“最后还是差一点”。

CBA，中国男子篮球职业联赛（Chinese Basketball Association），是中国最高等级的篮球联赛，诞生了如姚明、王治郅、易建联等知名球星。

“从校园男篮到打职业，是一瞬间的转变？还是长久的铺垫？”

他想了想，很坚定地选了后者。“离开篮球才发现，它对我挺重要的。”如果抛开篮球，他的生活少了很多东西，成就感、意义、习惯，各占一部分。离开时间越长，想打球的愿望越强。

就止步于此了吗？事实证明，没法甘心。“打CBA的话你别的不说，至少在篮球方面你可以超越目前你所有的荣誉。”

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对的声音。有朋友和亲人劝他，毕竟年龄大了，继续打球也打不了几年，不如安心上完大学，去找个稳定的班上上，“家里山东的嘛，觉得工作比较重要。”

最后还是拗不过“不甘心”。父母也就不再说什么，他们总是这样，“我决定做什么都支持”，也不会设个目标，逼他非实现不可。

只是一有比赛，屏幕前都会多两个身影，锲而不舍地，从头到尾看完每场直播。孩子受伤，他们像所有平凡的父母，担心，又无能为力；他也像所有平凡的孩子，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告诉他们（受伤）是很正常的”，也没必要说太多；但藏是藏不住的，“他们可以在直播上看到的东西我也瞒不了人。”

选秀过程算是“有惊无险”——2021年是选秀大年，优秀、有潜力的球员众多，竞争激烈，各大俱乐部也卯足了劲，要签到最称心如意的选手；而刘东时年25岁，比大多数参加选秀的球员年长，从一般意义上说，职业生涯的“保质期”可能更短。不过胜在更加成熟、经验丰富，以及“稳健的球风、出色的防守技巧和强劲硬朗的篮板球能力”，还是作为CBA全联盟第十三顺位，顺利加入南京同曦。总经理霍楠在随后的采访中表示，“（选择刘东）没出现任何偏差，特别幸运”。

刘东加入南京同曦

图源：爱比趣

上职业赛场，外界点评陡然尖锐。“防守能力强，进攻上有一定短板。”没想太久，他嘿嘿一笑，摸摸下巴说，这是对的。

扎实的防守、稳健的球风，来自经年累月的刻意训练。刚上大学，他只是一个岌岌无名的替补，想要打上球、赢得上场时间，只有靠超常的防守。因为“能到清华来的，大家都是进攻好的”，进攻端能力不相上下，想要在场上留得更久、锻炼更多，唯有在防守上争取优势。如果别人把八分精力用于进攻，两分顾防守；他就六分进攻，其余全用来琢磨怎么防得更严。

这无关具体训练科目，更多表现为一种场上的“意识”。一两次可能防不好，但有意识地总结经验，就功不唐捐。

别出心裁之举，并非闲棋冷子，背后自有他长久的考量。要是像大家一样专注进攻，也不去防守，可能连上场时间都抢不到，“打到后边球队就没有我的位置”，优势再突出也会“随波逐流、消失掉了”。

精研细节的意识，此后一直伴随他的篮球生涯。现在到CBA，和一帮身高同样“拔俗”的队友配合，他又开始琢磨怎么自我调适、优化——自学了大量国外优秀教练指导投篮的视频，训练投篮的准心；根据自己擅长跑动、灵活迅猛的独特条件，自己练习现代型中锋战术，而非传统路子——所谓“打低位”，两个大中锋一对一对抗，吸引防守。

“别人也会有自己的考虑，但不太会想这么多事情。”他回忆一路走来，与身边人的思路差异，这个定论具备一定的延续性。

至暗时刻

去年年底恰逢赛季期，篮球运动员却大面积感染新冠。

症状轻的，跑两步都气喘；症状重的，压根儿没法下床。刘东属于后者。“疼到骨头缝里，而且蔓延全身”，他表示自己毫不夸张。发着高烧迟迟不退，每天晚上八点多睡觉，隔天十点多才起，每天啥也干不了，净睡觉了。有时候夜里疼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就吃两片止痛药接着睡。

队里定点送盒饭，但他疼得吃不下；碳水不够就硬塞水果，几天瘦了十多斤，肌肉蹭蹭地掉。好不容易熬到转阴，来不及调养身体，第二天就硬着头皮上赛场。场上一帮“病弱之躯”，疲惫是肉眼可见的。所有人都一副眼睛睁不开、没睡醒的熊样，“兴奋不起来”；而平时，都是“两个眼睛瞪得像老虎吃人一样圆”，有杀气那种。

当时队里只凑出五个人能打；要么仍阳着，但症状较轻，要么像他一样刚阳康；但CBA赛程紧，比赛近在眼前了，“没办法，必须得上。”

这体现出打职业和校园篮球的本质不同——职业赛场上，赢球、赢更多球是硬性指标，直接与所有参与者的收入、身价甚至前途挂钩，大赛迎头，容不得闪失；而裹在校园的蜜色糖衣里，再凶悍的运动，也换三分攻击性为人情味。

受过最重的伤病发生在大三，因为长期疲劳、训练过量，腰间盘突出，险些断送篮球生涯。别说上课、下楼，一度“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趴在床上，还不能平躺，“腰会难受”，一直趴到炎症消了才慢慢下床走路，也不能动得太剧烈。

卧病在床，刘东也不是没想过直接退役——投篮靠腰部力量支撑，腰不行了啥动作也做不了。“差点儿就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去了。”

刚恢复那阵一练完就痛，从腰一直往下窜到整个腿都发麻，动几秒得缓上十几分钟。后来反应逐渐没这么强烈，“自己有一种直觉吧，好像问题不是特别大了”。

但至今落下病根儿，只要长期不力量训练，甫一碰球，腰部就隐隐作痛，“普通人不会反应那么大”。

当时还没有网课，好在课少，老师也都通情达理，才不至于荒废学业。室友也都是队友，自发带饭、取快递，谁有空就顺手，不需要多说什么或排班，“都是革命友谊。”平日一起训练，一起上课，一起对投不进的球骂骂咧咧，甚至在食堂青睐的口味都一致——紫四川湘，“一群重口味。”

刘东与篮球

图源：受访者

主线故事外，课业压力是少年最大的烦恼。

“最有成就感的课”抠头半天也想不出来，“最痛苦的课”倒脱口而出——会计学原理。这对本科经管学院的刘东，是必选课。上课小测，他一向“考得蛮烂”；期末考不让翻笔记，“天天在那儿背那个公式，脑子都要炸了”。不让带计算器，只能手算；算倒能算明白，但公式记不住。他最后总结出规律，“只要算出整数你就是对的，你算不出来就错了。”

考完如释重负，“跟打赢一场比赛似的。”最后考了个刚及格，至今不知道是真实水平还是被捞了。绩点拿的D+，但是及格了，很开心。“打开成绩单第一件事，先翻有没有挂科的。”

刻板叙事里，教练总以“严父”形象出现。清华男篮主教练陈磊，比起父辈，却更像个亲切的大哥。他会记住队员的生日，为他们准备蛋糕。时间一久，惊喜成了无需多言的默契，“每个球员都想今天是我生日，陈导会不会买蛋糕呢。”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确定的，但“陈导会不会拿蛋糕拍我呢”就不一定了。

“啊？怎么拍？”

“这样——”刘东嘿嘿一笑，伸手比划了一个扣篮的姿势。

陈导还会带他们团建，常常叫个度假车，一伙人浩浩荡荡去长城、轰趴馆……但一贯宅的刘东反倒兴趣寥寥。“也不是社恐吧，”他撇撇嘴，否认这个“指控”，“就是单纯的懒。”

但团建也非全无益处，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大四的时候，去看首钢的一场比赛。以前只是耳闻CBA有多好，到了现场才实打实地被震撼。隔着屏幕，很多动作被简化了；但亲眼所见，球员肌肉的碰撞、脚下的跑动一览无余。

一开始只是观赏，渐入佳境后他默默想，如果我在这打球我会怎么做。“毕竟坐在这么大一个场地，如果说你心里一点起伏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他斩钉截铁。

赛果早抛诸脑后，激战留下的震撼刻骨铭心。“这个种子不经意间就种下了，你不知道啥时候会开花结果。” 那时大概没人料到，“无心插柳”的播种，日后会在CBA赛场上拔节生长，向着一棵参天大树成长。

关于更久远的打算，他只能给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先把眼下的比赛打好吧，之后的事情再说。”毕竟竞技体育，年龄是很大的掣肘，意味着难以避免的体能渐衰。也因此，能在CBA上场争锋的每一次机会，对刘东都是 “意外收获”，至于最终能站到怎样的高度，“无论如何也不遗憾”。

刘东庆祝清华大学队第三次在CUBA夺冠

图源：受访者

对赛程紧凑、训练拉满的赛季期球员，抽出完整两小时并非易事——这场对谈算“临时起意”。见到他，第一句被问“飙飙猪脚面在哪个食堂？”原来这个网红菜品，早在他朋友圈刷了屏，“老是听说，但吃不到，想着回校之后一定要吃一顿”。

临近饭点，这道紧俏佳肴眼见要被抢空。“机会难得，要不边吃边聊？”他摆摆手拒绝了。不料，待提纲上的问题被一一解答，已过晌午。他笑笑宽慰道，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原标题：《刘东：鲜衣怒“篮”少年时》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