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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符号是对情感的速记,也是对情感的刻板印象
【编者按】
从老鼠到大象,所有哺乳动物排空膀胱的时间都是21秒左右。假如跳蚤长得和人一样大,那么它能跳起的高度将会——只有一个跳蚤那么高。一个四维空间中的球是什么样的?可能开始想象的时候你就错了……我们往往会遵循直觉的指引,但如果将直觉带来的想法照单全收,那我们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是平的、太阳围绕着地球转、一天的时间是不多不少整整24个小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我们发展出了科学和数学来帮助我们看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在《万物认知指南》一书中,两位作者将会回答一些困扰我们已久的问题,比如:时间从何而来?我们是否拥有自由意志?我的狗爱我吗?本文即摘自研究情感与表情的《我的狗爱我吗?》一章,澎湃新闻经中信出版集团授权发布。
1872年,查尔斯·达尔文顺风顺水,好运连连。在过去的13年间,他发表了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两部著作,现在是时候抛出自己的第三本重磅巨著了:《人和动物的情感表达》。毫无疑问,这本书再度引起巨大轰动。达尔文试图理解动物(包括人类在内)的内在情感状态以及它们与脸和身体的外在表达之间的关系。其中有整整一个章节都在讨论脸红的问题,还有一章则在讨论哭泣。他写道,当奶牛“高兴地到处乱跑”时,它们会“滑稽地扬起尾巴”。书中还描写了一匹汗流浃背的马,它正在经历痛苦万分的分娩过程,它的旁边还站着一匹焦躁不安的马。达尔文还非常细致地观察了猴子的脸,并用很长的篇幅记录在书中。
达尔文
在一个值得关注的段落中,达尔文描述了一次前往伦敦动物园的旅行,他在那里为一只猴子介绍了一只淡水龟,然后看到猴子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还把一个精心装饰的小玩偶展示给冠猕猴看,并且记录下了这只猴子瞪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情形,达尔文将其理解为恐惧。他认为,这些灵长类动物拥有类似人类的情感。
早在1838年,达尔文就曾与一只名为珍妮的猩猩相处过一段时间,并且注意到它的行为很像一个小孩子。当一名动物管理员故意扣下它的苹果时,珍妮“趴在地上又哭又闹,活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后来它显得非常生气,于是在两到三轮的哭闹之后,管理员对它说:‘珍妮,如果你不哭,做一个好孩子,我就把苹果给你。’它当然听明白了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尽管它像个孩子一样费了很大工夫才停止抱怨,但终究还是做到了,于是它得到了那个苹果”。
猿类似乎常常会有与人类相似的反应和表达,但达尔文注意到,他从未见过猩猩皱眉头。我们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
纵然达尔文讨论了很多关于猴子发脾气的事情,但他的这本书主要关注的还是这一切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通过研究动物的表情检验了以下观点:进化偶然发现了情感是动物与其他个体交流其内在状态的一种方式,我们的脸和身体通过向外表达情感,提供了通往内心深处的感受和灵魂的途径。
之后,达尔文仔细考虑了这一切对于人类情感的本质有何意义,并花费了很大力气确定了人类的脸能够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他研究了演员在表达愤怒或厌恶时才会摆出的那种苦笑表情的照片,以及婴儿和孩子们的脸上挂着幸福或是嘲讽表情时的照片。
他还试图解释肌肉组织是如何做出这些表情的,为此他寻求了法国科学家纪尧姆–邦雅曼–阿 芒·杜兴·德布劳内(Guillaume-Benjamin-Amand Duchenne de Boulogne)的帮助,有一种可怕的疾病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就是杜兴氏肌肉营养不良症。和达尔文一样,杜兴对支撑人类做出表情的肌肉非常感兴趣,他决定用最具科学活力和创造性的方法来测试这些肌肉。讲几个笑话来逗人笑是行不通的,拿一只淡水龟给他们看也不行。杜兴决定通过电击一个老人的脸来检验理想化的面部表情。
用杜兴自己的话来说,这个实验的被试者是一个“牙齿掉光了的老男人,面庞瘦削,他的五官不是极丑,接近平均水平”。一般来说,这样描述你的实验被试者不太合适,但那可是19世纪60年代,学术规范与现在差别很大,至少他们的实验取得了这个人的许可。杜兴将两个带电的金属探针置于被试者脸上的不同位置,以便分离出不同表情所涉及的肌肉。人类的面部总共有42块这样的肌肉,它们通过相互协作来做出扫视、眨眼、鬼脸、微笑、假笑等所有可能出现在我们脸上的表情。每当肌肉收缩时,杜兴都会仔细地观察皮肤上的皱纹,最终他建立了一份面部扭曲的目录。虽然这些表情稍纵即逝,但摄影技术恰好在那之前几年刚被发明出来,让捕捉这些表情成为可能。这个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牙齿的男人看起来好像并不是特别高兴,不过杜兴似乎玩得很开心。
这些照片,以及那些演员和孩子的照片,可能是历史上第一批被印在书上的照片,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为达尔文关于人类情感的论著奠定了基础。凭借对几十种情感的研究,达尔文得出了结论:有些情感在许多动物身上都很常见,并且我们每个人都会通过相同的动作来表达同样的精神状态,比如强烈愤怒下的皱眉、高兴时的手舞足蹈、惊恐的时候瞪大双眼。达尔文将人类复杂的感受归纳为6种普遍存在的情感:愤怒、恐惧、惊讶、厌恶、快乐和悲伤。
2004年残奥会期间,美国心理学家戴维·松本(David Matsumoto)和鲍勃·威林厄姆(Bob Willingham)找到了一种研究情感科学的新方法,那就是仔细观察柔道赛场上发生了什么。在决赛或者铜牌赛中,高速相机会捕捉到运动员脸上的表情。胜利者红润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而失败者的脸上则浮现出悲伤和不服气。但是松本想研究的是两类具有代表性的运动员之间表情的差异,即拥有视力的运动员和天生失明的运动员。
所有的柔道冠军,无论视力正常,还是后天失明,或是天生失明从未睁开双眼看过这个世界,他们在获得胜利的那一刻都会表现出同样的面部表情。有些运动员从来没有在别人脸上看到过快乐的表情,然而照片显示了运动员的颧大肌(连接嘴角和颧骨的肌肉)在获胜之后收缩的过程,这让他们嘴角差不多咧到了耳朵根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他们的眼轮匝肌(眼窝周围的肌肉)会活动起来,拉起他们的脸颊,使他们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表现出最真实的喜悦。
这项体育活动的例子证明了达尔文的伟大思想:情感是人类天性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如果柔道比赛中的例子是通用的,那就可以说明我们的情感是普遍的,而表达情感的关键就在于我们的脸。
保罗·艾克曼
这也是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的理论,他是20世纪心理学的先驱之一。从20世纪60年代起,艾克曼全身心致力于整理达尔文的思想,试图以科学的方式将人类普遍情感的概念表述出来。在他最具影响力的实验中,他让演员做出皱眉、咧嘴大笑、惊讶地瞪大双眼、痛苦地瑟缩等表情,并将其拍摄下来,展示给全世界的人看。其中有些人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偏远部落,他们几乎没有接触过西方文明。根据艾克曼的实验结果,所有人都认为微笑是一种快乐的体现,而恐惧的表情也无一例外地被人识别出来,哪怕是巴布亚新几内亚人也能准确地判断出这些表情背后的情感。艾克曼据此得出结论,我们面部肌肉的扭曲反映了基本的情感状态,一如生物学大师查尔斯·达尔文的描述。
这个情感理论似乎是对的,起码从直觉上来看是这样。孩子们会被教导如何识别快乐、悲伤和愤怒的表情,21世纪的我们还给每一种情感都配上了专属的表情符号,而一旦社交媒体在这些表情符号与我们的感受之间成功建立联系,那它们就会成为交流过程中的速记符号。皮克斯出品的电影《头脑特工队》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让这些普遍的情感(不过电影中没有包含惊讶,这真令人惊讶)在主人公的头脑中分别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这些达尔文主义的观点捆绑在我们的文化当中:人们普遍认为我们可以对情感进行分类,并且可以从我们的表情中解读出这些类别。
这个理论只有一个小问题:它是错的。
这种经典的情感观存在一些问题,我们从最明显的部分开始谈起:你的脸并不总是会说实话。这不只是清修的僧侣或者板着脸的扑克高手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明白可以通过控制面部表情来隐藏自己内心的感受。我们之所以认为这一问题显而易见,是因为存在着一个规模高达数万亿美元的产业,它主导着我们的文化,每天都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快乐、悲伤、兴奋、欢笑和恐惧,而它完全建立在内在感受和外在表达间的脱节之上。这个产业就是演艺圈,演员的工作就是表达出他们实际上并没有感受到的情感。在电影《闪灵》中,当杰克·托兰斯在浴室的门上用斧子劈开一条缝,意图谋杀他那正因害怕而尖叫着的妻子温蒂时,杰克·尼科尔森(杰克的扮演者)并没有受到早已亡故的印第安亡灵的蛊惑,谢莉·杜瓦尔(温蒂的扮演者)也不担心自己真的会受伤,而在这组镜头拍完之后他们都笑了起来。卢克·天行者在发现达斯·维德其实是自己的父亲时,他那张因哭泣而扭曲的脸,还有那句慷慨激昂的“不!!!!”并不会因为他知道维德其实是声音尖细、操着浓重的西部乡村口音的健美运动员大卫·普劳斯而失去力量。至于《当哈利遇到莎莉》,我们非常确定梅格·瑞恩(Meg Ryan)没在餐厅里出现性高潮,而她所饰演的角色莎莉也正是通过假装高潮证明了,无论你认为自己有多么了解另一个人,你都不可能真正了解他的内心状态。
讽刺的是,达尔文和艾克曼在检验人类基本情感状态是否存在时,请来的被试者居然刚好就是演员,而有关人类情感的所有研究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巴布亚新几内亚人看到的照片就像达尔文那本书里的许多照片一样,上面尽是些根本没有表达出自己内心情感状态的人,他们在科学家的指导下假装做出表情,而这些科学家早已预先决定了这些表情的模板应该是什么样的。说到模板,那么,你会觉得快乐、悲伤和厌恶必须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呈现出来吗?想想你最喜欢的电影和你最喜欢的演员。露皮塔·尼永奥、梅丽尔·斯特里普、阿尔·帕西诺、丹泽尔·华盛顿、海伦娜·博纳姆·卡特以及其他所有伟大的演员之所以如此擅长表达复杂的情感,是因为他们做出的表情并不是那种能够让我们立即识别为某种人类基本情感的表情。上一次有人因为苦大仇深的皱眉或是悲伤的噘嘴而获得奥斯卡是什么时候?罗杰·摩尔虽然讨人喜欢,但他是一个相当糟糕的演员,因为他在表达情感的时候总是扬起眉毛,别的再也没有了。当里克对伊尔莎说,为了在卡萨布兰卡抗击纳粹,她应当放弃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登上飞机离去时,英格丽·褒曼没有像表情符号那样噘起嘴巴,瞪大眼睛。她不可能这么做,只有糟糕的演员或小丑才会这么做,而《卡萨布兰卡》这样的电影中不可能会有小丑。
然而,我们依然坚持使用这些表情符号来代表我们的感受。惊讶:眉毛扬起、瞪大眼睛、嘴巴张开成O形,甚至下巴也会掉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惊讶的表情是什么样,那为什么要在科学上检验这个表情与惊讶的联系?
因为这并不完全正确。鉴于之前的那些观念深入人心,我们觉得这可能会让你感到惊讶。现在你的脸上浮现起了很夸张的表情吗?我们估计没有,因为事实证明,在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时,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做出我们刻板印象中的那种惊讶的表情。
《万物认知指南》,[英]汉娜·弗赖伊、[英]亚当·拉瑟福德著,柏江竹译,中信出版·鹦鹉螺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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