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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宁廊桥:屋檐下的社会
Luke Lou
浙南闽北的山区是中国廊桥最密集的区域,山势险峻、河流湍急、雨水充沛的地理及气候特点决定了这片地区成为了廊桥诞生的“温床”,其中,位于浙闽交界地的“景泰庆寿”四县又是廊桥分布最密集、营造技艺最完善、保存类型最丰富的区域。仅在浙南的景宁一县,清代县志中记载的廊桥就多达近百座,完好保存至今的仍有数十座。
在今年5月,我探访了景宁县内保存的十四座廊桥,以及两座廊桥的旧址。
东坑村村口的两座木拱廊桥,东坑上桥与东坑下桥, 分别建于清同治八年与康熙二十八年。本文摄影均为 Luke Lou 图
新语境:畲乡桥梦
景宁是著名的畲乡,是华东七省市唯一的少数民族自治县,也是全国唯一的畲族自治县。畲族从潮州凤凰山起源,以凤凰为民族的图腾。“畲”意为刀耕火种,在其民族的姓名中保留了这份古老的气息。闽浙廊桥本是以汉民族为主的桥梁营建方式,畲乡景宁的桥梁营造在技艺和风格上并无明显的不同,但在本地的桥梁传说中却有着独特的意味。
景宁东坑镇是县域内廊桥最密布的区域,小小的镇子内外就有上桥、下桥、永平桥等多座廊桥。在探访东坑的途中,当地的文保员们不止一次地向我们提及畲桥的宏伟,这座当地著名的廊桥在前些年修建水库时被异地迁建,如今原址只剩下两处桥墩。
程时良如今是永平桥的文保员,这座桥曾与畲桥遥相对望,同为平桥村的交通要道,却都在当年的水库修建时异地迁建。唯独永平桥桥跨不大,便很容易在附近寻到了一处重建的河岸,而畲桥桥跨达到近30米,最终迁往了更远的深垟。
畲桥,俗名“永安桥”,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一年,清光绪二十年重建,因修建水库异地迁建,桥头存有道光年间石碑。
畲桥的精彩之处并不在桥,而在其背后的独特传说。东坑镇上的当地人告诉我们,畲桥得名乃以其由畲族修建,另有一个栩栩如生的传说故事,在畲桥落成之前,志得意满、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修桥技艺的年轻徒弟,故意穿着木屐鞋上梁铺设椽条,而终在本师(畲族有“传师学师”的传统,由长辈向年轻的徒弟传法)面前摔下河谷。而在平桥村土生土长的程时良则是汉族后裔,他向我们提供了另外两个版本的传说:其一与畲族流传的故事大体相同,只在徒弟坠落河谷的细节上,又增添了一番师傅用斧头勾住徒弟衣服而救人一命的传奇细节;而汉族人深信的故事则大相径庭,父辈流传的是桥梁落成时,有大蛇从桥上经过,而当地人唤作“蛇桥”。
畲桥的名称来源因此显示出人类学的意义,而在不同人的回忆中,有人甚至号称桥身距离河面达七八十米——这样的实例我们至今未见,考虑到景宁现存最惊人的廊桥也不过桥高20米,我们只能对这类夸张回忆抱以宽容的沉默。好在,畲桥复建时,桥身的大量构件都被替换,重建选址的山谷仍然景色秀丽,如今仍可感受到畲桥当年的风采。
另一座被作为“畲乡”符号的廊桥有着类似的命运开篇,清康熙三十五年,英川木耳口村的村民们集资修建了茶堂桥,直到20世纪末修建水库时被拆除。桥身的构件在英川镇外堆放了多年,最终被运往北京的中华民族园,作为畲族的建筑符号得以异地重建。毫无疑问,这是景宁廊桥中“跑得最远”的一座。
大赤坑村口的大赤坑桥,建于清嘉庆十五年,是景宁现存廊桥中受力结构最合理的一座。
在关于廊桥的新语境中,修建水库总是一个最常见的背景,而重建之后的廊桥,脱离了其原本的交通属性(当然更多廊桥早在交通革命以后便脱离了交通属性),而在新语境中被安上了一些或许并不准确的名号。廊桥是固定的,但语境和溪流一样,是流动的。
老历史:梁上丹青
尽管建筑学者们迷恋于解读闽浙廊桥与《清明上河图》中虹桥相似的结构特征,并热衷于在其中寻找历史关联,但我总认为,廊桥的最迷人之处,并不在其优雅的木拱弧线,亦不在桥上或丰富或朴素的装饰传统,而是“以梁代碑、书梁为志”的史料传统,以及由此发散开来的社会组织及管理体系。
在并不太重视工匠传统的古代中国,我们罕有机会能在浩瀚的典籍中寻找到杰作的创造者,但在青绿山水之中,浙闽乡民总是恭恭敬敬地请来木瓦工匠,并把他们的姓名誊写在桥梁最醒目的主梁上。
百余年后,当我们重新踏上各个村头溪尾的廊桥,询问修桥工匠的姓名,大多数当地人仍保持着百余年来的传统,习惯性地抬头寻找——尽管其中的部分因为气候湿润或构建更换的原因,已经难以重见当年修建的场景,但仍有相当多数的廊桥完好地保存了这些历史信息,帮助我们准确地重回历史现场。甚至,我们得以在从中重新发现浙闽一带廊桥的修建体系,并梳理出几个重要的廊桥营造世家。
莲川大地桥,建于清嘉庆八年,地处景宁庆元的交通要道上,是景宁现存桥联、木画、题记最清晰丰富的廊桥。
不少廊桥题记的内容将修桥工匠的来源指向相邻的福建,而来自周宁县秀坑的张家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家族,因世居地位于两县交界的山岙处,常被人称为“下荐师傅”。这个家族以修建大拱跨的廊桥闻名,他们在故乡修建的登龙桥拱跨便超过了30米。
1802年,秀坑张家的张新佑为景宁修建了最著名的梅崇桥,这座位于英川的廊桥拱跨达到了惊人的33.5米,是有记载的景宁廊桥之冠。著名的桥梁专家茅以升在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桥梁卷》中亦不吝篇幅记录这座廊桥,无奈在前些年的端午节祭祀中,未尽的烟火点燃了桥身,一代名桥付之一炬。
对秀坑张家而言,景宁是一本首尾呼应的庞大史书。就在张新佑作为主墨修建梅崇桥后的一个世纪,他的重孙张学昶也来到了景宁。1916年,张学昶负责修建章坑接龙桥,拱跨30.7米,桥高18.8米,这座桥至今仍是景宁最壮观、最宏伟的一座。
廊桥的墨书题记不仅仅记载了廊桥的修建者,同样也把缘首(倡议修建廊桥者)、董事(建桥主事人)以及出资人的姓名、明细都记录其上,成为一部巨细靡遗的桥梁志。因此,当我们今日游走在廊桥的屋檐之下,还总能清楚地找到当年修桥的背景和乡贤士绅的姓名。“修桥铺路”自古即是儒家社会中最务实的现实追求,廊桥本身则成为了中国独特的社会治理体系的一个缩影。
大地桥主梁上题写的捐资明细
重建中:檐下社会
廊桥的奥义不只在桥梁本身。单在景宁一地,古代廊桥的修建就有极为丰富的模式与合作机制:官倡民修颇为普遍,那些交通要道的廊桥多有地方官员出资倡议,但最终的修建仍广泛依靠民间力量。
廊桥极易毁于火灾(大多数廊桥面向上游都设有佛龛和香火,早年流浪汉冬季在桥上取暖生火亦为一大隐患)和水患(每年夏天的台风季常有廊桥被山洪冲毁),不少廊桥都有屡毁屡建的历史,景宁的大赤坑桥、接龙桥都经历了三次重建。
由士绅乡贤出面募集的资金,往往涉及周围各个乡镇,部分廊桥地处两地的交通要道,在出资人中还多能发现来自邻县的捐资明细。大赤坑桥第三次重建时,四处筹款募捐延续了三年之久,而如何处理修建廊桥后多余的资金,成为各个缘首董事们各显神通的“道场”。
章坑接龙桥,建于民国六年。
畲桥作为一个极富人类学意味的案例,其特殊价值也体现于此:当年组织修桥的缘首董事在修建廊桥之后,将多余的桥款用于购买“义田”。雇佣的守桥人以义田为自身的经济来源,并在桥头设置茶房,夜间为守桥人的居所,白天则为过往行人提供免费的茶水。这笔多余的钱两有时也被用于乡村的公益事业,铺设村路或是兴办乡学,成为廊桥在社会治理上的另一个有趣延伸。
“义田”与“茶亭”是相对常见的组合方式,除此以外,浙闽两省还有两座“桥山”,分别位于庆元和屏南。“桥山”的出现也与廊桥的易损特点紧密相关:为了能够及时获得维修或重建时的木材来源,部分修桥的董事会专门买来一片山地栽种杉木,以备后世修桥之用。
“桥山”本身对应着廊桥的重建,同时也有着更意味深长的引申义:以士绅为联结的传统社会在过去一个世纪中消失,廊桥似乎也已不再具备原有的社会土壤。值得一提的是,廊桥固然是为了解决交通问题而出现,但在数百年的进化史中,交通属性往往退居其次,景宁的环胜桥甚至在兴建之初就完全摒弃了交通功能,成为了一座廊桥样式的地方庙宇和私塾学堂。
高演村的环胜桥,廊屋上设有私塾
因而,交通革命与社会变革的双重力量共同促成了廊桥的衰落——在20世纪的下半叶,景宁本土甚至有长达数十年的时间没有新建过一座廊桥——而如今重新风行的廊桥营造传统,是文化旅游业带来的新气象。
与普通的桥梁相比,廊桥最关键的社会价值都在于“廊”字,由一片屋檐营造的公共空间,成为廊桥内外交通商贸、社会治理、宗教信仰和民俗传统的核心观照。
景宁的廊桥之旅,提供给我一种久违且深刻的感动,经由全新的语境、题名的传统和衍申在桥外的乡土内涵,群山间的飞檐一次次提示我,“这就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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