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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这个年纪,生气就是浪费时间 | 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

2023-04-29 18: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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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7月,墨西哥版的《花花公子》杂志刊登了罗贝托·波拉尼奥人生中最后一篇访谈,当期的封面是一位知名女星的劲爆照片。这似乎对这位在当时引起轰动的作家有些不太尊重,但主编曼努埃尔却感到庆幸,因为这样就不愁波拉尼奥的访谈卖不出去了。

在成名之前,波拉尼奥的诗和小说几乎无人问津;而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这位被苏珊·桑塔格大加称赞的“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最令人钦佩的小说家”,已然是继马尔克斯、略萨等一众文学大师之后又一当之无愧的拉美文学明星。

今天是波拉尼奥的 70 周年诞辰。诗人,小说家,革命者……仅仅用几个简单的词语来形容波拉尼奥是不确切的。要问波拉尼奥有什么特质?这又似乎很难总结。本文节选自《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一书中具有浓郁波拉尼奥气质的一些问答,内容涉及写作风格,阅读,家庭的影响,以及关于女人、爱和死亡的话题。一起来了解关于作家的 12 个侧面。

# 01

所有这些角色,这些独立的声音,

都反映了创作者的声音和孤寂。

问:你的作品里,自传性的部分有多少,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画像?

波拉尼奥:自画像?没多少是。自画像需要某种自我,一种一遍又一遍审视自我的自主意愿,一种对自己是谁或曾经是谁的强烈兴趣。

文学充斥着自传,有些还相当之好,但自画像就不那么好了,包括诗歌里的自画像,即便一开始诗歌比散文看起来是更适合承载自画像的体裁。

我的作品是自传性的吗?在某种意义上,又怎么会不是呢?每部作品,包括史诗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自传性的。在《伊利亚特》中,我们端详两个同盟、一座城市、两支军队的命运,但我们也关注阿喀琉斯、普利亚姆和赫克托的命运,而所有这些角色,这些独立的声音,都反映了创作者的声音和孤寂。

# 02

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我们停泊在某本书中。

一座图书馆,就是人类的隐喻。

问:作家总会被问到灵感。有些人更多从生活里汲取灵感,有些人则从文学本身获取。那么你呢?

波拉尼奥:对我来说,这两者都用得到。

嗯,如果非得二选一——上帝保佑我从来不必这么选——我会选文学。如果给我一座很棒的图书馆,或一张去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国际铁路通卡火车票,没一点疑问,我会选图书馆。还有,有了图书馆,我的旅程将延长许多。

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我们停泊在某本书中。一座图书馆,就是人类的隐喻,或是人类最好面向的隐喻;同理,一座集中营,正是人类最坏面向的隐喻。一座图书馆,就是毫无保留的慷慨。

# 03

最好的小说都是按韵脚写的。

问:你叙事风格的关键很可能就在于你在叙述事件时将爱与憎糅合进去的方式。

那么罗贝托·波拉尼奥,化学反应大师,你是怎么写作的?

波拉尼奥:我冒着被认为迂腐(在某种情况下,我或许还真是)的风险,坚持认为写作本身就是我写那唯一让我感兴趣的事物的时候,也就是形式、节奏、情节。

对我而言,“写作”一词正是“等待”一词的绝对反义词。不想等待,就去写作。嗯,我很可能也错了——写作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等待,或拖延。我喜欢反向思考。

问:你的专长是叙事——我想象不出有人会把你的小说称为“抒情的”——然而你也是一位诗人,一位活跃的诗人。你怎样让这二者和谐相处呢?

波拉尼奥:尼卡诺尔·帕拉说,最好的小说都是按韵脚写的。哈罗德·布鲁姆说,20世纪最好的诗歌都是以散文体写成的。这两个观点我都同意。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很难被看作是一个活跃的诗人。

我对此的理解是,一个活跃的诗人就是一个写诗的人。我把我最近写的一些发给你看,恐怕它们很糟糕。当然,虽然出于善意和体贴,你不会如实说。我说不好。有某种诗歌的东西存在。无论什么情况,重要的是一直读诗。这比写要重要,你不觉得吗?事实就是——阅读往往比写作更重要。

# 04

成为同性恋,或者比父亲更强壮

问:你对文学和书的热爱,有受到你父母影响吗?

波拉尼奥:没有。说到家世,其实我来自两个家族:一个五百年里总是重复又彻底地出现文盲,缓慢繁衍;另一个,我母亲那边,三百年里是一样持久和彻底地出现懒汉,不断壮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这个家族的不肖之徒。

问:你是怎么发觉阅读的乐趣的?

波拉尼奥:这当然是因为我曾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孩子,一个非常理智的少年。

我父亲那时候是一个邮递员,也是智利南方的一位职业拳击重量级冠军。在那个男人面前,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变得比他更强壮——否则就意味着选择成为同性恋。如果他让我选,那我会选择成为同性恋,对我而言这是一种重要的审美上的逃离,而非天性如此。我是异性恋。那剩下的就只有电影和书。

从童年开始,我就全心投入地看大量电影,读许多书,主要地,还有点明显地,是为了“杀死”我父亲。当然,我父亲一直都很爱我,跟其他父亲一样。现在,我儿子也很想“杀死”我。

# 05

只是为了做个唱反调的人。

问:你是如何转向托洛茨基主义的?

波拉尼奥:只是为了做个唱反调的人,我想。我不喜欢共产党人那教士或牧师似的全体一致。我一直是左派,我不会因为不喜欢共产主义“牧师”就向右转,所以我转向了托洛茨基派。问题是,一旦身处托洛茨基派之中,我同样不喜欢他们宗教般的全体一致,所以我最终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自己是我唯一认识的无政府主义者,感谢上帝,不然我还得放弃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全体一致总让我大为恼火。每当我意识到全世界都一致同意一件事的时候,每当我看到全世界都齐声咒骂一件事的时候,某种东西就会浮上我的皮肤表面,让我说出拒绝。这可能是我婴儿时期的创伤。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让我骄傲的事。

# 06

无论如何,我的主要兴趣是活得像个诗人。

问:你怀疑过靠当职业作家来谋生吗?

波拉尼奥:我有很多疑问。事实上,我在做其他工作。经济方面的疑虑有许多年了,一直是经济方面,从来不是职业方面。无论如何,我的主要兴趣是活得像个诗人。对我来说,身为一名诗人意味着得是革命性的,愿意彻底接纳各种文化和性的表达。

问:是什么让你相信你是一个比叙述者更好的诗人?

波拉尼奥:当我很偶然翻开我自己的一本诗集或散文集时,我脸红的程度。诗集没有让我觉得那么尴尬。

问:你是不是已经确信智利文学是以聂鲁达为中心的?

波拉尼奥:我很早以前就想过。问题是,事实并非如此。对我来说,智利的大诗人是尼卡诺尔·帕拉,尼卡诺尔·帕拉之后还有几位。毫无疑问,聂鲁达是其中之一。聂鲁达正是我在二十岁时假装出来的样子:不写作但像诗人一样生活。聂鲁达写了三本很好的书;剩下的绝大多数都很糟糕,有些真的跟感染病菌似的。但他已经像一个诗人一样生活了,而且不仅仅像一个诗人:他表演得像一个太阳诗人,一个诗人国王。

# 07

关于译本:

“文字不只止由字词构成”

问:阅读译本会不会让人觉得烦恼?这还是文学吗?

如果我们把事物拨转过来看,很可能会得出结论说,文字并没有对应词。

波拉尼奥:我想它们有。况且,文学并不只是由文字构成的。博尔赫斯说世上有不可译的作家。我想他举克维多作了例子。我们也可以加上加西亚·洛尔迦和其他人。尽管如此,像《堂吉诃德》那样的作品,经受得住最糟糕的译者翻译。实际上,它经得起刻意毁损,大量书页的缺失,甚至一场灾难般的暴风雨。这样,即便面对这一切针对它的事物——糟糕的翻译,残缺和毁损——任何版本的《堂吉诃德》,对于一个中国或非洲的读者来说,仍会显得蔚为大观。在路上我们可能会丢失很多,这没有疑问。但无论怎样,那或许就是它的命运。

# 08

墨西哥,和巴塞罗那。

问:你是智利人、西班牙人还是墨西哥人?

波拉尼奥:我是拉丁美洲人。

问:你认为是墨西哥给了你情感教育吗?

波拉尼奥:我最该感激墨西哥的是我得到的智力教育。我的情感教育?我想,这更多归功于西班牙。来到西班牙的时候,我二十三四岁。我到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彻头彻尾地是了——我知道关于性的一切,对我来说,情感教育几乎等同于性教育。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在遇到第一个女孩后,我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知道很多体位,但体位是体位,性爱是性爱。

问:你的祖国是哪里?

波拉尼奥:我很遗憾不得不作出一个装腔作势的回答。我的孩子,劳塔罗和亚历杭德拉,是我唯一的祖国。也许,私底下,我内心深处的某些时刻、某些街道、某些面孔、某些场景或某些书籍,有一天会被我遗忘——这是一个人能为祖国做的最好的事情。

# 09

你欠你生命中的女人什么?

太多了。

问:你曾经在树干上刻过你心爱的人的名字吗?

波拉尼奥:我干过更坏的事,但这件事我们还是不谈为好。

问:你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吗?

波拉尼奥:是的,1984年左右,我在一家商店工作。店里空无一人,一位印度妇女进来了。她看起来像个公主,她本来完全可以成为公主的。她从我这里买了一些挂坠式珠宝首饰。我几乎晕过去了。她有铜色的皮肤,长长的红头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很完美。一个永恒的美人。当我不得不收她钱时,我感到很尴尬。她对我笑了笑,好像在说她理解我,不用担心。然后,她就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有时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她是女神卡莉,小偷和金匠的守护神,不只卡莉,还是杀人犯的女神。这印度女人不仅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似乎也是个好人——非常温柔、体贴。

问:你欠你生命中的女人什么?

波拉尼奥:太多了。一种违抗和高度危险的感觉。为礼貌起见,我会对其他事情保持沉默。

问:她们欠你什么吗?

波拉尼奥:没有。

问:你为爱受过多少折磨?

波拉尼奥:第一次恋爱时痛苦不堪,然后我学会了在面对事情时多一点幽默。

问:那恨呢?

波拉尼奥:即使我听起来有点自命不凡,但我从来没恨过任何人。至少我确信自己无法忍受持久的仇恨。如果仇恨不能持久,那就不是仇恨,不是吗?

问:你是怎么赢得你妻子的爱的?

波拉尼奥:为她煮饭。那时候我很穷,我的饮食基本上都是米饭,所以我学会了用很多不同的方法做米饭。

# 10

在我这个年纪,生气就是浪费时间。

问:你担心你的书在畅销书排行榜上的位置吗?

波拉尼奥:最低程度地担心。

问:你考虑过你的读者吗?

波拉尼奥:几乎从来没有。

问:什么事会让你生气?

波拉尼奥:在我这个年纪,生气就是浪费时间。在我这个年纪,遗憾的是,时间相当重要。

问:什么让你觉得无聊?

波拉尼奥:左派的空洞话语。我认为右派的空谈是理所当然的。

问:什么让你觉得享受?

波拉尼奥:看我女儿亚历杭德拉的表演。在海边的酒吧吃早餐,边看报纸边吃羊角面包。博尔赫斯的文学。比奥伊的文学。布斯托斯·多梅克的文学。做爱。

# 11

疯狂,死亡和爱,哪一件事你做得更多?

我真心希望是爱。

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患上重病的?

波拉尼奥:1992年。

问:病对你的性格有什么影响?

波拉尼奥:没有。我知道我不是长生不老的,三十八岁,我了解这一点正是时候。

问:你死前想做什么?

波拉尼奥:没什么特别的。好吧,显然我宁愿不死。但这位尊贵的女士迟早会到来。问题是,有时她既不是个淑女,也不是什么显赫人物,但是,正如尼卡诺尔·帕拉在一首诗中所说的,她是个热辣的丫头,不管你认为自己多么漂亮,她都会让你牙齿打颤。

问:你想过自杀吗?

波拉尼奥:当然。有一次,我没有死,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情况变得更糟,我该如何自杀。

问:疯狂,死亡和爱,生活中这三件事哪一件你做得更多?

波拉尼奥:我真心希望是爱。

问:什么事让你笑到下巴发痛?

波拉尼奥:我和他人的不幸。

问:什么事让你哭?

波拉尼奥:同样的——我和他人的不幸。

# 12

“我还活着的时候,这面旗帜不会降下。”

问:你什么时候最快乐?

波拉尼奥:包括在最负面的情况下,除去很短的一段时间,生命中的每天我几乎都很快乐。

问:如果你不是一个作家,你会做什么?

波拉尼奥:我本想成为一名凶杀案侦探,而不是作家。我对此非常确定。一连串的杀人案。我是那种可以在夜里独自回到犯罪现场的人,不怕鬼。也许我那时候真会变疯。但作为一名侦探,这事很容易用一颗射进嘴里的子弹解决。

问:你承认自己活着吗?

波拉尼奥:好吧,我继续生活、阅读、写作、看电影,正如阿图罗·普拉特就埃斯梅拉达自杀事件所说的:“我还活着的时候,这面旗帜不会降下。”

本文摘编自

《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

作者:[智]罗贝托·波拉尼奥

译者:普照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大方

出版年:2019-07

编辑 | Liz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在我这个年纪,生气就是浪费时间 | 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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