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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美娟:阅读,是从一开始的“围坐”渐渐变成“独坐”
日前,表演艺术家奚美娟首部随笔集《独坐》,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该书以温婉的文笔书写她的成长经历、阅读生活、创作心得,以及家人和所遇见的长辈,充溢着从生活中所获取的力量,也展示了她的表演艺术观。奚美娟笔下的黄佐临、周小燕、张洁、李敖、樊锦诗等人物跃然纸上,充满着魅力。
奚美娟,1955年生于上海。国家一级演员。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1995年后改为“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工作。四十多年来,她在话剧、电影和电视剧中塑造了一百多个艺术形象。她多次荣获“梅花奖”“华表奖”“金鸡奖”“飞天奖”“金鹰奖” 等奖项。
奚美娟说,阅读的过程,从一开始的“围坐”渐渐变成“独坐”的时候,你也许已经能够在那书本知识的五彩斑斓里遨游了,或许可以“重塑”自我。
奚美娟近期电影作品《妈妈》剧照
选
读
我的读书生活
我从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因此,记忆中,我很少会被生活中一般人所理解的“说法”所影响。比如说,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从郊区来到繁华都市生活,容易产生“自卑”心理啊,一个从小在郊区长大的人眼界不够开阔啊,等等。对这些“说法”我从来就不以为然。后来想想,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可能是与我从小就养成了读书习惯有关。
还在念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爱读书的堂姐和她的几个女同学,她们都是中学生了,经常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聊她们读过了什么好看的小说,聊她们读了某本书的感受,还有小说里的人物、故事。我就挤在她们边上听,听得津津有味,事后就缠着堂姐借书给我看。堂姐有时候怕我读书太慢,就骗我说,哎,这本书明天就要还给别人的哦。我就信以为真,于是,会白天连着晚上读,在昏暗的灯光中,蒙着被子连夜读完,第二天准时还给堂姐。偶尔,如果堂姐说好给我看的书没有借到,我就会难受得像有只小虫在身上爬一样,浑身不舒服。
青年时期的奚美娟
从小学到中学的早期经历中,我书籍的来源之一就是堂姐。还有一个对我的读书生活有影响的人,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
我的同龄人辈,大约在小学和初中阶段都经历过“动乱”中一会儿“停课”一会儿“复课”的荒唐过程。在那几年里,尽管学校里的语文课上得迷迷糊糊的,但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我都会尽力完成,这也许给他留下了我爱读书的印象。于是,老师经常会借一些课外书籍给我读,就这样,在那几年里——正是我的少年成长阶段,我竟然读到了不少世界名著,包括有《德伯家的苔丝》《基督山恩仇记》等。
但是,在我有限的人生轨迹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我的父亲。他的职业虽然只是一个技术人员,但他酷爱买书读书,也会兴致盎然地在晚饭后的闲暇时光里,给我们子女描绘书中的美好,以及我那时还不能理解的纷繁复杂的世界。我在父亲的影响下,很渴望能像他那样,去领略书籍里所描写的五光十色。
在读书中获得的精神愉悦和开阔眼界,我好像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这其实无关乎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里生存。因此我想,精神层面的世界是一个相对公平的世界,它不会因为你世俗地位的高低而限制你去思考,去享受阅读的乐趣,以及在读书过程中润物细无声的滋养。
有人说,阅读的过程,从一开始的“围坐”渐渐变成“独坐”的时候,你也许已经能够在那本书知识的五彩斑斓里遨游了,或许可以“重塑”自我了。
我最开心的记忆,就是在年轻时光,夏季的傍晚时分,吃过晚饭,做完家务,搬出一张藤椅,坐在家里的小场院里,开始边乘凉边读书,真是惬意。我有时也会在离家不远的水渠边,一个人坐着发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奚美娟话剧《家》中饰瑞珏一角
进入上戏表演系学习后,读书的轨迹在老师的指导下,有了纹路肌理。一类是表演专业书籍,尽管那个年代还不像后来书籍资源那么丰富,但我深深迷恋在其中,从理论到实践,再上升回到理论……希望通过看书学习解开实践中遇到的谜团疑云。
另一类还是我喜欢的小说。我一直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从事表演专业的人,最好不要放弃对文学创作的关注,尤其是优秀作家的作品。它与表演专业有着密不可分的直接关联,有时候,小说中人物的瞬间心理描写,作家会不惜笔墨洋洋洒洒写上几页纸,以此让读者了解人物的思维逻辑和心理的辩证过程。这样的人物描写,用在一部戏剧或者影视作品中的人物塑造上,也许只是一个镜头、一个眼神、一个状态的呈现,但从我的专业角度来说,心里有了饱满的知识积累,就能解释“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的意义了。
毕业以后,我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工作,一个更大的天地在我眼前打开。
1981年,导演黄佐临、剧作家曹禺、朱丽叶扮演者奚美娟
记得刚工作不久,就听剧团的老艺术家告知,我们单位图书馆的藏书量在沪上同类艺术单位中是排在前列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单位里集中了一批以黄佐临院长为领军人物的学者型艺术家,他们偶尔在图书馆资料室遇见你,就会指导你,提醒你说:“在演出和排练后有闲暇时间,应该系统地读一些书哦。”并顺口就能开出一些书单给你。我一直以为,在我青年时代的读书生活中,有这样的前辈们督促指导,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年轻的时候,读书无形中开启了自身想象力和类似做白日梦般的“意象”,在上戏受了专业的系统训练后,懂得了这也是一种艺术创造时能很快获得具体“视像”的能力基础。从本能的原始的想象力萌发,到经过专业理论提升后有意识对人对物反观能力的培养,仔细想来,都与我的阅读不无关系。
奚美娟凭借电影《妈妈!》中的女儿冯济真一角,
二度摘得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
读书,从一开始青年时代的“多而杂”,到现在渐渐走向“少而精”,其实也是一个去繁从简的道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读书是一种缘分,有时流传甚广的一本书,其实读来觉得无甚意义,但也许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无意中却赋予了巨大的人生启迪。
经过了漫长的人生道路以后,我更懂得了另外一种读书:当我们懂得了眼前社会才是真正的课堂,当感知了我们在这个大课堂里读到看到的才是一本意义非凡厚重无比的大书,当我们站在它边上悄悄翻开认真阅读的时候,也许,我们读书的意义才能真正显现出来。
选
读
双双真不朽,芬芳大地中
最早喜欢瑞芳老师,是欣赏她在影片中所饰角色的台词状态。那时我还在上戏表演系当学生,能看到的影片屈指可数,印象深的也就是著名的《李双双》《南征北战》等,后来还有《家》,但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瑞芳老师那极富感染力的台词表现力。李双双与瑞珏的角色就不用说了,在电影《南征北战》中,瑞芳老师饰演的女民兵队长戏份不多,有一场带领老百姓撤退的戏场面很大,不见首尾的队伍中,村民们拖家带口、神情黯然地急促行进着,默默承受着战争年代国破家亡的人们神情茫然。记得画面的背景是一条盘山小道,荆棘丛生,行走艰难。女民兵队长见到此情此景,突然站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声地说:“乡亲们,不要难过,我们还会打回来的……”说完,她又带领村民匆匆撤离。就是这样一句看似常规的普通的台词,瑞芳老师那坚定中略带哽咽、压抑中透着希望,声音有些嘶哑,语气亲切平常的表演极有艺术感染的力量。她甚至还带了一点地方音,用看似随意的语气说出了战争年代具有煽动性的话,既亲切又有力,让人听了要掉泪。用这样的台词体现方法来处理一句很容易被说成概念化的戏剧语言,是我学艺之初获得的良好信息,并在以后的艺术实践中举一反三,获益匪浅。
青年时期的张瑞芳
后来我们相识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我的演艺生涯从舞台转向了影视领域,和瑞芳老师的接触自然多了起来。我一直欣赏她生活中头脑清晰、思路敏捷,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德高望重的艺术前辈,她一向谦虚随和的人生态度。前几年在苏州金鸡湖畔举行的“金鸡”“百花”电影颁奖典礼上,瑞芳老师众望所归,荣获此奖项最新设立的终身成就奖。那次活动是我陪瑞芳老师坐车来回的。记得在领奖台上,主持人对她说:我们都是你的“粉丝”。她却回答说:“我一辈子拍的电影还没有你们现在一年拍的多,我才是你们的‘粉丝’。”然后,对着台下坐着的比她年轻的电影人,瑞芳老师真诚并大声地说:“我是你们大家的‘粉丝’!”电影界同仁们送给她经久不息的掌声,表达了对她的敬重,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近几年,瑞芳老师多次住院,每回去看她,她都要和我聊电影、聊表演,听到最多的是瑞芳老师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你现在演的很多角色,其实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可以演的。”我知道,她的这句话里,除了对我等小辈的殷切鼓励,应该还有隐隐的遗憾。由于历史的原因,瑞芳老师这一代艺术家们在中年时的艺术与人生成熟期,恰逢“文革”噩梦,艺术实践戛然而止。改革开放进入新时期以来,瑞芳老师主演了两部引人瞩目的电影:一部是《大河奔流》,一部是《泉水叮咚》。从那以后,艺术活动渐渐减少,而社会活动日见增多,但作为表演艺术家,艺术形象永存才是最高境界。她尽管年事已高,但醇厚的艺术梦依然满满当当地留存在心间无法释怀!事实上我们的剧本创作,长期以来较少关注中老年题材,我们有一批经验丰富的表演艺术家,在专业上处于优质资源浪费的状态,极为可惜。那个时候,我真希望我们也能创作出中国的《金色池塘》,让观众们再一次欣赏瑞芳老师们无可比拟的表演才华。
《大河奔流》海报
最后一次见到瑞芳老师,是在华东医院的病房。那天我去看望,医院正在给她做血透,护士长让我戴上口罩,领我进去站在门口只能有距离探视,只见两位护士在床边忙碌,瑞芳老师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想到人生无常,我心里很难过。以往去医院探视时,她总是有说有笑,谈艺术、聊家常,那些场面像影片中的一个个镜头,在我眼前跌宕。记得有一次,她和我说起自己艺术资料的收藏,她说身边只有一盘电影《家》在电台播放时的录音带,还是老式的,其他影像资料几乎没有。我非常理解她说的情况,由于技术的原因,改革开放前艺术家个人几乎无法拥有影像资料,连我这个后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演过的一批舞台剧目也没有能够留下完整的资料,一直感到非常可惜。因此,我理解瑞芳老师的遗憾,对于艺术家而言,作品才是她的“财富”,是她的“孩子”。于是我下一次再去探望时,就给她带去了能够收集到的由她主演的电影碟片,还带去了新买的播放机,并教会了陪护如何使用播放机。小陪护看着影碟封面上瑞芳老师年轻漂亮的剧照,惊奇兴奋地说:“这些都是奶奶演的呀!”看到瑞芳老师满心欢喜地默默点头,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这之后,又有一回去医院探视,一进病房,瑞芳老师就不无懊恼地告诉我说:“你给我买的那盘《家》的影碟,前几天被一个来看我的人拿走了,她还让我签了名,我又不好意思不给。”见瑞芳老师对自己的作品如此珍爱,我赶紧让她宽心,告诉她,我还会再去给她找来的,这才又见她开心起来。多希望那时候的轻松快乐还能重现……
六月二十八日深夜,我突然接到《解放日报》记者的电话,告知瑞芳老师离世的消息,我好一阵沉默,心中却在自语:“真害怕听到这样的消息呀。”上海电影界的一个“坐标”离我们而去了;也许她在的时候,我们只是享受着那个“高度”的存在,我们不曾想过失去以后,那个领域是否会真的塌陷了一块。我曾经读过瑞芳老师的回忆录,了解到她不同寻常的家庭,她的父母姐妹,她的艺术经历,以及她的爱情。无论艺术造诣与为人品格,瑞芳老师那样的“标准”,在今天的社会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不可多得!
张瑞芳在《李双双》中饰李双双一角
瑞芳老师从艺七十周年庆典时,我曾经为她献了一首小诗以示祝贺。今天,我想把这首小诗再次奉上,表达我对瑞芳老师无限的敬重与怀念:
雷电划长空,
青春火样红。
双双真不朽,
芬芳大地中。
作者注:瑞芳老师在《聂耳》中饰郑雷电一角,在《李双双》中饰李双双一角,都脍炙人口。
2012年7月5日写于上海寓所
原标题:《奚美娟:阅读,是从一开始的“围坐”渐渐变成“独坐”|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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