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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勃的耶鲁新闻课:从“水门事件”到特朗普的美国
他的入场显然和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样。出生于1943年的鲍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在《华盛顿邮报》工作40多年,获得过美国几乎所有记者奖项,著书18本,全都登上畅销书榜单。他最著名的事迹是第一个揭露了1972年的“水门事件”,后来被拍成电影《总统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由好莱坞当红小生罗伯特·雷德福德(Robert Redford)扮演他本人。
那个曾与“深喉”接触、用一台打字机开启了尼克松下台之路的资深政治记者,是不是比别人更犀利、更阴险?当我踏进他在耶鲁大学的新闻学课堂时,心中充满了面对历史人物的敬畏和忐忑。初次见面,我尴尬地向他解释,自己是如何决定从学术研究转向新闻媒体,无奈此前没有任何知识储备,很荣幸他在我毕业前最后一学期给了我这个旁听机会。他仍旧笑着对我说,我能来上他的课,感到荣幸的应该是他。
这是鲍勃给我上的第一课。40多年来,他曾和布什、奥巴马深度对谈,也曾在9·11袭击的混乱中担任华盛顿第一大报的主笔。可无论是面对总统还是受害者,哪怕是面对我们这些在专业上远不及他的晚辈,他都把自己摆在和对方完全平等的位置上, 别人对他的一切恐惧和想象都被那句“嗨,我是鲍勃”轻松化解,不经意间就成了可以分享最真实想法的对象。
每周一次,在耶鲁英语系所在的红砖小楼底层最明亮的那间教室里,我们近二十个学生就这样怀着一种既亲近又崇拜的心情听鲍勃讲课。大家最感兴趣的当然是他在“水门事件”中的经历,他也乐于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当时他30岁不到,刚刚入行,常被分配报道一些琐碎的本地新闻。一次,他被安排去法院报道水门酒店的入室抢劫案,却发现嫌犯不像是去劫财,还与中央情报局(CIA)有关。由此,他和搭档卡尔·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顺藤摸瓜,逐步发现了美国总统尼克松的手下窃听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丑闻。
至今,鲍勃还为采访中采取的一些策略洋洋得意。他回忆说,一天夜晚,有一位关键证人开门后看似想透露消息,却又有点害怕,拒绝了采访。他和卡尔看她是个单身女性,和姐姐同住,便借口点烟进了她们家门,像男主人一样直接坐下了。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他们利用当时的性别定势,给证人造成了一种微妙的心理压力,不一会儿,证人就开了口。
他也为当时遭到巨大争议的报道方法极力辩护。文章引用大量匿名信源,被人质疑是记者捏造诬陷。但新闻内容过于敏感,以“深喉”为首的证人们只有在匿名的情况下才愿意提供信息,为了挖到“猛料”,鲍勃和卡尔不得不牺牲了报道表面上的可信度,同时结合多方信源,向主编报备,确保信息的真实性。如今,匿名信源已成了美国政治新闻报道的常态。
不过,他对故事里的“大反派”尼克松倒是颇为宽容。“如果尼克松当时及时向美国民众道歉,人们可能会愤怒一时,但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也不至于弹劾。可他非但没有道歉,还试图否认指控、阻挠调查,可能这才导致了他最后的倒台。”他不止一次这样说,特别是在新闻里看到一些政客爆出丑闻却怎么都不肯道歉的时候。
他还教了我们许多其他事。比如新闻报道要“眼见为实”,鲍勃刚入行时曾准备报道五月花酒店的咖啡馆卫生检查不及格,去实地查看了才发现,其实不及格的是另一家酒店里名叫“五月花”的咖啡馆,本想偷个懒的鲍勃差点因为报道假新闻丢了饭碗。比如要想方设法让受访者开口,鲍勃采访一名不愿多和媒体接触的将军时,专门研究了将军的作息时间,等到他吃了晚饭喝了点小酒的时候再去敲门。又比如要做好周全的笔记,鲍勃写美国前国务卿鲍威尔不愿发起伊拉克战争,担心被鲍威尔驳斥,便先将厚厚的采访笔记当成“圣诞礼物”送给对方作为证据。
但在讲到2016年美国大选时,我却感受到了鲍勃的局限。
2016年上半年正值大选如火如荼之时,每次上课,鲍勃都会从点评时事开始,让大家聊聊最近的热点新闻。这场选举跌宕得就像一场闹剧,媒体上充斥着轶事、丑闻和人身攻击,但鲍勃反复强调“当总统的资格”这个概念,要学生们列出理想中总统应该具备的素养,一条条写在黑板上,然后将热门候选人一一比对。大家脑洞大开,从“外交手腕”、“从政经验”,到“领导气质”、“年龄健康”。他要学生们根据这些标准挑一个候选人做人物特写,有的选了自己支持的(通常是希拉里和桑德斯),有的选了自己反对的(例如克鲁兹),有的则挑战自己,选了当时看来荒唐得有点搞笑的特朗普。
鲍勃自己的政治立场非常明确。他认为希拉里虽然最具备总统资格,但和奥巴马太像,无法改变美国的现状。对自称为社会主义者的桑德斯,他又怀着一种华盛顿传统精英的傲慢,认为经历过冷战的美国人不可能接受一名“极左”总统。因此总统应该来自共和党阵营。然而,他认为特朗普完全没有资格当总统,较为温和的杰布·布什和卡西奇原是理想人选,却都不善于推销自己。当人们意识到特朗普极有可能拿到共和党提名时,鲍勃开始寄希望于最符合理想标准的众议院议长保罗·瑞恩。瑞恩其实没有参选,鲍勃盼望他发动一场“政变”,不承认特朗普的提名,直接取而代之。
随着特朗普的支持率越来越高,鲍勃对此就越发愤怒,对瑞恩的期待也越来越不切实际。他在课上花大量时间讨伐特朗普,反复说着“特朗普不够资格”。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选特朗普?为什么共和党出不了一个优秀的候选人?为什么年轻有为的瑞恩不肯参选?这是鲍勃话语中隐含的问题,可他给不出答案。我感觉学不到什么新东西,渐渐失去了耐心,正好忙着准备毕业回国,便不再去听课了。
特朗普当选的时候,我已经从新闻的读者变成了新闻的制造者。看到特朗普拿下的州越来越多,我的心情因过于震惊而变得麻木。听说,那天深夜耶鲁校内一片哀嚎,我的许多朋友们都在网上发泄不满,而在离校一个多小时车程的纽约市爆发了抗议游行。“这不是我的美国”(Not My America)这句口号在美国各大都市和大学城中响起。
大概在那之后一两天,我在网上看到某位美国主流媒体记者的文章,呼吁媒体“现在开始为弹劾特朗普做准备”。从2016年11月至今,美国新闻界一刻都不停息,先是特朗普的纳税单和大学丑闻,再是家人干政和利益冲突,还有他对华盛顿规则的漠视,最终炮火集中到他和俄罗斯的关系上。“俄罗斯干预美国大选!”“特朗普团队向俄罗斯透露机密!”自由派媒体天天都在报道这些听上去要判重罪的消息。特朗普团队则用一些朗朗上口的短语进行回击:“另类事实”、“假新闻”、“猎巫行动”……
其实搜一下名字就会发现,鲍勃近几个月非常活跃。他表示“通俄门”证据不足,和“水门事件”相比还有距离。他表示特朗普不应该攻击媒体为“假新闻”,但同时主流媒体对特朗普的负面报道缺乏依据不够公允。他听上去确实是个70多岁的知识分子,呼吁理性和客观,拒绝站队走极端,但这样的声音在声嘶力竭的舆论场中太没“爆点”,甚至无法用一个简单句来概括,所以一会儿就会被淹没。
鲍勃曾怀念地对我们说过,在“水门事件”的年代,美国首都周边的报业被《华盛顿邮报》垄断,有很长一段时间报纸可以维持盈利。全国电视台只有3家,和纸媒的鲍勃和卡尔类似,克朗凯特、丹·拉瑟等主播就像巨人一样矗立在每家每户,或是学识过人,或是资源丰富,或是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威感,用成熟而平衡的声音左右着人们对世界的判断。而现在,社交媒体的爆炸和传统媒体的衰落却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
在这过程中被遗失的不止是金钱。我常抱怨鲍勃犹豫不决、模棱两可,但他之所以不给我们答案,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在心里预设一个答案,而是想通过调查和思考,一点点接近真相。他和卡尔一张张翻看借书记录,一扇一扇去敲门,搜罗额外的证据去佐证看似已经没什么漏洞的结论,这些在现在看来效率不高,却使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这一震惊全国的报道负起责任。他们的报道只触及尼克松的手下,没有直指尼克松本人,因为他们当时还没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其实现在也有不少记者利用新工具努力着,数据、多媒体、互动等都提供了调查和传播的新可能,人人都能做媒体也使舆论场变得更加民主、竞争更激烈。可在求快、求流量的过程中,像鲍勃和卡尔这样从小处着手,认真求证最后得出结论的做法相对变得稀少,更多的是迎合某种政治立场的读者,不同党派倾向的媒体所提供的事实越来越相斥(比如要么把特朗普当成大救星,要么把他当成疯子),甚至无法再用“事实”这个词来形容。
不过,呼唤鲍勃他们当年新闻精神的回归,并不意味着拒绝接受现状。至少在我听课的那段时间,鲍勃极少提起新媒体,这在我看来很有可能是他对大选判断失误的一个原因。追求理性没有错,但这不代表否认有许多人不在乎理性,比起逻辑严密、论述复杂的报道,他们更爱看感情更激烈、更符合他们内心预判的内容。特朗普突破知识精英的预期获得大量民众支持,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那些摇摆不定的选民看来,鲍勃他们分析“谁最有资格当总统”实在有点像居高临下的说教,他们精打细算对瑞恩寄予的希望也脱离了现实。相反,特朗普言辞中的愤怒和雄心更能击中人们的内心。鲍勃这样的老牌记者能做的,不是骂这些支持者太疯或者太傻,而应该是承认这种人之常情,承认舆论环境几十年来发生的巨变,在此基础上坚持他们的专业素养,思考如何尽可能地让更多人接受他们的理性。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嘴炮”。鲍勃对美国大选充满困惑,我对如何面对这个喧嚣的舆论场也没有答案。就像他当年一样,我和许多同龄的同行们刚被从安稳的校园抛掷到社会的洪流中,有时百无聊赖地写着一些琐碎的题目,有时则战战兢兢地试图在一些更重要的议题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大概不会写“水门事件”那样的题目,但无论在哪个领域,都有更多故事值得我们扎扎实实地探究。
1972年,鲍勃接到电话被派去报道抢劫案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今天,当我们观察着这个纷乱的世界发生的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时,同样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那就赶快拿好装备,敲开第一扇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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