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藏在上海绍兴路二楼的书店们

2018-07-25 14: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文 | 赵景宜

图 | 王树

编辑 | 张春

“绍兴路很安静了。去年、前年还要热闹,都是朋友带朋友来。”谢旺坐在椅子上,书架绕着客厅一圈,中间的桌子上也是书。他在这条路上长大,五年前他又回来了,租住下来做开放式书房。房间里过去还有张单人床,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睡在这里。

早上六点多,谢旺带本书坐十号线去上班,一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就翻完一本书。白天他是一名通信工程师,工作了二十年多。到晚上和周末,他就成了等待访客的主人。人们来书房之前会向他预约。

他给书房取名为“上海明室”,定期通过微博、微信发布书讯。慢慢地附近的街坊也来光顾。对面六楼的一户人家,能从窗户看到谢旺,总隔空打声招呼。

 

上海明室一角。

绍兴路位于上海原法租界,只有400多米长,好几家出版社在这办公。每年四月份,是这条路上人最多的时候,很多人会慕名来张国荣光顾过的汉源书店(今年已搬走)。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谢旺的上海明室,以及后来开的诗集、梅菲斯特、会饮。

(上海明室,88弄惠安坊附近,需在微博(@上海明室)预约。诗集,绍兴路80号一楼,需电话预约(参考:公众号“开闭开”、大众点评)。梅菲斯特以已搬至建国西路645号。会饮书店计划近日搬出,来访需预约(参考:公众号“黑杂志”、大众点评))

这些店都开在居民区,有点像港台地区的“二楼书店”。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被住在附近的居民了解,有了自己的读者。谢旺觉得这是有趣的街区营造,其他的店主则认为这不过是被迫的选择。

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四家店都有不同的背景、理念,每个人性格、经历也截然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选择了开书店,都在绍兴路上度过了一段自己的时间。

 / 1.谢旺:书、黑胶、交谈,邻居举报 / 

这一两年,越来越多的读者拜访谢旺的“上海明室”,随之而来的是邻居的举报。有时声音太吵,也可能是烟味飘到了楼上。警察上门过七八次。老房子的隔音不太好,有时候房门关得稍微用力,“我的床就会晃。”谢旺楼上的邻居抱怨。

只好降低黑胶机、电影放映的声音,但谢旺不会要求来客降低音量。“我不能控制其他人,作为这里的主人,被举报后我会负责后面的沟通。” 不过举报归举报,每次见面邻居还是会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举报的邻居是一个老太太,以前是老师,总会向亲戚、朋友介绍家楼下有个书房。

谢旺给人更多的印象是温和、慷慨。一个留着长头发的上海诗人常到绍兴路,他爱和人交谈、争论,爱即兴朗诵。最开始,他常去黄圣的“诗集”,两人是朋友,但黄圣不允许诗人在书店里“耍艺术家的脾气”。

干脆,诗人晚上常待在“上海明室”,黄圣称:“诗人有点被谢旺惯坏了。”诗人说老婆不许在家里喝酒,“这里可以听听音乐,看看电影,你说多好。” 白天,诗人在重庆南路摆书摊,我追问几次这样能不能养家,诗人指着我手里的零食说:“你吃的不是我买的?干嘛问我这。”

总有人和诗人相处不好。好几次,诗人发酒疯,将书桌上一排排的书扔倒在地,在场的客人纷纷离开。趁诗人出去,谢旺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诗人很用力地一直敲门,直到邻居举报、警察上门,都不肯离开。

有次,谢旺和几个朋友去附近的晓平饭店晚饭,因为言语争论,在场的一个女读者和诗人打了起来,这事让谢旺印象很深。回家后,女读者用微信给谢旺发来自己手上的伤口图,谢旺建议她去医院。因为啤酒瓶划伤,缝了六针。

为此,谢旺和诗人有个约定,不能每天晚上来到书房,“因为他太吵了。”谢旺说。但也从不觉得自己“惯坏了”诗人,“这个才是我想象当中有的状态。如果几个人观念差不多,都说得来,不叫集体。集体是互相矛盾和相互排斥的。”

图中《裸体午餐》英文版,为谢旺在黄圣“诗集”书店所购。这几个书店店主,有经常互相去其他店内买书的习惯。

在上海明室靠窗的位置,最右边摆满了各种佛经,最左边是垮掉的一派文学,艾伦金斯堡诗歌、巴恩斯小说,还有不同版本的《在路上》。

“你想体验他们试过的迷幻植物吗?” 我问。

他说:“我的朋友们试过,告诉过我体验。你知道,最后披头士的终点都在亚洲,也就是禅意。我在训练这些。”

有朋友说:“谢旺身上也有一种隐秘的冷淡。” 谢旺和朋友们计划在愚园路做市集,有旧书交易、手稿展示、胶片放映。摊主微信群里有人担心,这样会不会声音太大。谢旺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说了一句:“每一个小时,静安寺都会有钟声敲响。”

谢旺的生活充满仪式感。每周一早上,他用周易占卜,看一看这周的运势。每周总有一天,他会去陆家嘴,看黄浦江上过往的轮船,这种体验对他来说如同打坐一般。

一般新来“明室”的人会看看书,碰到想要的,谢旺一般以原价或折扣价卖掉。常来的朋友很少买书,只是来听听音乐。

从最西头到陕西南路,谢旺可以说出一串印象很深的人,他觉得没有这个书房,就很难互相认识。有位中年画家每周都会来明室坐坐,他的工作室在绍兴公园,穿着素色汗衫,光头。每隔个把月,画家会带一堆脏衣服到明室,洗好后拿去公园晾,谢旺说,“他可能没有自己的洗衣机。”

画家还建了绍兴路微信群,“群里也很少聊什么,但大家彼此都知道做了些什么。” 谢旺说。

谢旺的哥哥也住附近,平日里他们很少碰面。“他喜欢摄影,不太爱读书。父母在的时候,我们还有每天一起吃一顿的时候。” 谢旺显得对往日的家庭生活有些怀恋。在明室的墙上,还挂着几张他父母的照片。

谢旺出门时,他的哥哥会来给明室的兔子喂食和清理粪便。这只兔子养了十年,等到晚上没有访客时,谢旺就把兔子放出笼子,看它绕着房间跑。“它太胆怯了,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会不自在。”

对于谢旺来说,绍兴路上幼年时的玩伴不在这了。但他在绍兴路有了一群新的同伴。2015年,他听说黄圣想找地方开书店,提出将绍兴路80号的、父母留下来的房子租给他。房子在一楼,不临街,院墙挡住了路过的人。在这个院子里,谢旺、黄圣和他们的朋友们,办了“愚人市集”。这个每月一度的活动,让更多附近的人知道了这几家店的存在。

有个老人来这里出了一本《圣经》给他,谢旺付了50元。“他们会先拿一本书来试探你,和你熟悉以后,会慢慢把家里的书给你。”谢旺说,“他们都已经老了,所以想在生前处理掉这些书,不过他们不会太急,我也不急,慢慢等着。”

 / 2.诗集:等了六年,二度开书店 / 

绍兴路80号,一楼的房间面朝花园,那是谢旺过去的家,他一直住到高中毕业。一度,这个亭子间要住6个人,谢旺的父母,还有他的哥哥、姐姐。几年前,老人去世,兄弟俩决定把旧屋租出去。

那时,黄圣打算结束两年间的网络图书生意,打算再一次开书店。没多久,他们联系上了,开始布置这个房间,丢掉以前生活用的家具、物品,摆起书架。对于这些,黄圣并不陌生,这是他第二次开书店了。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黄圣戴着副眼镜,眼睛在笑的时候会眯起来,他今年三十多岁,但看重友谊,现在都还会和朋友绝交。在书店,黄圣保留了旧屋里的衣柜和电视柜,“谢旺说,电视柜,是父亲当年亲手定的。物体也有情感,这些承载了一个家庭,我也想保留。”

 

黄圣(中)

在书店,黄圣常坐在靠窗的桌子上,用电脑处理日常工作,在公众号上发每月书讯。在他周围,大多是文学类二手书,散见些新书、原版书。同在绍兴路开过书店的鲁毅,建议黄圣多进原版书、珍本,做更多小册子,经营上提高专业性,但很少被采纳,黄圣拒绝过度的商品化,“我只卖普普通通的书,它是让人看的,买得起的书。”

这种做法容易陷入困境,这些“普通的书”很容易在网络渠道买到便宜的价格,但实体店则需要负担房租、人力等成本。在我们交谈时,黄圣突然问我:“你觉得我清高吗?” 很快,他继续说道:“可能好多人觉得我是个不切实际的人。比如明烨,觉得我说的东西不切实际,不能赚钱。但我觉得做这个必须有理想化在里面,否则没必要做这件事情。”

黄圣面临的问题,并不是一个特例,很多坚持实体店的人都会遇到许多困难。不过在这条路上,黄圣走了十年,他一点也不畏难。

2004年,黄圣从湖北的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去了宁波做销售。周末,他找到一份书店兼职工作。他要拿着一个计时器,每当有一个人进来时,他就摁一次来计算客流量。工资按每个小时来结。

那几年,黄圣一直是外出打工的状态,去了广东、浙江、北京,又两度回了湖北。没有一份工作,让他持续很长时间。2007年,他再次来到宁波寻找工作,在上豆瓣时,他看到了上海犀牛书店的招聘。他给店里写了一封求职信。

九月底,犀牛书店主人庄见果约黄圣来上海见面。当天,他们就约在了文庙。应聘的题目是选书,黄圣有两万块的码洋,用着推车买书。很快,他完成了这件事,庄见果看后就对他说:“OK,你通过了,你十月份来上班。”

从那以后,黄圣开始了他的书店工作。来的时候,庄见果想让黄圣省点钱,给了他一把钥匙,说就在店内打地铺。“你看那么好的环境,160平米全是书。”黄圣向我回溯。开店时有四个店员,包括黄圣其中三个也写诗,“老板也是诗人”,这几个年轻人有很多自主权,负责进货、策划活动和讲座。

这段经历,至今都让黄圣难忘。只不过刚到半年,黄圣就离开上海去了北京,次年(2009年)六月回来时,犀牛书店也倒闭了。幸运的是,有一个难得的机会等着他。在他去娄山关路开奶茶店,不到一个月亏欠关掉后,10月3日,黄圣接到一通杭州来的电话。对方称,上海有家电影院想设个书店区,免租金。

黄圣和他的朋友,在2009年创办了“开闭开诗歌书店”。这个名字来源于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最后一本诗集名。

“我们是机会主义者,首先是感谢这个人,我们还邀请她做,但她确定不做了。” 黄圣讲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还有些兴奋。那天,电影院称只给三天时间开店,当天下午,黄圣和朋友找犀牛书店老板借了钱,跑到宜家买来书架,第二天拖来了书,装好。

“电影院领导来视察,说OK,10月3号拿到情报,开闭开在6号就试营业了。” 在半年前,黄圣就做起开书店的准备了。他一直借钱,不时给北京一个朋友打款,拜托他物色图书。只要手头有钱,这个北京朋友就在中关村附近逛,看到好书就买。书店开好后,这个人就消失了,直到三年后,他有事需要帮忙,黄圣汇款了1500元后,此人再度消失。

“他也很惨。当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想让他借(租)个房子住,他不肯。”黄圣说,“他就住在网吧里,或者在别人学校里借宿舍住。买好了书,就在北师大教学楼的柜子里存着,一共四五十箱。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

尽管不需要房租,那段时间恐怕并不轻松。黄圣住在一个记者朋友家里,他们在犀牛书店刚开时认识。白天,黄圣在开闭开看店,有时候晚上去育音堂做兼职工作,这是一个音乐演出酒吧,忙的时候,需要找人帮忙检票。演出完后,没有公交到家里,黄圣就在乐手休息间的沙发上睡一晚。

开闭开诗歌书店举办了很多活动,这和黄圣夜间兼职有关,“五条人来演出,我就认识五条人,顶楼的马戏团、美好药店、颜峻过来,我就都认识了。” 等颜峻再来上海时,就去了开闭开办了一次朗诵会。

这段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不到十个月,2010年7月31日,开闭开诗歌书店结束运营。黄圣在豆瓣小站上告诉读者:“我们会回来的,肯定不用很久。”

他在季风书店工作了两年,那是黄圣做得最久的一份工作,一路做过咖啡经理、选书、书讯编辑。最终因为买房有还贷压力,黄圣想赚更多的钱,就去孔夫子网做了两年二手书买卖,常要去外地跑各类旧书市场。

收入比过去多了一些,但其实也赚不到什么钱。“一个月能做到一万多销售额,比我现在生意还好。你的钱周转过来,自由一些。你可以睡得很晚,但有半天要辛苦点。”他说。这意味着他平均每月能有五千多元收入。他不怎么做账,每天拿了钱进货,又有一笔钱入账,再去进货。

但这个倒书生意,并不需要太多成本,比起自己开个书店要简单的多。在绍兴路开店的这两年里,有家国营书店邀请黄圣去当店长,每个月收入有一万多,他做了几个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退出了。

他选择了一条可能有些困难的路。黄圣最开始工作的犀牛书店,十年内搬了四次家,他工作时间最长的季风书店,则彻底离开了上海。季风在上海的最后一天,黄圣也去了,他买了一些书,待了一会就走了。没有人认识他,“以前的同事都不在了。”

黄圣欣赏季风书店,希望自己的书店也有一定的传承:“每个月赚多少钱,这只是一个目标。书店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承担一定社会责任。当下好的书,推荐给公众,做书讯,也是一个影响。社会不公正的事情,书店可以发声。”

有的时候,客人晚上回不去,黄圣会提供住宿。开业第一天,有个朋友从外地过来,还带了一个从山上修行的画家,晚上他们就住在书店里,沙发上,地上,他们就睡了一夜。碰到晚上,没地方去的读者,黄圣有时候会让他们睡书店,不会收取费用。一个月有一半的时候,黄圣也是在睡在书店里。

平日里黄圣也写诗,其中一些发在了合集《阁楼》上。

黄圣开书店、写诗,则和过去长大的村子、小镇有关。他是湖北黄梅人,小时候在村子里长大。村子的一条街道上,有小学、信用社、医院、电影院、粮站,早上还有山上的村民来村里参加赶集。但唯独书是无法自足的,得换乘两趟公交,去县城里的新华书店。

有一天,他的父亲给社会各界写信,呼吁能给村子里盖一个图书馆。很快,北京某化妆品公司捐了笔钱,村小学有了两间图书室。 “我在那看过《麦田守望者》,我父亲可能很后悔这本书被我看到。”黄圣说。

少年时期的黄圣很叛逆。碰到不喜欢的理科课,当着老师的面,拿着球拍说“打球去”离开教室,考试的时候,老师也不发卷子给他。这段时间他认识了很重要的一个人,年轻的班主任。这个人的特立独行吸引了他。班主任拒绝参加全校的做操,要学生留在教室早读课文。其他班回班后,他便带着学生们出去跑步。“他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他会逼着校长对他唯唯诺诺。他真的有才华,还有怎样的老师,更能启发学生呢?”黄圣说。

不过,在教了黄圣一年多后,老师就去世了。当晚,黄圣在老师的卧室待了一晚上,拿走了一本《人民文学》和一个笔记本。第二年,和同学给老师上坟的时候,他带了课堂上写的一首诗,烧掉了。“以前他上鲁迅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鲁迅” ,黄圣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父母不太理解黄圣开书店,但能够接受,他们从没到过他的书店。没有意外的话,黄圣的“诗集”会一直开在绍兴路上,尽管他并不满意这里,“我不喜欢把书店开在一个很小的空间,别人进不了,好像这里老板不是很欢迎客人。很文艺,两只猫,很有情调。我更愿意像水果店一样开在街面上,你见过有水果店开在居民楼里吗?” 

在黄圣脑子里,有一个叫诗歌便利店的构想,它会开在淮海路这样的地方,24小时开放,卖饮料、卖烟酒,同时也卖书。“肯定有人晚上,凌晨三点,突然想读某个作家,然后苦于找不到。他可以打车,到这个便利店来。”

 / 3.书店、水果摊,离开绍兴路 / 

个人经营的书店,总可能需要不断换地方。鲁毅的书店梅菲斯特,从淮海中路搬到了绍兴路,因为绍兴路房东要卖房,这个月他把书店开到了建国西路。早在90年代,鲁毅就在家乡广东湛江开了家“世界书店”。他同朋友参与的“博尔赫斯”书店,也在广州搬过十几次家。

“这只是巧合”,对于为什么2016年来绍兴路,鲁毅这么回答。谢旺则认为,“多少和我们有关系,是一种共识性”。

鲁毅不太喜欢扎推,不参加每月在绍兴路举办的书市,“大家都不一样,没有太多共同的趣味。他们叫独立书店,我只是个体书店。市集没东西可淘。我并不是想,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没什么意思。”

这条路上,他会光顾黄圣的店,称“我们是朋友,都会写诗。”鲁毅讲话很温润,表达观点时语速会变快,打着手势,用眼睛盯着你。在绍兴路的梅菲斯特,也是他的家,从走道上能看到厨房和起居室的门。他不喜欢这样,称只是一种无奈之举。一次来访,他在微信提醒我到了给他发消息,因为按门铃可能会吵醒孩子睡觉。

“只是一个生意,就像水果店一样。水果还会腐烂,书你保护好,不会明天就腐烂。你要控制好你的库存。经济上的一些东西,一边摸索,一边学习。” 鲁毅不觉得开书店一定代表亏损。他反对被简单定义:“我不关心同与不同”。除了文学、政治类旧书外,书店有许多民国时出版的书,还藏有英文、法文、日文原版书籍,“旧书有一些是古董,利润很高。”他告诉我国外很多二手书店,有的甚至会请雇员。

书店里座位不多,鲁毅希望,人们来这里只是看书、选书,在一次媒体访问中,他说“和朋友一起来看书?一旦坐下来,就是聊天还会看书吗?” 鲁毅不愿意接受太多的媒体访问:“经常有些媒体一过来,看都没看,就发问,或者带一些不看书的人来。如果(他们)说这里是卖马克思,很多小册子,批判性的书,除非真的有些很傻的(读者),正好在附近,就过来。过来也会走的,找不到乐趣。”

离开时,我买了一本多诺索的《别墅》和书店自出版的小说《无限的房间》,递给了他。他在muji小笔记本上做了记录,不同其他三家,他们很少会做账。鲁毅也是写作者,副本制作为他出了好几册小说、诗歌集。在2016年出版的《单读12》里,我读到鲁毅写的一首诗,最后一段写着:

就马克思而言,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要表明,他认为自己将死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他这些旅行的终极目标就是死亡。

在还没有找到新位置时,鲁毅就很确定地告诉我,书店一定会开下去,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份工作:“书店,对人来说也是刚需,我一天没有水果可以,没有书不可以。我不能够每天只吃米饭、不看书,或者不思考、不创作。”

最晚来绍兴路开店的明烨,也准备搬走,很快这里只剩谢旺的上海明室,还有黄圣的诗集。明烨觉得这里房租太高,他对原法租界的环境也有点厌倦。一年多来,他在客厅里开了家叫会饮的书店,明烨把这段经历看成一种实践。

明烨搬家到绍兴路时,因为打包盒里有很多书,引起了黄圣的注意,便递上了一张名片,邀请这个新邻居有空来玩。那段时间,明烨在附近的襄阳南路开了一家很有设计感的果汁店。最终,这家果汁店关门了,明烨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在绍兴路书店朋友们鼓动下,明烨把书店开在自己家里。刚开始,书不够多,谢旺放了一些建筑书进来。会饮在二楼,要来的话需要电话预约,得有人下来开门。打开门,能看到过去果汁店的菜单,这对明烨来说是一个纪念。

明烨戴着黑框眼镜,眉毛很浓,留着平头,像一个有活力的产品经理。头是他自己剃的,一年多前花了85块买了推子。他讲话很有条理,谈话时需要能引导对方,朋友们告诉他应该去当老师。明烨告诉我“会饮”是“独立书店”而不是“二楼书店”。

很长一段时间,黄圣和明烨走得很近,但这对好朋友的理念总不同。明烨觉得书店,尤其是卖旧书在当下有些过时:“我算是一个闯入者。旧书它有点像手工业,一本本淘书,一本本卖书。现在已经不是工业时代了,已经是后工业时代了,你还在手工业时代。这样下去肯定被历史淘汰。这是我工科生的思维,我能理解这个时代。我们以后不卖书,卖内容也可以。”

他有找投资人的想法,明烨称有人会做PPT找风投去开大书店,但自己选择先开起来。他认可衡山和集这样的“商业书店”,不过依旧不客气地认为,“它的书还是不够好,它拿了些港台版的书来充,去掉这些,还有什么呢?它选书没有我们任何一家好。我可以这么说,绍兴路几家店加起来,是上海最好的书店。”

但目前想法和现实还有一些距离,明烨称这一年多在贴钱开书店:“我以前做建筑师的时候,想吃点什么吃什么。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是一个很喜欢吃日料的人,没事就吃点。开书店以后,基本上从来不吃。”

我问他,这一年亏了多少。“这个就不用问了,看我们状态就知道了。” 我又重复问了一遍。明烨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这是商业秘密,我就不告诉你了。但肯定亏了,难道你要开书店吗?” 

你能看出他想要努力的痕迹,比如明烨用设计概念包装的138元米酒,引进鲍勃迪伦薯片之类的泛文创用品,在书店建立了类似义工的值日生制度。他认为,自己一直有互联网思维,“我开书店方式和他们不一样。我接触小程序、朋友圈。”

明烨承认,有人会觉得他有些商业,但他不以为然:“商业,我不觉得这是坏事情。有书就有店,你不商业化,很矛盾。不如像谢旺一样,就说我是个书房,我只是来分享一下,谢旺还有自己的工作。”

 / 4.谢旺的试验:开放普通人的房间 / 

谢旺比较满意这样的状态,他觉得四家书店像一个小团体,有点像日本、台湾的独立书店,都生长在街区里。我打断了谢旺,表示其他三家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在居民区并不好,很难被读者发现。”

“没有问题。”谢旺说,他也承认了这种不同,“书店的形态有很多,鲁毅做出版出身,黄圣做过民营书店的经理。他们的眼里还是传统的书店观念,我的想法可能跟他们有差距。但我觉得,这个面窄了。我还是想做街区的整体营造。”

在绍兴路租房做“上海明室”,把自己房子租给黄圣开书店,在谢旺看来是一种试验。他想要更多人可以分享自己的空间,同时学会利用公共空间:去街道、公园,在咖啡店看书、交谈。谢旺很喜欢波拉尼奥写的《荒野侦探》,书里面讲的是一群十几岁的年轻诗人夜晚聚会、沙漠流浪的生活,“很理想主义的感觉”,谢旺说。

20年前,谢旺第一次去了大理,这个古城还只有外国观光客。他称这里是大香格里拉之旅的第一站,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先后抵达了尼泊尔、伊朗,最远是到非洲摩洛哥的一个海港。他说,这个旅程还没结束。

 

谢旺在克什米尔,他告诉我,“一张就可以了。”

这些旅行里,让他最着迷的就是两个国家的边境线,在那个空间里,生活着许多边民,他们能自由到访两地。他希望自己能拥有这种空间,通过阅读,最后谢旺想通过建筑的方式来完成。十年前,他认识了李巨川,两个人都喜欢“空间”、“朋克音乐”,便成为了好朋友。谢旺觉得李巨川是一个代表,“影响了我的建筑师”。

从某种程度来说,谢旺是一个中产阶级,又像是一个无家的人。他卖掉了自己在日晖新村的公房。妻子去了大理生活,每年会有几次见面的时间。他们没有生孩子的打算,谢旺说自己和人交谈、影响一些人,就算是对自己的延续。

他指的影响,是希望能启发更多人开放自己的家,“慢慢来吧,从我自己的房间开始,自己做起。不强求一定让居民开放,我们做几个示范,让他知道自己房间可以开放。”

“谢旺对这个城市有益。有的人可能藏书很多,但他不愿意分享。有些富人可能有10万册,但他不和社会分享,可能受益的就几个人。” 会饮的明烨说道,“谢旺总对要开书店的人,有尽可能帮助”,他称谢旺像他的家长,“比较照顾我。”

“为什么普通人要向陌生人开放自己的家?”我继续问谢旺。

“越是超级城市,上海、东京、纽约,它密度很大,褶皱也很多。这里面有很多小众人物,变态也好,不得志也好,没进入到大众和媒体层面,永远都在这个褶皱里。非常干净漂亮的大马路,是我们不喜欢的。让一些人可以进来,了解这种褶皱理念。” 他向我指了指眼前的桌布,解释“褶皱就是,你能看见布的这一面,不能看见布的另一面。”

他有一个设想,希望其他人能加入进来,“这样对年轻人很有好处,因为他们能看到新旧不一、阶层不同的家庭,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待这个事件。谢旺觉得缺乏这种教育,会限制人的视野:“会觉得每个人每天都要洗澡,干干净净的。有些人一直抽烟喝酒,不喝茶,不像你喝普洱。各式各样的人在世界都存在。”

听谢旺讲完他的计划时,已经十一点多。这个夜晚很安静,几个小时里没有上门的来访者。我走出了弄堂,路上无人,楼下的咖啡馆早就打烊。

谢旺度过了很多这样的夜晚,同人交谈,一直到快要入睡。他比其他人对此事更有兴趣,更有精力,他关心这几家书店,他关心绍兴路。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从二楼的亭子间起床,上楼打开书房的门,带上一本书去坐地铁。

出门前,谢旺会用钥匙敲击金铜色的铜器,它会发出一秒多钟的回响声。这能帮助排除一些“东西”,像是一次短暂的冥想。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