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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缉慈|谈谈产业园区和创新集群的区别

王缉慈/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
2023-04-27 16: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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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9日,航拍天津健康产业园区。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产业集聚是区域研究的永恒主题。依赖外力还是依靠内力?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房地产驱动还是创新驱动?本文试图从产业园区和创新集群的区别探讨这些问题。

1985年我到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地理系进修,导师布拉德伯里(J. Bradbury)去英国斯旺西参加产业园区会议回到蒙特利尔,带给我一本园区画册,还登上皇家山给我指点工业园区。他说,园区最重要的是能否吸引到足够的企业,“attractive(有吸引力的)” 是我印象最深的词。我阅读了大量关于产业园区的文献,跟踪深圳特区的国际讨论,与导师合作写成“变化中的中国经济特区产业地理”的英文论文并于1986年发表。

1992年“开发区热”时,我教工业地理课,带了一班北大学生去北京黄苑大酒店参观海淀区的开发区展览。满墙色彩斑斓的开发区规划图,有五道口开发区、西二旗开发区、西三旗开发区等,产业功能区的划分大致雷同。一个周末,我跟着某民营咨询机构负责人去京郊的一个开发区,他召集正在钓鱼和下棋的开发区官员开会,大谈“猫论”。当年我还去过广东阳江海陵岛在建的市级高新区,那里停电时要启用柴油发电机。我还在网上看到过某个省级开发区“红地毯 低门槛 你发财 我发展”的标语。

中国各种名目的园区“筑巢引凤”持续了三十多年,依赖土地经营和优惠措施而对产业发展缺乏有效的调控,以及“条块分割”等原因,使园区数量过多且分散、开发面积大、产业缺乏特色,甚至滋生官僚腐败。近十几年来,园区规划普遍有促进产业集聚和发展产业集群的愿景。

产业园区是一种由政府或企业为实现经济增长或技术创新目标而创立的有地理边界的区位环境,可大体分为工业园区和科技园区两类。解释工业园区的理论是发源于20世纪50年代的增长极理论,它假定将推动性产业活动引入一个地方,就会发生循环积累效应,使该地获得经济增长并扩展到周边地区。解释科技园区的理论是发源于1980年代末的产业集群理论,这种产业集群后来称为创新集群(本文不讨论广义的低端产业集群)。产业创新取决于创新型的企业家,以及企业之间、产学研之间关系的质量、强度及其网络结构。创新集群是创新行为主体合作的网络,是促进技术创新的产业社区。

发展中国家产业园区与国际贸易紧密联系。1959年,爱尔兰香农机场附近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出口加工区,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UNIDO)倡议推广香农出口加工区经验。20世纪60年代开始,在美国、日本和西欧所影响的地区,例如北美南部和中美洲、东南亚、中东和非洲出现了很多出口加工区。后来印尼、孟加拉、斯里兰卡所设立的出口加工区和中国的深圳、珠海、汕头、厦门经济特区被有些学者看作亚洲第二代出口加工区。

数十年以后,发展中国家出口导向的园区逐渐升级,与国内经济联系增强。随着本地供应商技能的积累和产学研网络的形成,以及生产者服务业的发展,一些工业园区向科技园区过渡。香农出口加工区培育了本地企业,发展了知识网络;中国深圳等城市的园区也显现了这样的升级过程。而单纯依赖低成本优势并以房地产驱动的园区面临产业空心化压力,营建此类园区的风险正在增加。

发达国家的工业园区最初定义为在兴建工厂之前所提供的一组适用的工业建筑,辅之以基础设施和绿色空间。这些园区在各国称谓不同,如美国的工业园区、英国的企业区(又译为企业特区)和日本的工业团地。一些自由布局型企业需要寻求优美的绿色空间,以及高速公路和运输工具的发展等因素促成了工业园区的发展,它有助于解决内城居住区和工业区混杂、交通拥挤、犯罪等所造成的社会问题。1981年英国政府在伦敦金丝雀码头设立了企业特区,为企业提供经营便利。

产业园区的实质是产业地产,它是产业的载体,是对企业的长期承诺。园区为企业预留可租或可售的灵活空间,提供公共道路和排污设施等,便于统一管理和连续工作。例如在加拿大卡尔加里东南部有一个10公顷的工业园区(大平原工业园),园区网站有租赁手册、场地平面图、建筑物名称、可用面积和可用时间等信息。

发达国家的科技园区是在工业园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当发展的动力从外力驱动转向创新驱动,实现了创新驱动之后,一些工业园更名为科学园。如美国的斯坦福研究园(Stanford Research Park)和加拿大的舍瑞顿科技园(Sherida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ark )过去都曾是工业园。发达国家20世纪70-90年代相继在城郊建设科技园区,21世纪以来,城市规划越来越重视发展城市内部的创新街区,促进人们协作和知识共享,并为企业家和初创公司提供加速器与孵化器环境。

产业园区和创新集群的概念相交而不重叠,虽然都是产业集聚,但增长极和创新集群的理念不同。前者只强调经济增长,园区内企业因共享基础设施而降低生产成本,但不一定有投入产出联系。后者则重视技术创新和社会发展,通过地理邻近的创新性企业互动甚至跨界合作,降低交易成本,在诚信的学习氛围中实现技术创新。有一些科技园区不仅能为企业提供办公场所,也能为企业提供实验设备的租赁和共享,并增强企业互动和跨界合作,这些行动可以为创新集群的形成创造条件。

在中国之所以会出现园区和集群混为一谈的情况,是因为产业集群被理解为一般的产业集聚(企业地理邻近)的区域。另外,开发商往往将“产业集群”作为土地开发的由头,使房地产业、制造业和新兴产业缠绕在一起。有的地方政府仍在采用压低地价、提供补贴等办法拉企业、拉项目,而有的企业则以低价拿地、拿补贴的逻辑在投资,这些行动都与创新集群的真谛背道而驰。须知,园区开发后可能吸引不了足够多的好企业,即使有企业投资,无法形成创新集群,园区也很难保证健康、可持续地发展。

中国的产业园区在创造经济奇迹方面起了重要作用,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经验。不过,由于园区种类繁多,有政府园区和企业园区之分,有综合园区和专业园区之分,有行业的特色园区和行业细分领域的特色园区之分,再加上有些城市“一区多园”的管理模式(注:例如中关村科技园区包括管理体制和盈利方式不尽相同的16个园区,遍布北京市各区县。),园区现象不仅十分复杂,还存在着很多盘根错节的问题。

很多地方政府曾经将园区建设作为追求GDP的“抓手”和形象工程,往往自上而下规划园区数量。例如,据报道,贵州省2013年开始实施的100个产业园区成长工程计划投资2370亿,目标是到2017年实现规上工业总产值11000亿元。尽管全国有不计其数的专业招商工作人员,积累了不少招商经验,但在市场环境尚未成熟之际,以规划带动需求而兴建园区有很大的风险。一些园区不具备为企业服务的能力,不注重入驻企业内力的培育,导致成本高而收益低,陷入土地荒废、债务高筑的困境。

很多专业市镇都是先有产业集聚,后建园区。例如电子废物拆解集散地汕头市潮阳区贵屿镇,在2021年国家全面禁止进口固废之后,循环经济产业园区有序运行。再如吉林辽源市原有一些袜业企业,与浙江诸暨和义乌的袜业联系密切,2005年设立东北袜业园区。后来,袜业扩散到辽阳市小北河镇。从全国看,不少企业并非在规划的专业园区内。例如东莞厚街建有“世界鞋业总部基地”,但由于各种原因,东莞市的大部分鞋企却在该基地之外。再如国家级宜兴环保科技工业园(环科园)设立于1992年,很多环保设备企业游离在外,尤其集聚在高塍镇。为此,环科园多次扩展,除管理3个社区和十余个村镇外,特别将高塍镇划归环科园管理。

我虽然37年前就关注园区,但33年以来一直研究产业集群,重点关注有促进技术创新潜力的集群,例如工信部评选出来的先进制造业集群。从空间范围来看,先进制造业集群的企业往往不是在单个园区内的。例如深圳先进电池材料集群,企业分散在南山区、宝安区、光明区、坪山区、大鹏新区的企业园或厂区。再如,合肥智能语音先进制造业集群则是围绕中科大和科大讯飞,以合肥高新区为核心,规划扩展到合肥经开区、蜀山区、庐阳区、长丰县,甚至芜湖、蚌埠等市。苏州纳米材料先进制造业集群则以独墅湖科教城和苏州纳米城所在的苏州工业园区为主要载体。

我曾经在讲座中将园区和集群比喻为土地和人群,做过这样的两个动画:在一块地上盖房子,加上水电路,这是园区;有企业和协会等机构的结点及其连线的动态网络,这是集群。我对听众说,把教室当作园区,你们这些企业之间可能不合作,或者只和外面的企业交朋友;而教室外面有一群人,他们之间是好朋友,经常交流思想,那叫集群,但他们不一定需要教室。

园区和集群的治理方式完全不同。中国有的大型产业园区演变为行政区,有管委会,以及党工委、人大和政协等,并建立了开发和管理园区的集团公司。创新集群一般以行业协会等促进行为主体合作的机构为核心。国家工信部将集群发展促进机构定义为由集群行业领军人才、龙头企业和各类机构成员代表共同组建的市场化运作的非营利组织。由管委会掌控的园区如何发力才能促进创新集群的形成是重要的课题。

培育创新集群不一定需要产业园区,建设产业园区不一定能培养出创新集群。为了将园区建成科技强、产业优、人气旺、环境美、发展快的区域,需要有长远的观点,真正投入到发展创新集群的努力中去,还需要强调创业、创造力和企业家精神,加强行为主体的联系,整合资源。创新集群是建立在知识产权保护等制度和企业互信和联系的基础上的,为此需要制度创新,这对于管理体制尚未理顺的、以GDP为目标的产业园区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

参考文献

Wang J C, Bradbury J. 1986. The Changing Industrial Geography of the Chinese Special Economic Zones. Economic Geography, 62(4): 307320

王缉慈等, 2010. 超越集群——中国产业集群的理论探索[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王缉慈, 2016. 创新集群三十年探索之旅[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王缉慈, 朱凯, 2018. 国外产业园区相关理论及其对中国的启示[J]. 国际城市规划, 33(2): 1-7.

王缉慈等, 2019. 创新的空间——产业集群与区域发展[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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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缉慈,系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经济地理学教授,持续关注国内外产业园区和创新集群。本专栏以园区之思为主题,求索园区的初衷和未来。

    责任编辑:田春玲
    图片编辑:蒋立冬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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