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印度将成全球人口最多国家，为何人口详细数据还停留在12年前？

今年开年以来，多家媒体与国际机构已多次表示，印度人口将于今年超过中国，成为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4月24日，联合国一名高级官员表示，印度人口将于4月底达14.25亿人，超过中国。

据印度报业托拉斯（PTI）4月25日报道，联合国经济和社会事务部（DESA）人口司司长约翰·威尔默斯24日在发布会上表示：“根据预测，在2023年4月，印度将超越中国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印度人口规模将持续增长，或将于2064年后趋于稳定，并在本世纪末回落至15亿的水平。

当地时间2023年3月30日，印度阿约提亚，成千上万的印度教信徒来到这里庆祝罗摩节，庆祝印度教罗摩神的生日。

尽管来自多个方面的信息都显示印度即将乃至于已经成为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但印度官方却一直没有更新其人口数据。事实上，自2011年以来，印度就没有开展过正式的人口普查。

“这是1881年印度开启人口普查之后，印度首次推迟10年一次的人口普查。”长期研究印度北方邦和旁遮普邦边缘社群的印度政治人类学家萨腾德拉·库马尔（Satendra Kumar）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

印度2021年的人口普查因新冠疫情而被推迟，但英国、美国、中国等国家在新冠疫情期间完成了人口普查工作。“在我看来，推迟人口普查（对印度政府而言）可能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行为。”库马尔分析说。

当地时间2023年4月23日，印度新德里，人们参观印度门。

与“切蛋糕”挂钩的人口普查

一直以来，印度在推行人口普查这样的大规模社会工程上效率颇高。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印度坚持每10年开展一次人口调查，统计该国的人口与家庭特征。印度智库观察家研究基金会（ORF）高级研究员米希尔·夏尔马（Mihir Sharma）在评论文章中表示，印度的人口普查的规模、效率和完整性甚至比其每5年举行一次的议会选举还要引人注目。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9日，印度孟买，恰特拉帕蒂·希瓦吉终点站，人们挤在站台上等火车。

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印度。该国为此推迟了人口普查，并在初期尝试将人口普查工作转移至线上进行，这一调查方式与美国类似。然而直至今天，尽管印度已从疫情管控中恢复常态，但该国政府也没有要开展线下或线上的人口普查的迹象。

米希尔·夏尔马在彭博社发表的评论表示，人口普查其实不仅仅跟人口数字有关，也直接关乎印度的社会结构、社会公平、社会分配等问题。执政的印人党当局不仅搁置了人口普查工作，还在过去7年内取消或重新设定了包括国民收入、家庭消费、就业数据等方面的统计工作。乍看起来，印度当局似乎不愿让外界知道印度人口的真实情况。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8日，印度新德里，傍晚时分，人们走在Kartavya小径上。

米希尔·夏尔马分析称，人口普查指出了各类群体的人口规模信息，这些数据将决定他们在印度的投票权，也决定了福利和公共服务的分配情况。

“印度政府可能想避免对其他落后阶层（OBC）人口规模做统计，并希望能一直暂缓至下届大选举行。”库马尔对澎湃新闻表示。

资料显示，印度独立后，由于种姓制度被取消，印度教徒被分为“先进阶层”和“落后阶层”。实际上，“先进阶层”就是过去的高种姓，“落后阶层”由表列种姓、表列部落以及“其他落后阶层”组成，表列种姓就是过去的贱民，“其他落后阶层”意为表列种姓和表列部落以外的“落后阶层”，由过去的首陀罗低种姓组成。

1982年，印度政府成立的曼德尔委员会提交报告，把3943个亚种姓划归为“其他落后阶层”，建议在政府部门和公共机构中为其保留27%的工作名额，在教育机构中保留同样比例的入学名额，但并未提出在联邦议会人民院和邦立法院为其保留席位。1992年11月，印最高法院做出判决，允许联邦政府对“其他落后阶层”实行27%的保留制度。

具体来看，保留制度包括在政府部门和公共机构保留工作名额，在教育机构中保留入学名额以及在立法机构中保留议席名额。

除联邦政府外，印度部分邦对本邦内的“落后阶层”也实行了不同比例的保留制度。如安德拉邦为“落后阶层”保留了25%的名额，其中表列种姓为15%，表列部落为6%，穆斯林为4%。1963年，印度最高法院做出判决，规定各类保留名额不得超过总数的一半。此后，绝大多数政府部门和地方邦开始执行这一规定，但也有个别邦除外。泰米尔纳德邦为“落后阶层”保留的名额高达69%。

印度政府根据宪法为其他落后阶层提供社会保障和教育发展的政策，而包括主要反对党国大党在内的多个政党一直要求印度当局对OBC阶层做单独的人口统计。“这可能会对印人党主导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政治议程造成影响。”库马尔说。

人口普查背后的政治账

库马尔还表示，若眼下开展人口普查，其成果可能无法佐证近年来印人党宣扬的“某些宗教群体人口大幅增长”的论调。操持印度教民族主义立场的印人党政治人物常常在选战中渲染“非印度教人口大幅增长”的恐惧。

2021年7月，由印人党执政的北方邦、阿萨姆邦两邦首长推出了“两个孩子”的人口政策。其中，阿萨姆邦穆斯林人口众多，该邦首席部长萨尔马点名穆斯林社群，要求他们“配合减少人口增长”。一些印度教徒选民认为，穆斯林家庭生育率高，耗费过多资源，这可能会导致印度教徒成为邦内的少数群体。

当地时间2022年10月13日，印度阿姆利则，一家医院的特殊新生儿护理病房里，新生儿躺在辐射加热器上。

值得注意的是，印度政府推行的人口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针对穆斯林等少数群体。

英国慈善机构“人口问题”（Population Matters）2022年11月发布的分析文章指出，印度紧急状态时期（1975年至1977年）的强制绝育等人口政策有意针对社会边缘群体和贫困阶层，尤其是穆斯林和部落民众。

另一方面，由于印度各邦可以推行自己的立法和政策，部分邦采取了更微妙的强制形式，如民众可以自主决定生多少孩子，但如果有两个以上的孩子，个人的公民权利会受到限制。

自1947年印度独立以来，超过35项的二胎政策法案已提交议会，最近的法案是北方邦的《2021年人口（控制、稳定和福利）法案》。该法案提议通过住房补贴、用于建造或购买房屋的软贷款、退税、增加养老金和免费医疗设施来激励二孩家庭规模。而那些不遵守规定超生子女的人，则会被禁止参加政府资助的其他福利计划和地方选举、申请政府工作，甚至获得粮食的机会也会受限。

当地时间2023年3月28日，印度阿约提亚，在一座清真寺，穆斯林在打破斋月斋戒前进行晚祷。

此外，该文章强调，印度的二孩政策将在性别、种族等问题上造成严重后果，因为印度国内的许多右翼团体认为，如果不控制穆斯林的生育行为，在不久的将来，其人数将超过印度教徒。例如印度人民党（BJP）的部分领导人在发言中大谈穆斯林人口增加带来的威胁。2021年，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RSS）负责人莫汉·巴格瓦特（Mohan Bhagwat）甚至主张采取一些措施来应对这一威胁，包括实施一项 “基于宗教的人口平衡”政策。

米希尔·夏尔马则在彭博社文章中分析说，如果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宗教少数群体的人数增加得“太多”，右翼选民会对当局感到强烈不满；如果宗教少数群体的人数增加不显著，政客则很难向印度教徒炒作“印度教徒人口危机”议题。

“除此之外，人口普查数据可能也会与（当局有关印度于）人类发展和便利设施使用情况取得成就的说法相矛盾。”库马尔对澎湃新闻指出。

据印媒The Print 4月21日报道，据官方背景的印度总理经济顾问委员会（EAC）最近推出一项研究强调，莫迪政府在电力、厕所、自来水供应、银行账户和移动电话等设施的提供上并未只迎合印度教徒多数派。这份报告试图证明，莫迪政府对各个宗教和社会群体一视同仁。

当地时间2022年10月23日，印度旁遮普，人们在贾兰达尔的一个市场上行走。

社会分化的争议

近年来，印度社会有关种姓、宗教、性别、阶层等因素分化乃至爆发大规模冲突的事件层出不穷。半岛电视台4月19日报道称，印度教民族主义浪潮正在侵蚀印度的世俗根基，保障如穆斯林等少数族群的自由成了考验。印度拥有约2亿穆斯林人口，他们虽然是印度的宗教少数群体，但其人口规模庞大，让印度成为拥有世界上穆斯林人口第三多的国家。

无论印度推行的是鼓励还是节制生育的政策，女性往往都会受到更显著的影响。世界卫生组织报告显示，印度孕产妇2020年死亡率为103/10万（每10万人中103人），虽然比2000年显著下降，但经济和地域不平等因素仍然显著：阿萨姆邦的孕产妇死亡率是喀拉拉邦10倍以上。

米希尔·夏尔马在彭博社的评论中感慨称，包括种姓、居住地、宗教信仰等因素在内的人口构成信息如今已成争议话题。种姓的确切数据对工作和教育分配、政治动员等事项影响巨大，政府却不愿对此进行统计。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4日，印度高哈蒂，身穿传统服装的阿萨姆邦舞蹈演员在最大民族舞蹈表演类别中尝试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

2019年，《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引起普遍争议和抗议，许多印度穆斯林担忧自己因此成为无国籍之人。有人担忧，人口普查将让已经平息的有关争论再次燃起。

目前，印度是拥有全球最年轻人口的国家之一，其中超过半数人口年龄在30岁以下，年龄中值为28岁，印度老龄化的步伐预计相对较慢。但如果将地域因素也考虑进去，印度的老龄化问题仍然显著：更富裕的南部邦，如泰米尔纳德邦已出现人口萎缩和老龄化的现象，但较不发达的北部，如比哈尔邦，人口仍在蓬勃增长。

印度南部的地方政治势力强大，他们操持的语言也与以印地语为主流的印度北部不同。如果印度议会的议席分配跟随新的人口普查结果做调整，有可能会让更富裕、文化更异质但人口更少的南部邦分得更少的议席，进而影响他们对中央决策的发言权。米希尔·夏尔马担忧，这会进一步激起南部邦的不满。

“印度庞大的人口是如此多元，世界上大多数的印度教徒、锡克教徒、耆那教徒生活在印度，这里同时也是有着世界上最多的穆斯林人口的地方之一，还是数百万基督徒和佛教徒的家园。同时，这些群体也按照种姓和阶层被划分。”库马尔对澎湃新闻表示，社会和经济的矛盾是印度未来社会管理的巨大挑战，他希望印度能处理好这些问题，比如在教育领域投资更多、提升劳动力的福利、照顾穷人和农民、积极应对气候变化等。

“印度尽管有着社会多样性和经济不平等，人民仍一直生活在一起，并曾很好地应对种姓、阶层和宗教的日常矛盾。经过几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人们已经发展出智慧和能力来处理日常的矛盾和社区的紧张关系。”库马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