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陈嘉映:AI时代,我们应该如何生活

2023-04-27 12: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剧集《神探夏洛克》

说到推理,夏洛克·福尔摩斯算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里程碑式人物。这位能区分140种烟灰的顾问侦探最广为人知的是他那一整套演绎推理法则,当有人对他的推理结果大为震惊时,他会回复道:“你只是在看,却没有观察!”当推理的链条摆在人们面前时,演绎法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一切又显得再简单不过。真相大白之所以显得惊心动魄,正是因为前文之中埋下了太多暗示和伏笔,等待着串联和起爆的那一瞬间。

实际上,在侦探小说之外,就普通人而言,“推理”仍然无处不在。从雪推出白色,从2+2推出4,种种推论,虽然微小,但织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进一步提问,在人之外,能追踪兔子脚印的狐狸会推理吗?循着血液而来的蚊子会推理吗?能与人持续交谈、能写文案的ChatGPT会推理吗?问题的答案又变得模糊了。

陈嘉映在《感知·理知·自我认知》一书中给出了更具有思辨性的解答。这本书前不久获得了2022年度“亚洲图书奖”,豆瓣评分8.8,并非一本艰深的哲学专著,而是一系列讲座的实录整理,是一位始终关注人的哲学家的述说。在“理知时代”即将远去的今天,打开这本书,我们将重新思考语言为何重要,思考“有感之知”于人的意义,思考“无感的理知”为何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

这一切思考,最终指向的是那个从古希腊延续至今的永恒的问题:人应该如何生活?按照陈嘉映的说法,就是怎么“活得明白”。

本文摘编自《感知·理知·自我认知》

内容有删节

01

语言使推理成为可能

语言是一个系统,其中的元素之间具有某种逻辑关系,各个语词互相勾连,也就是逻辑联系。红色跟绿色是并列关系,跟颜色是从属关系,跟旗子是形容关系,等等。进入一个系统,跟系统中的其他成员之间具有一种非自然的、形式上的、逻辑上的联系。

电影《编舟记》

掌握了一个语言系统——也就是你会说这种语言之后——你就可以依赖这个系统来进行推理。例如,你可以从雪推论出白色——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你会预期白茫茫的一片,你没推门看,就知道白茫茫一片。你知道鲍里斯·约翰逊是英国首相,从“首相”这个词就能推论出一大堆东西,你可以推论出他是多数党领袖,或者他是代表英国这个国家说话的。

我们能够从“首相”这个词推出这个那个,这当然是因为,首相这个概念一开始就包含着这个那个,正是这些东西营造了首相这个概念。事物一旦被命名——一旦被归属于某个概念,就有了它的是,有了它的存在,你就可以立足于它来推理了。在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里,一边是实在,一边是语言,语言摹画实在,两者的共同之处是逻辑形式,要我说:语言就是实在的逻辑形式,或者说,语言把事物带入了一种逻辑体系之中。

所谓“推论”,意思是说,你不用去看实际情况,就可以从一事推出另一事。你知道他是个鳏夫,你就知道他是男人。掌握了一个形式系统,你就可以不看具体的事往前走了。你学会了算数,看见 2+2 就得出4。

我们此前为一件事情感到遗憾:我们的亲身感受总是表达不尽,但语言有它的能耐,有了语言,我们就可以推理。要能够推理,就不能完全粘在感受上,所以语言不是专门用来抒情的,要有理知。

这种推理就是我们说的理知。推理,靠什么推?靠道理推,不是靠了解更多的实际情况,而是靠道理知道。而我们的语言里包含着、凝结着很多道理。实际上,语言就是人类理知的源头,人学会了说话,从而拥有理知,就能推理。

02

狐狸会推理吗?

从语言开始才有理知,只有人有语言,所以,只有人能理知,动物不能理知。这是传统说法,今天不少动物学家主张,很多动物都会推理,德瓦尔写了一本《万智有灵》,举出好多实例,说明黑猩猩甚至乌鸦都会推理。

剧集《神探夏洛克》

这牵涉到怎样界定推理这个概念,我做不了,我在这里倒是想讨论一下:狐狸看见兔子的脚印,它是推论出有一只兔子跑过去,还是感觉到有一只兔子跑过去?

首先,这不是一个所谓字面之争,如果你说狐狸是在推理,我就要追问,蚊子是不是在推理——狐狸精着呢,它可能会推理,但说蚊子会推理我们都会觉得过了。

感知还是推理?这是个实质问题。我首先问自己:狐狸看到的是兔子的脚印吗?雪地上有两行小小的洼陷,我们说,那是兔子的脚印,那是我们这么说。因为在我们的语言里,它们就是脚印。我们不能这样来想:那就是脚印,谁来看那都是脚印。我们来设想一只甲虫。甲虫爬过兔子的脚印,它感知不到那是兔子的脚印。洼陷它是感知得到的,因为洼陷相关——它拖一只金龟子回窝,地面的高高低低跟它有关系,它就会感觉到高高低低。

当然,甲虫太笨了,那我们来设想是一只麋鹿,它知道那是兔子的脚印吗?它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因为它不关心,它没有把两行洼陷看成兔子的脚印。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麋鹿不想追兔子,这事儿不相关,它就感知不到。当然,它也就不会推论出有兔子跑过去。

狐狸要吃兔子,对它来说,是不是兔子的脚印相关,它才会看到兔子的脚印,把这些洼陷视作兔子的脚印。只有有欲求者才能感知,没有欲求者什么都不能感知。感知不是感官的事情,而是整个有机体的事情,整个有机体还包括欲望等。

我好像是在为欲望正名。通常想来,人们总把欲望视作理性认知的障碍,是的,有时欲望会构成障碍,但首先,它是理性认知的基础,没有欲望,就不可能感知,更别说发展出理知了。

电影《寄生虫》

但是,狐狸看到的真的是“兔子的脚印”吗?我们不清楚。它没办法回答,因为它没有语言。

狐狸不能回答,但若我们替它回答,我们会说狐狸看到了兔子的脚印。但我们说“兔子的脚印”,兔子和脚印是两个词,可以分开。我们用句子来谈论事情,这个句子是由一些语词构成的,一个语词必须不仅能够用在这个句子里,也可以用在别的句子里,“脚印”这个词,不能永远跟兔子连在一起,我们必须也能说麋鹿的脚印、人的脚印。如果它只能跟兔子连在一起,它就不是一个独立的语词了。

我们通过语言看事情,可以把兔子和脚印分开来看,可以在只看见脚印没看见兔子的时候谈论“兔子”的脚印。可是对狐狸来说呢?也许根本没有分开,兔子的脚印直接就连在兔子身上,另一面又跟它对兔子的欲望、预期连在一起。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说狐狸看到了一串脚印,推论那是兔子的脚印,推论刚刚有兔子跑过。

03

分步骤的推论 V.S. 整体感知

在推理之知中,推理的步骤跟结论必须分开。A 大于 B 是一回事,B 大于 C 是另一回事,一码是一码,它分成一个一个环节,然后得出结论A 大于 C。康德说,人类的理知,即经由概念的认知,都不是直观的,而是推论的。

A 大于 B,B 大于 C,这是两个独立的事实,推论是分步骤的。而感知到的是一个 gestalt,整体,因为只有作为整体它才有意义。

剧集《神探夏洛克》

所以最好不说狐狸从脚印推论出刚刚有只兔子跑过去。在狐狸那里这或许是连成一片的,兔子的脚印只跟兔子刚刚跑过连着,不跟其他别的事情连着。

兔子的脚印跟兔子永远连在一起吗?狐狸看到兔子的脚印,就一定直愣愣地去追兔子?如果那是挺长时辰之前的脚印,狐狸会犹豫,追还是不追?要区分这些反应,动物学家可不可以说,狐狸看见兔子的时候,它直接看见兔子,它看见脚印的时候,这只狐狸推论出有一只兔子?他可能真的就没有好的说法。于是他就把这个说成推论。这里我们遇到的不是一条鲜明的界线:这边是感知,那边是推理,这里有一系列过渡。感知和理知之间的界线并不是那么鲜明。

感知中不一定包含理知,草履虫和蚊子也感知,但我们很难说它们有理知。但也许,说到狐狸,说到黑猩猩,它们的感知里面已经包含了某种理知。

04

理知能变成感知吗?

我讲到三种情况:感知,理知,既可以感知也可以理知;感知有时候已经包含了理知,理知中是否一定包含感知?理知能不能转回来变成感知?

初到美国,美元值多少我要折算成人民币,是一种理知,但后来,我慢慢对美元有感知了。我一开始读 Sein und Zeit 的时候,一边读一边翻译,我们不像对母语那样对德文直接有感觉(make immediate sense)。现在的问题是,是不是所有理知最后都可以转回来变成感知?

我们现在来想想密码。有一种密码很简单,一本《圣经》,写8个数字,按这8个数字在《圣经》里是多少页多少行第几个字,把它挑出来。这里再引一段维特根斯坦:

你给我一个用我不熟悉的符号写成的句子,同时给我破译它的密码钥匙,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也就给了我与理解这句话有关的所有东西。不过,问我是否理解了这句话,我仍然会说:“我必须首先破译它。”直到这句话译成了德语,摆在我眼前,我才会说:“现在我理解它了。”

……我说一句话:“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而这些词不过是随意的:于是我把这些词依次替换为字母表中的头 6 个字母。现在这句话就变成了“abcdef ”。但我还没有习惯不说“我”而说“a”,不说“看到”而说“b”等等。我的意思并不是:我还没有习惯见到“a”这个符号就联想到“我”;而是:我还没有习惯在“我”的位置上使用“a”。

(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第 1 卷第 6 节)

看起来有点儿像初学英语,但接下来就有了区别,在美国待的时间长了,慢慢地,我就对英语或者美元直接有感觉了;我对abcdef却永远没有感觉,只有等到它翻译成了一句汉语,我才对它有感觉(make sense)。

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区别呢?一开始你对英语没有感觉,那是因为你是从外面进入这个圈子的,你需要理知帮助你进入这个圈子,真进来了,就像英国人一样就对英语直接有感觉了。我们讲的这种密码,它不仅对你是陌生的,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圈子的人用 abcdef 说话。

电影《风声》中,顾晓梦将消息加密,绣在旗袍上

这个区别重要吗?重要。由于有用法,因此有逻辑。这里说的是自然语言里的逻辑,不是先有一套先验逻辑,然后我们根据这套逻辑来确定语词之间的联系。用法跟逻辑互动。没道理的用法不是用法。这可以从演化论来想,人家长五根指头,我六指,这不合乎道理,我长了,传不下去。可如果六指更有道理,以后人都变成六指了。五指更有道理还是六指更有道理,这要看环境是什么样的。

道理不是从先验逻辑里推衍出来的,实际用法跟道理互相纠缠。abcdef,没有用法,不编织在生活里,符号之间没有逻辑联系。

你可能坚持说,abcdef 也有用法,例如,a 必须对应我,b必须对应看到。但一个语词的用法内在于语言系统,a 对应于我,不依赖于 a 在 abcdef里的逻辑。这跟把 I 翻译成我是不一样的。英语语词之间有一套逻辑,汉语语词之间有一套逻辑,abcdef 之间没有一套逻辑。这系统本身不是一个系统,谈不上把 abcdef 的逻辑映射到“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的结构里来。所以,把abcdef 破译成“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是解码,不是翻译。

假设我是个译密码的,记忆力特别好,一说 abcdef,我不用翻书,马上就知道是哪几个字,知道你在说“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我们很容易把这混同于我好多年前用美元买东西的那种经验,混同于有感之知。但这个源于我折算的熟练,而不是那些密码本身有了用法或者逻辑。我最后懂得的或者感知到的仍然是那句汉语,这些密码之间是没有逻辑联系的。

我是切汇的,对兑换率特别熟悉;我在美国生活了好多年,对美元值多少特别熟悉,这两种的性质不一样。一种是熟练掌握折算规则、转换规则,一种是把数字公式跟日常经验连起来。最好只把后一类叫作直接可感。后者有点儿像我们理解一句格言,小时候听到,只是字面上懂得,后来人生经验多了,才真正懂得。这不是因为你对一套转换规则熟练了,而是有更广泛的经验的支持。

05

无感的理知

本来人们只区分理知和感知,但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就多出了一种区分:有感的理知和无感的理知。理知从语言发端,语言里的语词是一些符号,但这些符号有感性内容,语词带着这些感性内容推理,比较笨重,走不远,减少感性内容,推理就可以走很远。

有了图灵机,我们今天相当清楚什么叫作无感的推理。图灵机会推理,但它啥都不理解,不过,设计者还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到了深度学习,连设计者也不知道它怎么就得出了那些结果。一个例子就是 AlphaGo Zero,横扫所有的围棋世界冠军。它为什么下这步棋?没人知道。包括它的设计者。他们设计了一个程序——当然,事实上,是设计了一大堆程序——设计完之后,电脑自己就可以去学习,“深度学习”,然后发展出了它自己的推论方式,它是怎么推论的,顶尖的 AI 专家也不知道。用 AI 界的行话说:失去了可解释性。你甚至看到它的每步推论都合乎规则,但我们不知道怎么把它连到我们的经验上。

电影《银翼杀手2049》

“感知”,sense,就是意义。图灵机可以把我们带到很远很远,理知走得越远,感知的切身性或丰富性就越稀薄,乃至最后完全失去感性内容,变成了纯粹理知、无感的理知。若不再感知世界,世界就失去了意义。我们现在老问人生的意义上哪儿去了,这个困惑可能有一部分就来自我们不再感知这个世界了。意义的流失当然不是件好事,但也许理知还是会向更加工具化的方向发展,这样的理知增强了人类控制世界的能力。

我所说的理知时代,是携带感知的理知,注重的是道理而不是数理。当理知脱离了感知,理性变成了赤裸裸的工具理性,理知时代就结束了。我们这些生活在理知时代最后的人,很多人可以说厌倦了理知,强烈地希望回到感性世界中去,重新感知这个世界,认识更多、更远、更确切、更微小的事物。理知当然是人类的特殊禀赋,作为人,我们不能不珍视自己的禀赋,但人类理知的可贵在于它始终跟感知交织在一起,人类不仅感知,而且理知。带有感知的理知,从根本上说,就是连着理解自己来理解世界,连着世界来理解自己,说得更简单一点儿,就是活得明白。

原标题:《陈嘉映:AI时代,我们应该如何生活》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