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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作家李西闽:应景文章大多没有深度,我的小说并非如此
“我不会指责范跑跑,在当时,你要想想你会怎么选择。我认为逃跑不是懦弱,而是一种人类的本能,这无可指责。如果我连自己的生命都救不了,我怎么去救别人?又怎么去帮助别人?我们总是容易站在一种道德高度去指责别人,这些批评者并不会设身处地地想,只会道德批判。”
作为汶川大地震的亲历者,作家李西闽为范美忠所引发的社会舆论打抱不平。在他看来,真正的悲悯是让地震中各式各样的生命形态得到充分谅解,只要不是通过杀人放火的手段取得某种东西,在极端状态下,选择逃生根本不算什么。
其实,不只是范美忠,对于地震当下及地震十年后浮现的众生百态,李西闽多是抱持宽容、理解的态度。
十年前的大地震,他被埋废墟中长达76小时。十年后,社会舆论场一度分裂为两种声音:一部分人认为应当深切悼念,另一部分人认为灾民已渐渐放下怀念之情,重新生活,不要再去渲染打扰。这对李西闽而言只是淡淡一句:“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想纪念的人,纪念就好,不想纪念的人,遗忘就好。”
灾难于他而言,早已刻在生命中,不可能猝尔遗忘。“但我选择直面,我也慢慢与痛苦讲和,该吃吃、该喝喝,不等于说我的内心没有痛苦,只是已经学会与悲伤和平共处,慢慢往下活。”
正值汶川地震十周年,李西闽的新书《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出版,历经十年,重看汶川大地震。这十年来,诞生过震撼人心的描述大地震的文学作品吗?从几度自杀,到如今坚信要“好好活下去”,他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转变?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李西闽,聊聊他的新书,和地震十年来的心路历程。
《我们为什么要呼救》新书分享会现场,左一为李西闽澎湃新闻:作家阿来觉得在当下、特别是在纪念日去写地震,是一种灾民心态,写不出好作品,所以他自己特别要避开这些纪念日。你怎么看阿来的这个观点?
李西闽:阿来说得没错,对于那种一窝蜂的纪念文章,为了博取某一种同情、贩卖痛苦的文章,这样讲毫无异议。大部分应景文章,都没有深度,我从来没写过。但我的小说并非如此,我是沉淀了十年,有话要说,不是借助纪念日来凑热闹写这本书。我是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我要把经历过的东西写出来,这是对自己的交代。
我获救以来,写过《幸存者》、《救赎》,还有这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我获救后两个月,还没完全恢复好,就用一只手指敲出了十多万字的《幸存者》。我想把我的经历真实记录下来,如果当时不写,我可能会忘记。第二本书《救赎》讲一对夫妻失去儿子,到大城市打工,两个人有挣扎,有扶持,一起走过那段艰难的道路。《救赎》写得稍微浅一点,因为缺乏时间的沉淀,关于灾难,只有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发现一些更宝贵的东西。
今年是汶川特大地震十周年,十年来我经历过种种不堪、痛苦,都写在书里。书中我写了苏青和李翠花两个家庭,他们经历种种煎熬和痛苦。我们这些幸存者很多人一直在苦熬,我选择在十周年出版这部小说,不是纯粹地为了纪念,这本书里,我没有贩卖悲伤,只是真实地写了我们这些幸存者,十年来的经历和过程。我也希望借这本书告诉自己,不能再沉湎在大灾难的痛苦之中,要重新开始。十周年,是一个结束的日子,也是一个新生活开始的日子。
从我埋在地下的时候一直到我被救出后的这十年,我一直都在呼救。我为什么要呼救?因为我需要得到别人的帮助,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星球,很多落难者在遭遇困难时,一直在呼救,却得不到回应,他就死去了。我觉得我必须记录下这些东西,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相互搀扶往前走,相互帮助着往前走。所有的呼喊我觉得都是有意义的,不论有没有回应,这是我要表达的一个理念,就是人必须搀扶着往前走。
李西闽新书《我们为什么要呼救》澎湃新闻:你提到的“应景文字”,常常会写成哭天抢地或者好人好事,你怎么看待这一现象?过去十年里,有哪部关于大地震的作品让你感觉写得好?
李西闽:这类应景文字,大多没有深入人心。但是,也有一些纪实报道写得很感人、真实、客观,写得很好。为什么会出现那些流于一般的应景文章?其实跟我们一些写作者的“急躁”有关系。比如说明天“5·12”了,我今天开始写,为了能及时发在报纸上。这种浅薄的、快餐式的纪念文章,每年都很多,某种程度上,是报刊的一种八股文化,每年都回避不了。
但是这样也好,总有人去写,比起让事件消失、忘记要好。但是,我们仍需要一些有深度的文字,来挖掘和反思灾难,与悲伤讲和,这才是最重要的主题,才是富有生命价值、意义的内容。我新出版的这本书肯定不是应景文章,因为我对灵魂有很多挖掘,也有深意蕴藏在具体的故事细节中。
这十年里,真正写地震的、成书的作品并不多,只是报刊上一些小文章多。有一本书叫《汶川十年》,里面都是纪实作品,我觉得那本书写得还不错。
《汶川十年》其实,这个题材的写作不讨好。存在几个问题,一是很难有人会深度挖掘地震题材。有些作家觉得,如果去写,会陷入刚刚所说“贩卖悲伤”,怕被别人议论。二是确实难写,因为中国关于灾难的作品,包括电影和小说,到现在为止,真实的、深度的作品基本上没有。
另一个问题是这个题材太难驾驭,很难写好。因为这需要积累和深刻的悲悯之心,否则就会回到应景式文章。甚至像阿来,我想他触碰这个题材时,也是有顾虑的。但我是亲历者,我不写,谁来写?而且我有感而发,并非空泛谈论。
澎湃新闻:你曾有过几次自杀的想法,但在这本书中反复在提要好好活下去,怎么会发生这种转变?
李西闽:经历大灾的人,大多会产生一些精神上的问题,比如抑郁症、创伤应急障碍等。每到这时候,整个人像陷入泥潭里,不能自拔。有一种幸存者内疚的提法,说的就像我们这样,常常会产生难过情绪。我经常会想他们死了,我却活着,好像对不起他们。这种负疚感一直缠绕,会给我带来很多负面的东西,到极端时就会产生厌世感,会一直沉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
每次我遇到痛苦时,内心都在呐喊,有时没有大声说出来,有时会说出来。我会在微博、朋友圈里说说我自己的情绪,那是一种呼救方式,很多朋友看到以后,就会打电话安慰我。我怎么走出来?其实活下去是一个最简单的目的,因为人只有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会去找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让他给我们开药、检测,也要依靠很多亲朋对我的关怀,比如说我女儿就会让我觉得,为她付出是我的意义,我要养育她长大。一次又一次之后,我才慢慢地走出来。
李西闽与女儿 图片来自李西闽微博澎湃新闻:大灾之后,有人产生心理问题,会在宗教信仰上有所调整,你也这样吗?
李西闽:其实,很多经过灾难的人信佛、信基督,都在寻求一种宗教救助,这也是一种内心呼救的表现。信仰是很重要的事,很多经过大灾的人,他们皈依宗教以后,确实是回归宁静,渐渐地很多病也就治好了,特别是精神上的疾病。但我觉得无论如何,这些精神疾病,除了用药物治疗,其他的都发挥着辅助作用。
我对所有的宗教都很敬畏,我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人,怕自己信仰某个宗教后,会陷入另一种束缚。所以,我一直在寻求一种合适的,能让我真正皈依的宗教。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有自己的信仰,比如前面说到的“活下去”,活着就是我的信念。
澎湃新闻:从十年前的《幸存者》,到今天的《我们为什么要呼救》,下一本书你还要考虑再写大地震吗?这本书成书后,你会有遗憾之处吗?
李西闽:我的下一本书肯定不是地震题材了,因为我必须要有更好的沉淀。等到再写灾难小说的时候,我不会再写这么薄的书,会用写30万、50万字的篇幅对灾难重新审视。我对灾难有敬畏,所以,如果再去触碰这个题材的话,可能要五年、十年后,写一部更惊心动魄的作品。我永远不会迎合什么周年纪念来写作,《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它对我来讲是十年来的总结,也是重新开始的起点。
关于这本书的遗憾,我觉得未来再修订时,我会让故事和人物更丰富一些。这本书的缺点还蛮多的——因为任何作品都不是十全十美,主要是写作时感觉太仓促,像李翠花一家的故事,如果我能写得更详尽,有更丰富的细节,可能会好一些。
澎湃新闻:选择遗忘,对灾民而言是一条好的出路吗?他人的安慰对你有用吗?
李西闽:这是忘不掉的,而且就算选择性遗忘,哪天又重新记起,那是更厉害的心理伤害。很多心理学家都会建议灾民选择慢慢接受,而不是遗忘,坦然面对才是最好的治疗成果。灾民其实忘不掉那场灾难,就像我每天一洗澡,会看到我身上的伤口,我忘不掉。遗忘不幸的,忘不掉,就去接受、面对它,再勇敢地活下去,这才是唯一出路。
他人的安慰不是说没用,而是说没有一种真正的介入和感同身受。但确实,感同身受很难做到,甚至有时轻描淡写的安慰还会让人觉得是一种负担,还不如躲在一个屋子里,去舔舐自己的伤口。我很建议这些人应当由真正理解他的亲朋给予更多的关爱,这样他会比较好。
澎湃新闻:你被埋76小时后救出,对你的这段传奇经历,有人觉得同情、怜悯或惊讶,你更希望别人怎么来看这段经历?
李西闽:对我来说怎么看都不重要,有什么样的感受都是正常的。我们每个人的思想深度、学识、阅历都不同,所以对某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有很多人会同情我、觉得悲伤,特别是我的好朋友们,他们对那种折磨更加感同身受。这样的经历很容易碰触到人内心最柔软的一部分,就是悲悯,对受难者会有一种自然的悲悯。也有人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甚至在我获救后,有人在博客上留言,说我怎么没死在那?人心是永远琢磨不透的。
所以对这段经历,有任何反应,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一直以来,我对别人的评价都不太在乎,我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更好地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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