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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夏千淞 卫风阳 王学婧 秀娟:我与我周旋久:一场关于自我的生长
原创 夏千淞等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我与我周旋久:一场关于自我的生长
作者 | 夏千淞 卫风阳 王学婧 秀娟
“说不上喜欢,但总可以试一试”
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前,田晓语从来没有想过到北大念书。
她长大的环境是中部某高考大省的一个十八线小县城,从小身边没有那么浓厚的教育氛围,初中毕业后,一半的同学会升入职高,另一半同学升入当地的高中。只有少数人是例外,他们可以参加省会高中的选拔,获得到省会读书的机会,而这也往往是通向名校的序曲。省内的教育资源相对集中,全省前十的高中有九所来自省内的两座城市,这种“掐尖”的招生传统仿佛是个计算机程序,输入各地中考中的佼佼者,输出学校和学生在高考中的傲人成绩。
田晓语选择的A高中是省会的一所“二流”高中,这不是她当时拥有的最好选择。相较于省会最好的几所高中,A高中规模小,也更容易受到老师关注。另一个诱人的原因是A高中和对口大学的加分政策,按照父母的规划,田晓语进入A高中后如果成绩比较理想,那就可以稳妥地进入对口大学的王牌专业,毕业后直接留在省会城市工作。田晓语也被这样的前景吸引,“我可以被理解为一个上进心不那么强的人,会喜欢一个竞争没有那么强,然后自己比较舒适的环境,这可能也是我不想去考那些很好的高中的原因,用现在的话来说可能就是不太想‘卷’”。
A高中几乎没有出过北大、清华的学生,在高考前进入顶尖名校只是个模糊的概念,能窥见个轮廓,但从没有试图看个究竟。高考成绩出来后,田晓语超常发挥多考了20来分,尽管最终分数和北大招生组预估的本一批分数线还有几分之差,但如果报考提前批则上线希望很大。一直以来田晓语对于专业没有特别的兴趣和规划,无论是父母提到的王牌专业,还是自己考虑过的经济金融,都更多是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当时北大招生组老师和我们说有可能会调到冷门语种去,但是这类专业都是全国顶尖的,所以我就觉得应该都能学,总得先尝试一下才知道喜不喜欢。”怀揣着一名文科生对于北大的朴素向往,田晓语报考了小语种方向,最终调剂到了B语言专业。
“我好像不那么擅长学习了”
面对B语言的学习,田晓语最先感受到的就是不适应。不同于外国语学校的保送生,田晓语并没有很好的语言基础和丰富的语言学习经验。B语言对于田晓语来说是个没有接触过的专业,加之专业本身的难度,上手时感到吃力不说,看到和身边同学之间追不上的差距后,田晓语渐渐陷入了一种“我是不是学不好这个专业”的自我怀疑当中,她对B语言的态度也慢慢地从无感转向了厌恶。雪上加霜的是,2019年外国语学院政策开始限制提前批考生的转出,这也让她无法在专业选择上做出改变。
面对专业的挫败感在大二开学达到了顶峰,大一上课程内容相对基础,同学之间的差距还没有完全显现,经过大一下一学期的疫情居家学习后,再次见面时田晓语发现同学间已经形成了清晰的梯队,无论是语言天赋上的差距还是努力程度上的差距,都愈发鲜明。“老师会特别直白,比如上课问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错了,她会直接问你‘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学?’,但实际上你没有,最后结果就是真的不想学了。”
对于进入大学后学习不再出色这件事情,田晓语在入学前有所准备,“我毕竟没有到北大的本一批分数线,高考时运气也比较好,肯定有进入学校之后不会像原来一样拔尖的心理预期,所以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年级排名时会失落,但也没有特别意外。”相当一部分的心理压力实际上来自父母,大学前两年,每次父母问到绩点、排名这类问题,田晓语都会选择“糊弄过去”,面对习惯了自己成绩出色的父母,田晓语难以如实相告。
落差感是这段时间的关键词。和很多北大学生一样,在大学前,学习之于田晓语是一件相对轻松的事情,成长的过程中“学习好”一直是田晓语身上最大的标签。而有了这个标签,似乎就可以拥有更多的一切——师长的关注,他人的赞美和取得成就的快乐。与之相对的,随着“学习好”这个标签的摇摇欲坠,田晓语感受到一种从课内延伸到课外的落差,现实中的自己和理想中的自己频频冲突,在她内心打架。
这种落差不仅仅来自专业课,挫败感达到顶峰的瞬间来自在自己喜欢和投入了大量精力的课程上也没有取得理想的结果。田晓语印象最深的一门课是《音乐与数学》,选择这门课时田晓语考虑了自己高中比较擅长数学,对音乐本身也有强烈的兴趣,事实上这门课也确实不负期待,老师的授课生动有趣,她也在课上课下投入了相当的精力。田晓语希望在这门课取得好的成绩,但最终的结果却相当不尽如人意。这门课带给她的冲击甚至一度超过了专业课,“因为我在做一件我很喜欢、并且付出了很多努力的事情,却依然做不好,就会让我觉得我是不是不再像以前那么擅长学习了。”“那我擅长什么?”
在“我是不是不再擅长学习了?”的背后天然地隐藏着另一个自我叩问,“那我擅长什么呢?”
在漫长的学生时代中,说不上价值观多元的小县城里,一个孩子的个性和特质往往掩盖在学习成绩的阴影之下,鲜少得到注意。而进入大学后,北大的校园环境和价值观导向鼓励着所有人去探索自己的热爱,田晓语也是其中一员。她喜欢音乐,加入了院文艺部和校学生会参与一二·九和十佳的相关工作,其他同学不愿意到场的排练对她来说是一周生活的高光时刻,是学业间隙满足感和快乐的来源。
尽管热爱音乐,但热爱不等于擅长。田晓语受挫于在音乐相关的课程中无法取得好成绩,也在一二·九排练的现场体验着无力感。在许多瞬间,她的直接感受是“要是有一门特长就好了”。她羡慕身边有特长的同学,“各方面都优秀”,更重要的是没有特长让她在进入自己热爱的领域时无从下手。她没有专业学过声乐,也没有器乐特长,当她想要多做一些事情时却往往不知从何开始,“当时很希望自己在喜欢的事情上是擅长的”。回望自己的成长背景,她在孩童时期对于培养特长这件事情全无概念,父母的观念也是希望孩子轻松快乐地成长,“我觉得这和地区教育环境和理念的差距也都相关,大城市的同学更有意识培养兴趣特长,也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小城市想不到这些。”
更多时候,和音乐相关的接触仍然带给田晓语生活的滋养,她也逐渐承担更多文艺相关的工作。在学院担任文艺部部长期间她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从人员联络、排练安排、物资协调、校方对接,方方面面的琐碎工作她都一力承担,而十佳工作进入到决赛筹备阶段后每个人都身负多职,最多的时候田晓语同时负责三个部门的任务。高强度的学生工作成了她大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些和音乐打交道的事情里面,她有热情,有快乐,也获得一种难得的短暂逃离。渐渐地,学生工作几乎成为了田晓语的一项“特长”。
田晓语做学生工作的目的格外地纯粹,她想做一个音乐领域的幕后工作者,给大家呈现一个好的舞台。进入大三后,学长问她要不要考虑参选主席,如果顺利的话还可以积累经验从而参加一年后的学工保研,但她亲手放弃了这条道路。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只想做文艺相关的事情,当主席必然意味着要兼顾多个部门的工作,她无意于此。“我是一个很理想主义也可以说很幼稚的人,不喜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会去做。”
而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进入到大三之后,升学的压力骤然紧张起来。校内文艺工作的经历让田晓语感受到自己对于这个行业持续的兴趣和能力所在,她顺理成章地萌生出考研转行的想法。在经过认真的研究比对后,田晓语选择了中国传媒大学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这个专业无论从专业性还是业界认可度来说都是理想的选择。但随之而来的,“学历降级”成了一道绕不开的关卡,在来自不同人的疑问与质疑中愈演愈烈。
尽管这些没有动摇田晓语的选择,但在很多现实因素面前她不可避免地感到无力。兼顾学期中的课业和跨专业考研绝不是一件易事,B语言专业课的学习本身就要占据大量的时间,语言技能的习得没有捷径,重复与时间是绕不开的约束,于是留给准备考研的时间便所剩无几,不得不将很多的任务量压缩到暑假。大四开学之后田晓语发现时间确实是不够用了,课业的压力没有随着大四到来而有所减弱,除去课程占据的刚性时间外,每天的可学习时间再次锐减,无法继续按照暑假的进度推进。更大的困难在于,中传的招生大纲公布后,专业缩招成了定数,看着考研群中其他同学的复习进度稳步推进,自己的进度却停滞不前,田晓语知道考研上岸的希望也变得渺茫起来了。
“不常见,但我喜欢”
考虑到考研失败的可能性后,田晓语开始同时准备秋招。她投递的岗位基本集中在传媒领域,但往往由于实习经验不足、专业不对口的原因铩羽而归。转机来自田晓语偶然看到国内一家大型电竞赛事公司的校招公告,这给她拓宽了思路。从大三开始,田晓语开始深入了解电竞赛事,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参与了一次官方的拍摄项目,正是在这次拍摄中,田晓语初步窥见了这个行业的面貌。
最开始田晓语觉得电竞虽然是爱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要从事这个行业,但是这个工作机会的出现让她开始审视这个行业和岗位,她觉得既然电竞行业本身处在向上发展的阶段,那么未来在行业内流动发展的前景很可能是可观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目前行业还在萌芽阶段,对于相关的经历和专业没有太大的限制,这也给她提供了机会。
于是田晓语拜托认识的解说老师帮忙内推,顺利获得了面试的机会,而她本身对这项游戏的熟悉和大型活动筹办的经验也让她展现出和岗位高度的匹配性,得到offer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田晓语选择了这份工作,成为一名电竞导演,工作地点在家乡的省会城市,也有着不错的薪水。
关于这份岗位更多的职责田晓语还尚不清楚,但她跃跃欲试。“这个东西也没有人能够给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行业这个公司在未来几年会发展成什么样,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如果说我要进入电竞这个行业的话,这个岗位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起步,至少我在这个岗位上哪怕做个两三年,也算是积累了继续往上走的一个资本,只要这个行业它是一个好的发展,我在这个行业里面待得越久,接触的东西越多,那么我往上走的可能性就越大。”
得到offer后田晓语才将自己的选择告诉了父母,出乎意料的是,父母没有对电竞行业表现出抗拒,很快接受了她的选择。田晓语后面才知道,当晚她的父母连夜查资料恶补知识,又托人打听这家公司,多方求证后才最终放下心来。她也担心过父母会替她面临其他长辈对自己“不务正业”的非议,但他们反过来安慰她不要在意别人的评价,“他们其实应该想通的会比我早很多”。
田晓语承认时至今日她还是活在其他人的眼光之下,或者说,是“内化于自己内心的”他人的眼光之下,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适应“不常见”的选择所带来的压力。她一度想过报考选调生,去追求一份长辈眼中最好的工作,也在回母校探望老师时因为感受到对方对于自己跨考广播电视编导的惊讶而惦念至今,但这些最终都让步于对于喜欢的追求。
她想打造一个舞台,让自己热爱的东西在台上得以呈现、闪闪发光。“如果说真的只是为了去做到所有人眼中的最稳定、最好的工作,但是自己不喜欢的话,感觉会很没有意义。”做编导可能不在幕前,但这份工作对于行业的运转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这是她赋予自己的意义。
“北大之于我的意义”
谈到是否后悔来到北大,田晓语几乎立刻给出了否定答复。虽然提到在北大的学习最先想到的关键词还是痛苦,但是也是在这里,她认识了非常多有独立思想和人文关怀的人,“大家会对女性议题、社会话题进行独立思考并且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是我其他的生活圈子几乎看不到的。”身边很多北大人都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有人在做着自己热爱的事,也有人将学术研究做到她无法企及的高度,旁观其他人在人生选择上的坚持和信念也化成了田晓语做自己的勇气。
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心态上的成长。在田晓语入学的2019年,中文男足的推送在学长学姐口中几经转述,在好友不多的朋友圈几经转发,“退一寸有退一寸的欢喜”的道理,田晓语并不陌生。三年多的时间,曾经的大一新生走入大四,田晓语接受了两件事情,一是付出了努力但是没有回报,二是有的困难可能最终也克服不了。“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既然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人,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出众的人呢?”现在田晓语觉得,她只需要在普普通通的岗位上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能让自己满意就好。
那天的采访中最后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自己高中和大学最大的变化是什么?田晓语沉默了片刻,回答道:“首先,自信”。
回想高中的自己,田晓语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在相对简单纯粹的环境里,一个成绩好的孩子天然地会有自信。进入大学,闪闪发光的人太多将她衬托得相形见绌,这种无形的自卑一直延续到今天,“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学习也好,然后包括像人际关系也好,一些工作也好,我感觉真的总结一下,这三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事无成那种感觉”。
但即使如此,田晓语还是更喜欢大学的自己。虽然高中的时候耀眼、自信、快乐,但是这种单纯在田晓语看来也是易碎的。大学中,田晓语觉得自己最大的成长是完成了自我认知的重塑,在一个失败的境遇下完成了自洽,“在以后人生十有八九还是不如意的,你要怎么样去面对这些不如意,可能在大学也上了比较好的一课。”
她不再像十八岁时的自己那样拥有一份理所当然的自信,但她似乎找到了一份关于自我生长的确信,人生是旷野,是荒原,是少有人走的路,是在一无所有和一事无成中建构自己。“就像是自我打破之后,然后再重新拼起来的能力。”田晓语说。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影视文化与批评》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夏千淞 卫风阳 王学婧 秀娟:我与我周旋久:一场关于自我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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