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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画皮》：警惕披着画皮的鬼，花面逢迎的人

2023-04-25 21: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本文经出品方授权发布

小标题为编者拟

电影《画皮》剧照

《画皮》：标志性的《聊斋》鬼故事

文 | 马瑞芳

在《聊斋》的鬼故事中，最脍炙人口的就是《画皮》。这个故事多次被搬上银幕舞台，是《聊斋》中为数不多的淋漓尽致写恶鬼的故事，有“黑色性”，读起来有惊悚感。仔细琢磨，蒲松龄是通过恶鬼的故事劝世救人，传达道德理念。王生贪恋美色，把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领回家，结果被恶鬼掏走了心，他的妻子为了救他，不得不求神仙变化的脏乞丐，忍受了吃乞丐痰唾的羞辱。

2010年拍的电影《画皮》风行全国。首映式之前，我接到电视栏目邀请，到蒲松龄故居和崔永元及《画皮》主创人员做节目。我到淄川后，崔永元把他的手提电脑交给我，说：“来看看没剪辑的《画皮》！”将要公映的《画皮》时长九十分钟，小崔电脑里的影片长一百二十分钟，我看到九十分钟时，不禁纳闷：蒲松龄笔下的那张“画皮”在哪儿啊？看到差不多一百分钟时，那张皮终于出来了，不是恶鬼的美女的画皮，是白狐狸精自我救赎的画皮。

《画皮》（2008）

看来这部电影只是取材于《聊斋》，内容完全另起炉灶。他们为什么还要说改编自《聊斋》呢？就是因为《聊斋》太有名，《画皮》太深入人心，电影只是要《聊斋》这张皮。

01.

电影《画皮》与《聊斋》原文

相差甚远

平心而论，不管是不是忠于《聊斋》，这部片子还是好看的。节目录制前我对小崔说，这部片子距离《聊斋》原文可真够远的。

小崔说：“我相信您能找到它们的联系。”我说：“我当然能找到它们的内在联系，我估计这片子能拿到两亿票房。”“两亿票房？”小崔很惊讶。他告诉我，制片方非常紧张，剧组会集了当红明星，投资两亿，宁夏电影制片厂几乎倾其所有，如果观众不买账，那就惨了。我一听就笑了。蒲松龄记载过他的叔祖高超的赌博技巧，《聊斋》也曾多次写豪赌，没想到如今蒲松龄竟成了商业片豪赌的筹码了。

为什么我认为电影《画皮》票房能达到两亿？

因为，第一，电影有东方魔幻色彩，这本就是《聊斋》吸引人眼球的法宝。

第二，电影惩恶扬善，符合中华民族的价值审美，本质上和《聊斋》精神相通。

第三，电影用好莱坞大片模式，大漠、荒野等哥特式故事背景，神秘诡异，给人惊悚感。

第四，它在人物关系上采取甲爱乙、乙爱丙、丙爱丁、丁爱甲的模式，转着圈儿爱，这是当代年轻人喜欢看的模式。

《画皮》剧照

录完节目三个月后，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波兰，刚到华沙，就接到崔永元的短信：“马老师言中，《画皮》票房直奔两亿！”半个月后，我结束访问，回到北京，崔永元请吃饭，说《画皮》票房直奔两亿五！一部打着“画皮”的招牌却完全将原著改编得面目全非的电影竟有这样的效果！《画皮2》问世，小崔再邀我录节目时，我谢绝了。在市场面前，专家已经不再重要了。

《聊斋》中的《画皮》是个什么样的故事？通过这个故事，蒲松龄想告诉我们怎样的人生道理呢？

02.

为什么总是女子饱受折磨

太原的王生有妻子，却喜欢拈花惹草。有天早上，他外出看到个美女踉踉跄跄走路，就赶上前去搭讪：“小姐，何事一大早孤零零走路？”美女说：“你不过是个路人，不能为我分忧，干什么寻根问底呀？”王生说：“你有什么愁事？我替你效力！”美女悲伤地说：“父母贪财把我卖给有钱人家做小老婆，大老婆早骂晚打，我逃出来了。”王生听了马上就把美女领回了家。美女看到房间里没有别人，就问：“你没有家眷吗？”王生说：“这是我的书斋。”美女说：“这挺好，如果你可怜我，就保守秘密，不要泄露。”王生便把美女藏在书房里，跟她同居了好几天。

王生的妻子陈氏知道了。陈氏可能是遵守妇德，顺从丈夫，也可能已经习惯了丈夫寻花问柳。她并不吃醋，只是担心丈夫的安全，因为根据《大清律》，诱拐妇女当处斩监候。陈氏说：“美女会不会是有钱人家的丫鬟或小老婆？你收留她会不会给你自己惹事？还是把她送走吧。”王生不听。

《画皮》剧照

有一天，王生路过集市，有个道士看到他，问：“你有没有遇到什么怪异的事？”王生说没有。道士说：“你全身都是邪气。”王生否认道，没有的事！道士说：“哎呀，真是鬼迷心窍，世界上就是有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的！”王生有点怀疑，自己收留的美女是不是有问题？再一想，那么漂亮的姑娘，能有什么问题，肯定是道士想骗钱。

王生回到书斋外边，只见大门关得紧紧的，还从里面插上了。他很纳闷，找了段塌了半边的墙跳进院子，看到书斋门也紧紧关着，心想：美女在做什么啊？王生心里纳闷，便悄悄走到窗前，从窗缝往里一瞧——书房里有个狰狞的恶鬼，翠绿色的脸，牙齿像尖利的锯齿！她铺了张人皮在床上，手里拿了一支彩笔描描画画，画完把笔一丢，把人皮举起来，抖衣服般抖了几下，披在身上，立即变成了那个美女，且更加美丽了。王生吓得魂都掉了。

“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恶鬼披上人皮变美女，是中国古代小说最经典的描绘，也是世界文学宝库少有的经典之笔。

《画皮》剧照

恶鬼狰狞可怕。恶鬼拿着彩笔描绘人皮，惊心动魄。恶鬼像抖衣服一样地抖动人皮，披在身上，化成美女，电光石火一般，使人瞠目结舌。王生“兽伏而出”也意在言外，本来做的就不是正经事，所以手脚并用，野兽一样地爬了出来。王生跑出去找到道士，跪在地上说道：“道长您得救我呀。”

道士说：“这东西修炼到这个地步也很不容易，不要轻易伤害它的性命，把它轰走算了。”于是把拂尘交给王生，让他回家挂到寝室门上。

拂尘本来是日常器具，马尾扎成，用来赶苍蝇、赶蚊子，掸除灰尘。但在古代神魔小说中，有高深修为的道士手中的拂尘能起到驱魔降鬼的作用。道士把拂尘交给了王生。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到书斋去了。他把拂尘悬挂在内室门口。刚刚过子夜，门外传来“沙沙沙”的声音，他知道美女也就是恶鬼来了。他不敢看，叫妻子看。美女看到门口挂的拂尘，不敢进，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待了好一会儿，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美女又回来了，骂道：“道士吓唬我，难道我已经入口的肉，还能再吐出来？”

《画皮》（2008）

任何鬼祟，都不会轻易放过到手的肥肉，善良的人不要寄希望于邪恶自己后退，只能和它抗争。美女骂完了，扯下寝室门口的拂尘，撕碎了，踹开门，进了王生的房间，登上王生的床，撕开王生的胸膛，把他的心掏走了。陈氏吓得大哭大叫。丫鬟进来，用灯一照，发现王生死了，“腔血狼藉”，非常惨。

王生的弟弟二郎把道士请回了家。道士询问美女的去向，大家都不知道。道士抬头一看，说：“她跑得不远，南院是谁家？”二郎说：“是我家。”道士说：“恶鬼就在你家，你家里有刚来的不认识的人吗？”二郎回去问。家人告诉他，早晨来了个老太婆，愿意做仆人。道士说：“就是她！”道士走到二郎家，手里拿把木剑，站在庭院中心喊：“作孽的东西，快还我的拂尘！”老太婆听到这话，吓得惊慌失措，出门想跑。道士拿着木剑追击，手起剑落，老太婆应声扑地，人皮“哗啦”一声，从身上脱落，变成青面獠牙的厉鬼，趴在地上。

原来娇弱美丽、莺声燕语的美女，现在“卧嗥如猪”，当场现形，露出恶鬼面目。道士用木剑砍下恶鬼的头，恶鬼的身子变成一股浓烟。道士拿出个葫芦，把浓烟吸到葫芦里面，里面传来“嗖嗖”的声音，好像用嘴吸气的声音。烟被全部收进去以后，道士塞好葫芦口，把葫芦放到了背包里。大家看那张人皮，眉目手足无不齐备。道士把这张人皮像卷画轴一样卷好，也放到了背包里。

《画皮》剧照

道士正欲告辞，陈氏拜倒在地，哭着求道士救活王生。道士说自己没有能力救活王生。陈氏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跪着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道士想了一会儿，说：“我的修行比较浅，实在不能救活你的丈夫，我告诉你一个人，你去求他，他能救活你的丈夫。”陈氏问：“找什么人？”道士说：“市场上有个疯子，经常趴在粪土中，你去求他，如果他侮辱你，千万不要生气，一定照着他说的办。”二郎也知道这个疯子，两人辞别道士，一起来到了市场，果然发现有这么一个人。

“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一个乞丐在市场上咿咿呀呀唱着，拖着长长的鼻涕，又臭又脏，谁都不敢接近他。陈氏一见到这乞丐，扑通跪倒，“膝行而前”。“膝行而前”是个诚心诚意求人的动作。乞丐一看，乐了：“佳人爱我乎？”陈氏告诉乞丐是怎么回事，求他救活自己的丈夫。乞丐大笑：“人尽夫也，活之何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做丈夫啊，这样一个二三其德、见异思迁的丈夫，救活他干什么呀！陈氏还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因为按照封建礼教，陈氏只能从一而终，她必须救活丈夫。尽管丈夫失德，可他仍然是陈氏的终身之靠。乞丐又说，怪事！你死了丈夫求我救活，我是阎王爷吗？说罢便拿拐杖打陈氏，陈氏忍痛听凭他打。

这时“市人渐集如堵”，市面上的人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跪着苦苦求脏乞丐，都围着看热闹。乞丐吐了一把唾沫黏痰，举到陈氏嘴边让她吃下。陈氏满脸通红，不想吃，但想到道士嘱咐：乞丐不管怎么侮辱她都得接受。为了救活丈夫，陈氏忍着恶心，把那些脏东西一口一口全部吃了下去。陈氏觉得唾沫黏痰进了喉咙，像一团棉花，“咯咯”响着往下走，最后停在胸间。乞丐大笑，说：“佳人爱我哉！”乞丐爬起来，走了。陈氏和二郎追赶到庙里边，前后左右，到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这段描写太折磨读者的心灵了，每到这段我都不忍卒读。陈氏本是深闺女子，几乎不会和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产生联系，现在为了救活好色的丈夫，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承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羞辱，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精神折磨，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品行不端的丈夫造成的。

03.

花面逢迎的“人格面具”

陈氏找不到脏乞丐，只好回家，既悼念惨死的丈夫，又悔恨羞愧大庭广众之下吃了脏乞丐的痰唾，她悲痛欲绝，希望自己也马上死去。她整理丈夫的遗体，想把血迹擦干净，把丈夫裂开的胸膛裹起来。陈氏整理着，鲜血淋淋，家人都很害怕，远远站着。

陈氏一边整理，一边呼天抢地大哭，哭得快要晕倒，嗓子都哑了，还想呕吐。这时，陈氏觉得胸膛那块郁结的痰唾突然掉出来了。她没来得及回头，那团脏东西已掉入丈夫的胸腔中。陈氏大惊失色，低头一看，原来是颗人心在王生的胸膛中“突突”跳动，冒出一股股热气。陈氏急忙把丈夫的胸腔合起来，用力挤着，稍微一松劲，就看到一缕缕热气从胸膛裂开的缝隙中冒出来。

陈氏赶快撕了绢帛，把王生的胸膛紧紧扎起来，丈夫的尸体居然有温度了！她给丈夫蒙上被子，小心翼翼地守着，半夜再揭开被子看，王生竟然有呼吸了！等到天亮，王生复活了，说：“我好像做了个梦，就是觉得肚子有点疼。”他原来被恶鬼剖开的胸腔已经结痂，没多久，居然完全好了。

《画皮》剧照

黏痰变成猎艳者的心脏，意味深长。法国著名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是全世界最美的寓言。寓言的最终目的，通常是给人以道德训示。而《画皮》给了世人两句道德训示，一句是要警惕披着美女外衣的恶鬼。另一句，女读者也许会特别欣赏：凡是花心的男人，凡是见色起意的男人，都有颗像黏痰一样肮脏不堪的心！

《画皮》写的是恶鬼披着美女画皮害人的故事。清代《聊斋》点评家但明伦把“画皮”的意义推而广之，他说：“世之以妖冶惑人者，固日日铺人皮，执彩笔而绘者也。”即世界上迷惑他人者，都像恶鬼一样每天铺张人皮在上边描画。

蒲松龄在《罗刹海市》中提到，社会上的人为了向上爬，需要戴假面具，即“花面逢迎”，和“画皮”异曲同工。两个多世纪后，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才提出“人格面具说”——人为了求得社会认同，必须戴隐藏本来面目的面具。可见，蒲松龄对社会的认识，很有先验性。

《画皮》剧照

04.

异史氏曰：世人总是轻易被迷惑

救活王生的是脏乞丐。他用什么救活的？黏痰。

这个细节无论怎么琢磨，都让人觉得蒲松龄太高明了。在恶鬼的故事中，蒲松龄寄托了深刻的思想内涵。蒲松龄的高明还在于，他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构思方法。小说虚构出疯疯癫癫的和尚道士、脓血淋漓的肮脏乞丐——往往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会给人指点迷津。当你找不到路的时候，他们会告诉你人生的路怎么走；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会帮助你克服困难，甚至你没有儿子，他们也会帮助你获得个聪明的儿子。也就是说，人生很多困难，都是真人不露相的疯僧癫道脏乞丐解决的，这样的构思对《红楼梦》产生了深刻影响。

在《红楼梦》当中，这种先知先觉的神仙的具体表现，就是一再在书中出现的一僧一道。一僧一道开始出现时，是仙风道骨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他们把那块无材补天的大石头变成麻雀蛋大小的通灵宝玉，送到胎儿贾宝玉的口中，随着贾宝玉来到人世，记录见闻。一僧一道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是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癞头和尚要带香菱和林黛玉出家，给了薛宝钗冷香丸偏方，预示了三位女性的命运。

甄士隐家破人亡之后，跛足道人对他唱的《好了歌》，实际是《红楼梦》的主题词。贾瑞迷恋王熙凤得了重病，奄奄一息时，跛足道人送来风月宝鉴，让他照镜子。贾瑞坚持照正面，不照反面，最后送了命。王熙凤和贾宝玉受到赵姨娘暗算中了邪，几乎要死时，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赶到荣国府，拿出通灵宝玉持诵了一番，宝玉和凤姐便转危为安。非常明显，《红楼梦》里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和《聊斋》的疯和尚、癫道士、脏乞丐有些渊源，他们对小说构思、对阐述人生哲理都有一定意义。

《红楼梦》（1987）

《聊斋》有的篇章最后有“异史氏曰”。《画皮》的“异史氏曰”非常有哲理：“世上的人真愚蠢啊。明明是妖怪，他却认为是美女；明明是忠告，他却认为是欺骗。然而他贪图别人的美色，他的妻子也将会去吃别人的痰唾并会认为是美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那些又蠢又笨的人始终不觉悟吧。真是太可悲了。”

“异史氏曰”是小说家蒲松龄的天才创造，中国古代小说，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都没有“异史氏曰”这一部分，蒲松龄单独列出“异史氏曰”，也就是小说家说，起什么作用？或对小说做评论，或对小说做补充。

“异史氏曰”是蒲松龄模仿司马迁所为。司马迁写《史记》，自称“太史公”，写完一段历史后，写一段“太史公曰”，以太史公的身份评价自己写的历史。蒲松龄则自称“异史氏”，对自己的小说做评论，做补充。“异史氏曰”无论从立意、撰写，还是客观效果上，都和司马迁的“太史公曰”有相似的价值。

具体到《画皮》来说，小说本身已非常生动，恶鬼青面獠牙，心狠手辣，出场时却是个纤弱的受欺凌的美女。恶鬼披上了美女画皮，引诱有邪念的人，多阴险毒辣又多巧妙。上了恶鬼当的人最后失掉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就像王生失了心。蒲松龄似乎觉得这样写还没有完全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所以才在“异史氏曰”说了长长一段话，“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反复提醒读者，要警惕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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