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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在自由、不自由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墙
费德里克·帕雅克
费德里克·帕雅克 (Frédéric Pajak,1955- )长达九卷本的著作《不确定宣言》,从2012年到2020年每年出版一本,连续九年,先后斩获三大文学奖项:2014年以第三卷获法国美第奇散文奖,2019年以第七卷获法国龚古尔传记奖,2021年以全部九卷获瑞士文学大奖。以多种材料、多种媒体、多种文体、多种风格打通文学、艺术,横空出世,震撼欧洲文坛。作者为心目中的知识分子、哲学家、艺术家、作家、诗人塑像,以碎片化的方式,寻访其足迹,重建他们在历史、文学、艺术、生活的形象。
前三卷是关于本雅明命运的全局性回溯、思考与描述,以巨大篇幅为欧洲最后一位知识分子树传,讲述1932年后,居无定所的本雅明从西班牙伊比萨岛到巴黎,到关进涅夫勒的集中营,再到马赛,最终自决于比利牛斯山布港小镇的经历。本雅明的动荡与流亡,贫困与孤独,其中有他压抑的童年,踌躇的婚姻和爱情,以及对现代经验的批判。
不确定宣言
(1·本雅明在伊比萨岛;2·本雅明在巴黎;3·本雅明在逃亡)
作者: [法]费德里克·帕雅克 著 余中先 译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10
《不确定宣言》:重读本雅明
文/郑亚洪
“但你不再有湿润的欢愉了……”法国诗人雷翁·费雷在其诗歌《我还看得见您:魏尔伦》中如是写道。这个“你”,指的是费德里克·帕雅克。帕雅克出生前父母就离了婚,父亲是位画家,九岁时,死于一场车祸,从此他不该有“弑父情结”,倒是患上了恋母情结,不是从他母亲,而是从他祖母那里获得。帕雅克小时候深受祖母溺爱,“睁开眼睛看到了爱、温柔、热烈的亲吻”,他在她小小的爱的气味里,如同大作家普鲁斯特小时候等外祖母一个湿润的吻。帕雅克的著作《不确定宣言》游弋在小说、诗歌、自传、他传、绘画、现实、梦幻的边缘,每一页是整整占了五分之四篇幅的黑白绘画,下面是浓缩为四五行的文字,有时只有一行:“诸如此类。” 阅读这本书就像在看一部欧洲老电影,主角是瓦尔特·本雅明,他的三张脸谱分别出现在前三卷的封面上:《本雅明在伊比萨岛》、《本雅明在巴黎》、《本雅明在逃亡》,一个即将踏上邮轮、回眸中无限忧郁和留恋的本雅明,一个出现在他最爱的巴黎街头“游手好闲者”本雅明,一个逃亡中伏案写作、不断老去的本雅明。本雅明最爱巴黎,希望潜入著名的“法兰西精神”里去,巴黎却不爱他,将他驱除出去。
瓦尔特·本雅明(1892年7月15日—1940年9月27日)
别忘了作者费德里克·帕雅克,瑞士、法国双重国籍,作家、画家、电影制片人,十岁就想写一部把文字和图画混杂在一起的书,“一些历险、一些零碎的回忆,一些警句格言,一些幽灵,一些被遗忘的英雄,一些树木,以及怒涛汹涌的大海。” 阅读帕雅克时,我想起自己写的一部书,为什么不学学帕雅克?“我积攒着句子和素描”,写书并不顺利,“书每天都在死去”。读到这个句子时我心中一惊,只有把词语拽在手心里的作家才会这样写,词语会带着你一同死亡。“《宣言》在没完没了地死去。”《不确定宣言》一共出了九卷,前三卷写本雅明。帕雅克四十岁才出第一本书,却是一次惨败,因为它不够商业化,四年后再出一书,书名叫《巨大的孤独》。他想到了《百年孤独》吗?多好,作家若是在孤独的地盘上深挖下去,肯定会得到他想得到的。这本书写哲学家尼采、作家帕韦泽,将两个人的生平搓揉在一起,这不是关于尼采、帕韦泽的传记,不是历史书或故事书,也不算是绘画读本,当然它也不应该列入小说、诗歌、散文或传记,这是帕雅克独创的一种文体:帕雅克文体。然后,这本书奇迹般地畅销,时年他四十四岁,属于大器晚成,他毕竟走出自己的路子,带动了《宣言》式写作:他拾取好几百页笔记本,用图画连缀起来,它们经历着各自的生命却什么都不阐明。帕雅克的书在确定和不确定之间摇摆,犹如我们的命运,谁知道它下一刻会摆向哪里。每天我们都处在“使时间消失的时间战争”,“以碎片化的方式,唤回被抹去的历史和对时间的战争”,帕雅克写作《宣言》之目的,部分道出了我尚未出版的书《时间模仿者》的缘由,我还没有出版一本畅销书让我推动下一本书的出版。
不确定宣言:不可救药的戈比诺 : 不确定宣言(第四卷)
作者: [法]费德里克·帕雅克 著 晨枫 译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3-04
本雅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就让我着迷的德语作家,我为什么喜欢他?他晦涩、难懂。他比直抒胸臆的作家高明吗?或者,我应该学学他的晦涩吗?他是一位文学家、哲学家、艺术史批评家、马克思研究者、文献学家和翻译家。他是德国犹太人,他的一生是在逃离家园、颠沛流离戏剧的一生。巴黎是他向往的自由之地,他的梦幻游荡之地,因为犹太人身份,他不得不逃亡,到达与自由之地相距几公里远的西班牙布港小镇,自杀身亡。我记得有一张照片,一堵漆黑的墙通往蓝色大海,对岸是本雅明求生的法国山岗“阴间之犬”。这是布港镇1994年建成献给本雅明的建筑:在自由、不自由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墙。这幅照片刊登在《万象》杂志创刊号上(1998年11月),标题叫《一个叫做“卜港”的西班牙小镇》,通往蓝色大海的黑色通道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以至于某一天我来到一个大湖泊,会有那么一条狭窄通道抵达蔚蓝:照片、记忆、现实化碎片,来回闪现。
不确定宣言:凡·高画传(第五卷)
作者: [法]费德里克·帕雅克 著 陆一琛 译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3-04
《单向街》。最早接触本雅明是文汇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本雅明:作品与画像》,开篇《开箱整理我的藏书》,之后就是《单向街》。现译《单行道》,道不如街,从音节上看,单向街远比单行道丰富、开阔、平滑。本雅明喜欢在陌生的城市里溜达,用选择图书的方式来认识城市,《单向街》首版封面上一行行由近而远的德语招牌EinbahnStraße,无不透露出街与道的信息来。《单向街》是本雅明献给情人阿西雅·拉西斯的,书中献词为“我把这条街命名为阿西雅·拉西斯街。作为一个工程师,她使这条街穿过作者。”多么梦幻的句子,多么的本雅明!情人拉西斯照片出现在我眼前已是二十年后的事情,在一本名为《瓦尔特·本雅明——行囊沉重的旅客》(弗雷德里克·黑特曼著)的书里,拉西斯头戴宽檐帽,脸颊消瘦,鼻梁高挺,一双大眼似乎将眼珠送出,这是迷人、年轻的拉西斯,这是未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拉西斯;在她的旁边,是本雅明妻子朵拉,很柔顺的女人。一个差点让本雅明闹离婚的女人,一个拉脱维亚女演员兼导演,一个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本雅明为了她千里迢迢来到莫斯科,寻得的却是一个病中女人。难道女人就是他要寻找的故乡吗?“大多数人在爱情中寻找着永恒的故乡。另一些人,虽然很少,寻找的却是永恒的旅行。”可别告诉我,本雅明找的是旅行,是逃离,从他的祖国,从他的妻子身边。想想他的同胞诗人里尔克和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之间的通信,他们也是发生在1926年期间,当时苏联对欧洲老知识分子发出了多大的魅力和召唤。三位诗人书简是一张高音C谱表,本雅明、拉西斯则是一首幻灭曲:看看本雅明在莫斯科三个月时间,随着他对苏共信心的破灭,随着他与拉西斯仅存的一点温情的破灭(拉西斯与另一个男人交往,她不大欢迎本雅明的到来),告别的时刻也终于到来,“她似乎转身走了,我看不见了。箱子放在膝盖上,我含着眼泪坐在雪橇穿过暮色的街道来到火车站。”(《莫斯科日记》),这个她似乎不再是《单向街》里献词的拉西斯,可不是她又是谁?我们只不过读到了一个柔情的本雅明,这与他日后更加幻灭的生活完全吻合。
不确定宣言:帕雅克之伤(第六卷)
作者: [法]费德里克·帕雅克 著 陆一琛 译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3-04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游手好闲者。为什么本雅明会写波德莱尔?当初(20多年前)我读到的第一章《波西米亚人》,第一句便是“波西米亚人是在马克思文章中的一段揭露性文字中出现的”。让人看不明白的是,这位难懂的作家为何以马克思入手写波德莱尔?从文学史中流放出来的本雅明转向了大写的历史,却又不愿彻底脱离它的存在主义纬度,他是一个矛盾体,去世之前都在写一些奇怪的断章,这一切开始于对诗人作品的翻译,他翻译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七卷本中的三大卷,写作也明显带上普鲁斯特的印记,他在文学和历史之间摇摆,在大众和个体之间摇摆,在我和非我之间摇摆,他写波德莱尔,其实是写他自己——所有的他传,其实都是自传。“当一位作家走进市场,他就会四下环顾,好像走进了西洋镜里。”《游手好闲者》开明宗义点出了本雅明的写书目的,作家在一个好奇的世界里开始他漫无目的的游荡,确定自己的方向,即写作。让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司灯人在大街从头到尾,一盏接一盏点燃汽灯的节奏让人沉思。”九十年代我从居住的建设东路巷子里逛出,有意识地向着遥远而陌生的西街、北街漫游过去,想象出一些并不存在的欧式建筑、拱廊街,从相向而来的人群中辨认出熟悉(而不是冷漠)的口音,有那么一段时期我浸润在本雅明的游荡中。“她使这条街穿过作者”,被我拿来直接引用,我的文集《音乐为什么》的序言《一百三十弄十六号》,就是对《单向街》一文标题的模仿。本雅明写了很多有趣的标题《内政部》《降半旗》《合格的书籍鉴定者》《十三号》,文字很短,有些是警句格言式的,比如“书和妓女都可以被带到床上”,当时读来很奇怪,帕雅克则告诉我们本雅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酷爱书,也经常从站街女那里买春。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作者: [德]瓦尔特·本雅明 著 王涌 译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7-03
《摄影小史》。我偏爱《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它和罗曼·巴特《明室》、苏桑·桑塔格《论摄影》被誉为非摄影人写的三大奇书。“灵光”是一个关键词,一种灵媒物,潜入摄影作品,让人物带上光晕,想来我十年前刚入门摄影,时常把“灵光”含在嘴里。何为“灵光”(aura)?“时空的奇异纠缠: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 本雅明给出简简单单的定义,“此时此刻”成为显像的一部分,这就是艺术作品,独一无二地现身于它所在之地——也是独一的存在。那么摄影是不是艺术呢?对于早期人像摄影来说,是的。对被拍者长时间的曝光,久久静止不动而凝聚出的综合表情,“光韵通过人像面部的瞬间表情还在作最后的道别”,于是一种忧郁的无与伦比之美产生,膜拜价值在人像摄影中找到最后的避难所。我们来看一张1855年纳达尔拍的波德莱尔肖像:微秃的头顶、明亮的左耳廓、雕塑般的鼻梁、让观者无法对峙的犀利眼神,右手消失在厚实的风衣里,不啻于绘画。波德莱尔没有像本雅明那样看透摄影,而是加以批评:“在这可悲的日子里,有一门新工业崛起,使人们的愚蠢信仰走火入魔……”二十世纪初,继摄影之后电影、唱片很快风靡全球,成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它们的产生不是为了膜拜,而是为了展示价值。十年前我拍过一张“空椅子”照片,一张椅子立在复制版的天坛下,后面是延绵不绝的群山,夕阳从椅子上通过,光点亮了它的边缘。这张照片就在于空了的椅子,多多少少带上点膜拜的心理,空优于满,不在优于在,灵光乍泄。
摄影小史
作者: [德]瓦尔特·本雅明 著 许绮玲 林志明 译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01
帕雅克在《不确定宣言》里还写了贝克特、海明威、赛利纳、布勒东、布莱希特、庞德、肖勒姆等等,他们像闪光的亮点穿插在黑白纸页上。超现实主义诗人安德烈·布勒东出现在第二卷《本雅明在逃亡》里:1926年的布勒东,三十岁的布勒东,一个已婚的布勒东,他爱上了年轻女郎娜嘉,“缝纫机和一把雨伞的相遇”,她有一双“蕨菜般的眼睛”,这个比喻太亮了,的确如此,我在小说《娜嘉》里看见她蕨菜般的眼睛。从相遇到相识到做爱,顶多经历十天时间,娜嘉疯了,女人死于斑疹伤寒,她成就了男人超现实主义的伟大梦想。“雨仍在落,屋中阴晦,心在深渊,理性已死”,娜嘉就是超现实主义的代表,是现实,也是破灭的梦幻。在她之前,有一位名叫格里布依的女歌手,在歌厅里唱歌,录制了三十来首歌,有一首不得不提及:它就是绝望本身。
我将在明天死去 / 死于火车站的立柱
被一列火车击毙 / 在黑铁轨的稻田里
这首诗与巴列霍诗歌《黑石落在白石上》(“我将死在巴黎,会在一个下雨天”)如出一辙,预言和忧郁气息如此相似。女歌手格里布依有着雌雄同体的身段,发现她的是一名路人,她在绝望中自杀,年仅27岁。《不确定宣言》第二卷第46页,一位从床上倒立出去的女人,穿短裤,阴阜隆起,表情惊惧,伸手触摸一张画像,这是她的男人还是早夭的亡魂?
单行道
作者: [德]瓦尔特·本雅明 姜雪 译
出版社: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01
帕雅克除了写本雅明,还写他自己,无疑是他写的最好的(当然写本雅明已经够好了),这时候他更像一位作家、诗人和小说家。《宣言》第一卷《无事之风》写巴黎地铁上的金发女郎,“她的美丽包裹了整个车厢,车厢里鸦雀无声。”她年轻,漂亮,让人无语,她的美就是恐怖和颤栗,在下页里,女郎尿尿了,“最后,她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她的胯部,离开了车厢”,美到极点,美到作者都无法谴责她,“她的尿现在滴到了地面上。闪闪发亮。”他写死亡又那么惊心动魄,写两位恋人的坠海,女人死了,男人侥幸地活下来。“大海是一种纪念,一个伴侣,一个杀手。海浪,就像闪闪发光的金手指。”多么瑰丽的比喻,只有诗人才会观察得到,写得出,“千万具身躯结集成群,垂死的白色头颅一望无际。”这是写大海的一位高手。我们依然说得太多。我们的语言都是徒劳的。
瓦尔特·本雅明
帕雅克。帕雅克的父亲。帕雅克的祖父。本雅明。本雅明的父亲。我。我的父亲。到现在我才明白弑父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之前我在许多书里读过,可直到我的父亲去世才明白它真正的含义。帕雅克九岁死了父亲,他来不及体会父爱,做儿子的爱心有增无减,他祖父是一个软弱的男人,喝酒赌博,孤零零地死。本来他父亲在祖父死后可以获得父亲的权威,可他没有,他始终停留在九岁的年纪,这是一个最终的年龄,对作家来说恰到好处。本雅明有一位专断的父亲,他从未停止过杀死父亲的念头,他参加父亲的葬礼没有丝毫动情。他母亲也很专断,随意指责他笨拙,本来就笨手笨脚的本雅明更加笨拙了。这两位很像我的父亲母亲,我父亲是位印刷厂工人,80年代担任过厂长,浙江大学光学系毕业,他的这张金名片一直笼罩在我和姐姐头上(我们都是杭州大学毕业),他动不动就用学历来压人,我们只好闷声不响。母亲也站在他一边,虽然她只有中学毕业,可她有个光荣的爹,外公毕业于同济大学,她说自己考不上大学完全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并非她读书不好,说完后她便挖苦我的父亲,说他的工资比她低,两个人便争吵起来。我从小就在专制而吵闹的家庭里长大,我染习的家长式权威又影响到我女儿,我们一家五口都住在一幢楼里免不了争执,有时从四楼父亲的房间一直吵到一楼大厅,直到父亲中风,疾病磨平了他,将他带走,就在去年冬天,我看见父亲在高温炉里化为灰烬,我似乎犯下了弑父之罪……上个月我去行政中心将户口簿上父亲的名字注销掉,压在我头上的“父山”才被推翻。那天是我生日。
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
作者: [德]瓦尔特·本雅明 著 许绮玲 林志明 译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4-08
“本雅明生命中的一切都跟死去了一样”,他的生活乏善可陈,他是个赌徒,经常输得精光;他吸毒,跟波德莱尔一样被债主逼得紧,不停地变换住宿,所以不要只看他的作品《关于大麻》、《巴黎拱廊街》,他基本上是个生活不能料理的家伙,还得靠女人资助,这得感谢不断给他寄来“小小的玫瑰色汇票”的葛蕾坦,他也躲避她,只好跳进书堆里。可不久他又会遭遇阴暗,再次乞求小小的玫瑰色汇票。他在巴黎,就是在废墟堆里,那个干瘪的尸体被警察用绳子吊起拖走,或许就是他,连同他的乌托邦。
1940年9月23日。本雅明开始了巴黎的逃亡之路,9月26日22点35分服毒自杀,才3天时间,是《不确定宣言》里写得最惊心动魄的章节,第三卷花了整整46页来写本雅明之死,从他准备的50片吗啡剂开始,到他订的旅馆,与他一起逃亡的小分队名单,到剩下的四名逃亡者,到“四座山峰,四个十字架”,到他附身要喝下不洁之水,到他最后写三封信给三位好友(其中一封是谜题),到他自杀的4号房间(多么像侦探小说),到人们发现他半赤裸的身体……一切都已经备好了,你们来吧,死亡并不可怕,害怕的是那些看见死亡的人。如果说,作曲家马勒之死是一部高潮不断被延宕的交响曲,那么本雅明之死是一出有计划、文案惊心的戏剧,且一次到位:他备的吗啡足以杀死一匹大马!《不确定宣言》三大卷留给我们一张狗的绘画,在马路上寻找着什么,它的右肢在抬起和放下的瞬间。有人问脑袋你在想什么,这位思想家累了,回答道:“我并不猜测思想。”
看不见的城市,看得见的风景: 南方小城文影录
作者: 郑亚洪 著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 2016-12
最近我得到本雅明诗集《十四行诗》(王凡柯 译),他还会写诗,太意外了。所有的诗都是献给一位青年亡灵,所有的诗都是悼亡诗,所悼者是同一人,本雅明年轻时的同学克里斯托夫·海因勒,具有诗歌天赋,一战后因抑郁症陷入绝望,携女友一同自杀身亡。73首诗连成一个整体的回旋,“和爱情一样,死亡具有揭露的力量。”1924年本雅明对歌德小说《亲合力》的评论,无疑在他诗歌中验证了一遍。他早期评论过荷尔德林的两首诗《诗人的勇气》《羞涩》(1915年),与他作十四行诗同为一年,悼亡诗的引子选自荷尔德林《帕特默斯》,“同样也会消逝,如果那时间,/ 精神权利不减,以那时生命的庄严/同样也会死亡,/我们的欢乐找到美丽的完结。”(《诗人的勇气》,诗人的勇气产生于死亡——这未经历的世界,而他自己的诗“从没有你的时光里挣脱/从与你亲密的内心逃离/如黄昏时分的玫瑰/从温柔契约里解放”。从诗歌文本的独创性来看,本雅明远不如波德莱尔,波德莱尔脱离抒情诗迈入现代派,这点本雅明也看得很清楚。本雅明留给世人的是超一流的散文,他的十四行诗则像点缀在金钻上的蓝宝石。
音乐会见:聆听古典
作者: 郑亚洪 著
出版社: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6-08
现在我用自己写的一首十四行来结束本文:
你四十九了,在中国虚岁五十
你依然走不出你的街和巷
穿过街的人并没有穿过你
死亡无法为你加冕,因为
你不是胜者,外置的露台早已沉默
炎热的伊比萨岛上有棕榈树吗
可有盛大的阴影抱拢黄昏犹如
它每天的游戏?超自然的女郎
在漂浮,在消失,我深深吸入一口
她的身体里叠加着另外一个女人
黑夜用来消灭白天,五十片吗啡剂
拽在你手里,剩下的用来清点死亡
你的逃离会是你的归来,这条路
走向你,我们也会走向你,通过书籍
(2021年11月5日)
费德里克·帕雅克(1955— ),瑞士、法国双国籍,作家、画家、电影制作人。他写过小说和电影剧本,还编辑杂志并撰稿,出版了20多本著作。他以成名作《巨大的孤独》(L'immense Solitude)获得1999年的米歇尔·当丹奖,并由此确立集传记、散文、诗歌、绘画于一体的创作风格。此后他创作了《爱之伤》(Le Chagrin d'amour),描绘诗人阿波利奈尔。他从2012年起出版《不确定宣言》系列,2014年第三卷获得美第奇散文奖,2019年第七卷获得龚古尔传记奖,2021年以全部九卷获得瑞士文学大奖。
瓦尔特·本雅明 ( Walter Benjamin,1892-1940),犹太人,德国思想家、哲学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著有《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单向街》等,被誉为“欧洲最后一位文人”。本雅明的一生是一部颠沛流离的戏剧,他的卡夫卡式的细腻、敏感、脆弱不是让他安静地躲在一个固定的夜晚,而是驱使他流落整个欧洲去体验震惊。
作者简介
郑亚洪,1972年出生,浙江乐清人。著有随笔集《天鹅斯万的午后》《音乐为什么》《音乐会见》《看不见的城市,看得见的风景》《小村风物史》。
(原题为《<不确定宣言>:重读本雅明》,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外国诗歌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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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本雅明:在自由、不自由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墙 | 纯粹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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