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王》：没点日本史储备，看这片心累

4月7日，汤浅政明新片《犬王》在内地上映。拖到今天才写，实在是因为笔者心情很复杂。汤浅政明之前《四叠半神话大系》《与你共乘海浪之上》《乒乓》等都是笔者的心头好，但对于这部云集汤浅政明、松本大洋、野木亚纪子等大佬的《犬王》，我只能说这很难评。

《犬王》海报

首先，建议大家看《犬王》这个作品本身之前，要对其原著和故事背景，做一些基本了解。动画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但其中援引自日本历史的典故比比皆是，如果对历史和时代背景了解不足，很可能在看完后一脸迷惑。

《犬王》全名《平家物语：犬王》，前面四个字，对于很多国内观众来说是比较陌生的。《平家物语》成书于13世纪，讲述了以平清盛为首的平氏家族的故事。从平氏家族的荣华鼎盛，再讲到源氏与平氏两大武士集团征战的经过，收尾于平氏家族灭亡的结局。本书是日本古典文学的重要作品，与《源氏物语》地位相仿。而汤浅政明的《犬王》原著，则是来自日本小说家古川日出男以能乐家“犬王”为题材延伸出的原创小说。

《犬王》剧照

犬王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在当时与现今享有盛名的能乐师世阿弥双雄鼎立，却没有留下任何作品，个中原因成谜。古川的这本小说讲述了平家灭亡百余年后，原为海人一族的盲人琵琶法师“友鱼”，以及能乐艺人“犬王”，一个为寻找父亲的死亡之谜，踏上说唱平家故事之途；一个想摆脱身上诅咒，日夜修炼着能乐之艺。两人的相遇，开启了数十年的友谊，更牵引彼此登上技艺顶峰。动画故事也沿用了这一故事基础。

动画中出现的坛之浦，乃是源平合战中的终结之战坛之浦大战发生地。传闻，平家灭亡后，平清盛之妻抱着外孙安德天皇与三神器在此跳海自杀。说到这里，一个新词儿又出现了。三神器又是什么呢？

三神器是指日本创世神话故事中，源自天照大神，并在日本天皇手中代代流传的三件神器。某种程度上来说，三神器代表天皇的正统象征，在日本的地位类似咱们的“传国玉玺”。《犬王》中出现的，则是三神器之一天丛云剑。

友鱼家破人亡的悲剧，源自于权欲熏心的上位者对于天丛云剑的渴望。而犬王出生即是被诅咒的怪物，则是因其父亲对成为能乐大师的强烈欲望而被牺牲的献祭品。可以说，二人皆是上位者（皇权、父权）欲望的牺牲品，他们在拥有与平家武士鬼魂沟通的能力时，自然地选择了以乐舞讲述他们的故事，动机除了艺术创作，还有一种强烈的共情：平家战死的武士当然也是上位者权力争夺的牺牲品。讲述平家武士的故事，同样也是为自己的悲剧发出声音。然而，二人引发百姓追捧的表演，最终被当时的统治者足利义满所遏制，因为平家故事只能有一种版本，那就是胜利者所书写的版本。因为不能讲述自己的故事，友鱼愤怒反抗，最终被砍头而死，犬王虽盛极一时，却未如其同时代能乐大师世阿弥那样流传下自己的作品。虚构的少年人追逐艺术的故事，与真实的《平家物语》中“腕塚”（平忠度赴死故事）、“鲸”（坛之浦海战“千尾”传说）等历史典故在动画片《犬王》故事中反复交织，以能乐、日系摇滚、流行音乐的形式被吟唱，谱写复调交响。

《犬王》剧照

从《平家物语》来看，其中卷末所提及的《龙畜经》典故，来自平清盛之女平德子。平德子是安德天皇生母，与安德天皇一同自杀时被救起，平家物语中讲述其曾有梦境：“后来我被源氏武士抓住，押送入京，走到播磨国明石浦时，合眼入梦，恍恍惚惚间竟见先帝与平家一门公卿、殿上人坐于大殿上，那殿宇金碧辉煌，远胜昔日的大内宫阙。我自离京之后，从未见过如此宏伟壮观的琼台玉阁，便问道：‘了此是何处? ’二位尼答道:‘龙宫城。’我又问：‘看上去真是个福地，住在这儿永无艰难愁苦了吧? '二位尼道:‘《龙畜经》中已叙述得极为清楚，你快来修后世菩提吧。'我听完后，登时醒来。此后便虔心读经念佛，为彼等求后世福缘。”为平家超度镇魂，成为平德子后半生的主题。在《犬王》动画中，犬王与友鱼的最后一舞《龙中将》便来自这一故事。

从原著小说来看，《平家物语》是古日语著作，动画原著作者古川日出男本是《平家物语》最新译本的译者，据说《平家物语：犬王之卷》是在他翻译古文的过程中同时写作，在译著过程中，因繁重的翻译工作，古川曾一度身体抱恙，他将此称为“《平家物语》的诅咒”，而小说的创作，则是一次“净化镇魂”。

《犬王》剧照

从《犬王》动画来看，友鱼琵琶法师的身份，类似咱们的评弹艺人，但其宗教身份，本身也有超度、祈福的职能。而能乐艺术，究其源流，舞蹈本身在其肇始之初，便与祭祀行为分不开。动画《犬王》的主线故事，也是两位主人公以音乐与舞蹈讲述平家故事，为平家武士超度镇魂，为自己祛除惨痛的过往，拔除父辈的诅咒的过程。

三部作品，提炼出一个共通的主题：镇魂。在怨灵信仰深入人心的平安时代，人们相信，短时间的大量死亡，尤其是统治者的惨死，会化作怨灵，不得超生，需要以唱诵经文超度平息。《犬王》便是以讲述死者故事的方式，来超度镇魂。但这一行为，被上位者打断，意即要将历史永远埋葬，也要让文艺创作只服务于权力机构本身的叙事与宣传需求。

《犬王》剧照

因此，《犬王》跳脱飞扬的视觉呈现之下，其承载的历史背景，讲述的沉重主题，远胜过往汤浅政明的作品。但笔者认为问题也在于此，其沉重和晦涩，已超越除日本之外观众群体的知识范畴和接受能力，观赏门槛较高。说了这一通背景主题，笔者自己都累了，可以想象看这部动画时，没有相关历史知识储备的观众，只会更心累，但总的来说，值得一看，只是需要做好观影前准备。

反而该作更大的问题是，从创作来说，《犬王》示范并警醒了创作者某种“失衡”：剔除这些背景与主题，单论故事本身，友鱼和犬王两个人物的塑造，该片的戏剧冲突和戏剧高潮的创作，都像被主题背景所掣肘和凌驾，显得单薄乏味。于是，《犬王》看上去，人物与故事是服务于主题和背景，而非一般戏剧创作常识中，以人物和故事为主，以主题和背景为辅，内容创作上来说，这有些本末倒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