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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赶场印象:聚拢是烟火,摊开是人间
赶场印象:聚拢是烟火,摊开是人间
作者 | 陈莹、张婉玉、张全杰、姜乃文
偌大的北京,繁华的灯火照亮着冬日的寒夜,也照亮着无数青年的北漂梦。夜晚的小吃摊旁,热腾腾的烟火气包裹着摊主与零零星星的几个顾客。
江洋是从一个西南边陲小镇考到北京的大学生。北京的冬天对一个西南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冷了。江洋和几个同学一起围在路边摊旁,炉子上颠动不停的铁锅成了他们的热源。这附近本来是条小吃街,白天摊主们很少出摊,到了晚上,路灯亮起来了,各种滋味的烟气也缭绕起来。从小吃街往外圈走,每隔几百米路,就是一个大商场。商场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空调暖气时刻供应着。小吃摊却不一样,夏天热,还有蚊虫叮咬;冬天却冷得让人伸不出手。也难怪这条小吃街上,还在营业的摊子已经不多了。问江洋为什么不去商场里逛,偏要在这么冷的天吃路边摊。他说,“我就是一个学生,哪有那么多钱去商场里吃。而且,这条小吃街,让我有一种亲切感。”问到是什么亲切感,江洋忆起了他儿时跟着爷爷“赶场”的日子。
赶集在“赶”不在集
江洋生长在贵州的一个小镇。当地人以十二生肖为依据,将这一片区划分为十二个不同的场。居民们通过场的划分来辨别方向、排布赶场周期。
江洋自幼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在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称呼他“老三”。老三在当地卖肉是出了名的,当地人都知道老三人实诚,卖的肉吃着放心。
江洋一家生活的地方是“马场”,居于十二生肖的第七位,因此便是在每周日这一天赶场。每到周日,老三一家老小都得忙活起来。为了赶最早的一趟,天还没亮,后院就开始捣腾了,劈柴、烧水、磨刀……老三家的后院用空心砖盖了一件小房,专用来烧水,里头专放些玉米杆一类的。水烧开便倒在露天的大锅中,一块平滑的大石头充当起了老三的屠宰板。老三轻车熟路,动作娴熟,没要几个人配合,三两下便将牲口卸做几块。两个高凳左右一开,搭上几块厚实木板,把那生肉往上一撂。伞一撑,老三坐伞下抽着烟斗,开始了他这一天的重头戏。
这个时候来买肉的,多半知道一会儿有够忙活,提前来抢个好位置的。望着老三跟人寒暄,自是笑脸相迎,有说有笑。江洋虽说手里边递袋子,心早就飞去盼着街那头的小玩意了。
过了晌午,赶上吃午饭的时间点,赶集的是最多了。劲道香糯的“驴打滚”、酥油脆炸的糖心粑,还有中街出名的臭豆腐,走到哪便吃到哪。“马场”人自然是忘不了当地才有的麻辣脆,用萝卜头削成各式条状,焯了水,甩干后用花椒粉、辣椒等配成料,腌制上两三天。赶这一趟,麻辣脆自然是不可少的。老三的生意也是在此时最为火热,江洋也跟着凑上前去,擦了汗,这边来烧红了肉,那边去削了骨头,瞧见老三是忙得不亦乐乎。
各色琳琅,熙熙攘攘,等选了新的衣,戴了花的帽,太阳照了西山头,赶集的人才慢慢少下来。老三这帮人,这才坐下来砸吧两口烟,喝两口水歇息下来。江洋算是有了盼头,顾不着吃两口,从老三那里顺两张钱过来,一个劲往下街寻新鲜玩意去。
套圈的活水金鱼,标杆的枪,带五彩人的小书,九格的魔方,赶场沿街分布,江洋所能接触到的新事物大都来自于此了。到赶场的晚上,是会有别地的人来放电影的,就着个露天坝,搭个幕布和投影机器,一群人自带凳子交谈乐呵着。光影声色,电光火石间的打斗好似要把荧幕震碎,电影作罢还伴着卖品推销,这便是小镇对电影一说的原初印象,也是江洋电影启蒙的窗口。
斗转星移,春秋几度,赶场烙印着小镇的变迁,见证了老三这一辈原住民逐渐退出小镇的历史,也见证着江洋这一代小镇青年的远赴他乡。节物风光不相待,苍田碧海须臾改,江洋在老三的目视下,走向火车站。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小镇的烟火不知会吹向何处,但它归往的方向终是故里。
与此同时,距离贵州三千五百公里外,另一种风情的赶集景象正热闹上演。
冬季漫长的黑夜助长了严寒的威力,寒风比平时来得更为凛冽。清晨,东北的小村还没有迎来一天中的第一缕阳光。老刘像往常一样,驾驶着自己的三轮货车赶往镇上的早市。车里载着几筐新鲜的砂糖橘和甜梨。心里盘算着今天出摊早位置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今天是镇上传统的“大集日”。摊主们一个挨着一个地支起了挡风用的棚子,再用铁丝在棚子顶吊上一个足瓦的手电。待老刘布置好摊位后,整条街的摊位也都亮起了灯。摊主们守着火炉和电灯,努力烤热自己的物件和身体,也唤醒了寒冬的夜。此时的集市是安静的,只听得见塑料布与地面摩擦的刷刷声与三轮车不断挪动位置的提示音,仿佛在等待着那份与晨光一同到来的喧嚣与热闹。
早市开市,三三两两的吆喝声打破了清晨宁静。被众多人裹挟得向前移动,穿梭在各式各样的摊位前,听着带有东北口音的吆喝,会慢慢发现,东北的赶集与这片土地和生长在这里的人一样,炽热而欢畅。油条油炸糕在锅里上下翻腾,捞出时漾出氤氲的热气;软糯的豆包沾上砂糖的甜,瞬时让人挪不开眼;蛋花在一瞬间里逸成一整碗的滚烫甜润,顺势饮下,甘暖熨贴......如果你起得早,就能赶上冬天冰捕的新鲜鱼和最滑嫩的豆腐,倘若来晚了也不要紧,橙黄的冻柿子和冻梨堆得老高,是东北过冬的必不可少。集市上有很多不成文的说法,买东西要翘秤,翘得高高的就是实惠,否则就会流失顾客;卖货的不能换摊子,每次赶集都在一个位置,怕熟客找不到。这是买卖双方形成的微妙默契。
老刘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赶集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刘家便开始了赶集卖货的生活。集市设在村子西头的广场上,每逢农历二、五、八都是开集的日子,当时的集并没有如今琳琅满目的商品,更多的是进行物物交换。老刘父亲会带着小园成熟的西红柿、茄子、黄瓜等果蔬搭邻居家的拖拉机去赶集。有时会换来一些农具等生活用品,有时换来一些白布配上染料可以做衣服穿,偶尔也会带回来一些令孩子们无比期待的零食和糖果。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随着村镇的不断兴盛,开始有人商议正式起集的事项。“那时候几天才开一次集,买卖双方都千盼万盼等开集。后来镇上真正起集的时候,大家都沸腾了,好像过节一样。”老刘回忆道。第一天起集的时候,村里放了鞭炮,闲来无事的大人和小孩都跑到集上看热闹。家家户户摆上自己家的小园农产品,还有人专程跑到镇上进了各式各样的零食。来赶集的一般都是本村的村民,乡里乡亲或许好久未见,在集市上遇见对方便格外亲切,边买菜边话家常,或是约定下次一起来逛集。随着集市规模的不断扩大,村里为集市专门设立了广播,集市上的产品种类也逐渐丰富了起来。集市赋予了乡村生机与活力,让基于农耕文明而聚居起的团体互相联系更为紧密。
去看看人,看看热闹
对于大多数来说,赶集不仅仅是一场买卖,更是一种融入生活的社交方式。老一辈人常说,逛集市是“去看看人,看看热闹”。在集市上,你会看到不买什么,专程来逛集的人;会看到老人们相约逛集,手捧着手话家常;会看到摊贩与顾客相视一笑,说“今天来得比往天早”,会看到两个逛集时相遇的熟人站在街上聊上好大一阵。伴随着食物的飘香,升腾起的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人情。无论是新朋还是旧友,无论是严冬还是黑夜,人们总能穿梭于集市中,觅得一份温暖与自得。
通讯靠吼,交通靠走的年代,哪怕是相去甚远,借着赶场的机会,各方总是要聚一聚。小镇的人不明何为远程通讯,见上一面,为报个平安,也为心里踏实。老三的大姐住得远,一辈子没怎么坐过车,习惯了便是几十里路赶一趟走。趁着地里活轻松,天还没亮就动身出发。装上几个土鸡蛋,地里有点啥一并带上,赶着往镇上走。一路上边卖边买,留了好的东西,赶着去镇上看老三。江洋望着老三和大姐,交谈之中,不免又是些寒暄。那时的他不懂赶场对老三的特殊意味,只是赶着凑热闹。孰不知,赶场早已成为了老三一代团聚朴素的联结。老三一代是苦日子里出来的,借着这一次次赶场,慢慢地也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一个个变了模样。亦或对他们而言,赶场大体停留在每日为生计奔波的印象里。慢慢地,人老了,赶场也就少了。
“北京没有赶场。”江洋说,这个城市包容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小镇青年,却找不到他们从小就习惯的、现在怀念着的乡土文化。“你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可以一边话家常、一边讨价还价的地方。”
小的时候,赶场的集市,成为老一代人联系、相见的锚点,乡土社会的时空联系与情感记忆便浓缩在每一趟“赶早”的奔忙里。现在,小吃街这一隅,则复刻着北漂青年对街道的原初记忆,汇聚成为这一代人情感倾诉的联络点。“也不是有多好吃,就是想找一个热热闹闹、有烟火气的地方。”江洋和这一带的摊主很熟,有几个摊主甚至记得住他的口味。“估计在北京,最懂我们这批年轻人口味的,就是这些小吃摊主喽”。
年轻人爱上了赶集
2022年,“东北大集挑战全国物价”的热搜词条使得东北大集突然强势闯入人们的视野。年轻人兴奋地分享自己赶集的所见所得,用图片和文字将其包装成一篇篇攻略,收获着成百上千的点赞量。在社交网络和图像时代,这些内容吸引着一拨拨年轻人到集市打卡。在大城市的新消费无孔不入地想掏空年轻人的钱包时,一批年轻人迷上了赶集。
两块钱一个的现炸油饼,五块钱三个的芝麻团;自家院子里种的花被装在油漆桶拎过来,小香葱被成捆装进大号塑料袋,又在地上被铺成一片草原。大集以极其狂野的气质、俘获了习惯进口超市、精品蔬菜的年轻人。这里的商贩们也洋溢着生命力。菜农捧了一把绿油油、还泛着光的辣椒递到人面前。操着大嗓门,脸上全是对自己的劳动感到骄傲的神情。集市上,这种富有感染力的场景几乎成了常态。不同于百货超市里那强调高效、便捷的生态,赶集是一种更鲜活、更有在地感的体验。品类丰富,东西便宜、老板热情,遇到乡邻还能打招呼聊聊天。北上广缺失的附近性与松弛感,在城镇乡野的集市却一直蓬勃生长。
当你啃着便利店十几块一个的冰冷三明治,是否能抵挡住vlog里的博主抓起一沓刚出锅的馅饼咬下去的诱惑;
当人们在无止境的工作与加班中活成了一座孤岛,是否会想着走出去看看身边,和摊主唠上两句家长里短;
当你选购山姆宜家令人应接不暇的商品时,是否会怀念曾经“两分钱,四块糖”的“穷人”之乐,抑或是“三转一响,四十八条腿”的小康愿景;
当年轻人开始拿捏起了和父辈相似的柴米油盐,是否会忆起儿时跟在大人后面,笑闹间极限拉扯讨价还价的年岁?
或许这些,便是赶集的魅力所在。人们爱上的、留恋的是山的味道、风的味道、土地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
一直赶下去
“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赶集,是一场在共同的观念缔造下跨越千年的民俗文化。在没有网络购物,交通不便的年代,不少地方会按照农历,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买卖生活用品。约定俗成,心口相传。人们相聚于此,便是延续至今的赶集的源头。
两年前,人类学家项飙提出的“附近性”概念曾引起热议。他提出,无论身处城市还是农村,人应当去多观看、接触他人,了解自己的生活空间是如何构成的。在生活中构建附近性,能让人获得身在其中的归属感。
自然生长的赶集文化,让这里的附近性变得异常旺盛。赶集将平时古朴的传统融进每一天的最初时刻。人们迅疾而泼辣地一下子跨过梦乡,推上小车,把自己撞进朗朗晨光中。他们脚下的路,从最久长最亲厚的那一处开始,由自己一步步赶出来。
过去,对于商品经济欠发达的地区来说,赶集就是他们的“双十一”。今天,随着人口的移民搬迁、网络购物与大型商超的兴起,赶过集的孩子越来越少,赶集好像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它们并没有在城市消失,相反却好像是现代文明缝隙中一个神秘的结界。这里恰是烟火气最足的地方,足得仿佛岁月不曾在这里奔流。一些关于赶集的小事波澜不惊,却真实又深刻地记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好好吃饭,好好生活”的朴素愿望。
中国传统岁时节日与季节更替和月的阴晴圆缺息息相关,乡民的生产生活也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四时控制着耕作年庆,集市则调配着日常丰俭。正因为不是天天有,短则三天长则七天,这样的循环,调节着乡村生活的节奏,让家家户户在物质丰足与消耗中,循环往复。
这样,便过成了日子。
隆冬已至。再过不久,就是农历新年了。这些天,各地的大集上多了几抹热烈的红。街上人潮如织,淡静的阳光斜斜地扭动过来,将人晒得发暖,所有赶集的人都在金光的拥簇中,感知着舒扬而喜庆的年的味道。
今天,每个集市都依然在演绎属于自己的鲜活故事,这一抹承载着柴米油盐与生活希冀的烟火气,仍然在每一座城市中为繁忙的旅人提供着温暖的栖所。赶集文化,还将在乡土社会里盘根错节地扎根,继续古朴,继续流淌,继续火热。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光影里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陈莹、张婉玉、张全杰、姜乃文:赶场印象:聚拢是烟火,摊开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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