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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义的幽灵:克罗地亚赛场的“乌斯塔莎”口号意味着什么
冒名顶替国家队主帅达里奇的克罗地亚人Igor Premuzic的Facebook主页。
与此同时,克罗地亚队中一些球员的儿时经历也被报道出来,他们大多经历过前南斯拉夫解体和随后的战争乃至屠杀,队长莫德里奇的爷爷就死于种族仇杀的枪下,拉基蒂奇的父母则被迫逃亡瑞士。比起20年前达沃·苏克领衔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格子军团,在互联网极为发达的今天,这支国家队乃至克罗地亚这个国家,又被蒙上了一层充满戏剧性的滤镜。不少媒体还借机再次说起那个老掉牙的假设:要是前南斯拉夫在今天继续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他们在体育上会取得多大的成功?
在英格兰队打入本届俄罗斯世界杯四强,和克罗地亚会师半决赛之后,国外社交媒体上开始开起了玩笑,其中就提到,上次英格兰进入世界杯四强(1990年)的时候,克罗地亚还不存在。不过,克罗地亚这个民族早就存在了,克罗地亚社会主义共和国还是前南斯拉夫的重要组成,铁托也是克罗地亚族人。这种对克罗地亚历史认识的误解,也反映了不少人对巴尔干民族问题认识上的误区,一些新闻报道经常持这样一种历史叙事,即有意无意地把现代克罗地亚民族国家的历史起点设置在1991年独立之后,这样一来,克罗地亚的历史就满是对米洛舍维奇(Slobodan Milošević)和米兰·马蒂奇(Milan Martić)等人的控诉,另外还包括后续对更加“自由”、“民主”的西方世界的融入。
正因为存在这样一种认识误区,所以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回溯克罗地亚的历史,尤其是20世纪以来的克罗地亚史。
1960年代末开始,一批克罗地亚知识分子开始大肆鼓吹民族主义,这批知识分子和学生以语言文字为民族主义诉求的手段,在1971年发表了一个克罗地亚语言文字的正字法,以此反对过去的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反抗活动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大规模的群体事件。这起名为“克罗地亚之春”的抗议活动被认为是克罗地亚民族主义分子挑起的分离主义运动,克族人也因此遭到了南斯拉夫当局的抑制,“克罗地亚的沉默”(Croatian Silence)时期也随之到来,沉默直到1989年才被打破。但克罗地亚之春也推动当局通过了1974年宪法。在这部宪法里,南斯拉夫各个共和国都被赋予了更大程度的自治权。镇压加修宪的软硬兼施,反过来也为后来前南斯拉夫的四分五裂埋下伏笔。
在苏东剧变前后,经济环境极度恶劣、民族矛盾愈发紧张的前南斯拉夫开始解体。米洛舍维奇和大塞尔维亚主义卷土重来的同时,克罗地亚也在图季曼(Franjo Tuđman)的带领下,以民族主义作为最强有力的政治武器。1990年在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举行的萨格勒布迪纳摩足球俱乐部和贝尔格莱德红星足球俱乐部之间的球赛,最终演变为萨格勒布球迷和南斯拉夫警察队伍的冲突,进一步激发克族和塞族之间的民族矛盾。米洛舍维奇在此后拒绝了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方面对改南斯拉夫为由各个高度自治的共和国组成松散邦联的提议,坚持维持南斯拉夫的联邦政体。而维护南斯拉夫未果的克罗地亚共和国在1991年6月通过公投宣布独立。
但在克罗地亚,拥有大量塞族人口的塞尔维亚克拉伊纳共和国(Republic of Serbian Krajina)此前已宣布脱离克罗地亚独立;位于克罗地亚东部的东斯拉沃尼亚-巴兰尼亚和西斯雷姆(Eastern Slavonia, Baranja and Western Sirmium)也成立了塞族自治组织。克罗地亚军队和支持塞族的前南斯拉夫人民军开始对峙,在克罗地亚独立后,克罗地亚军队同国内的塞族人爆发军事冲突。在武科瓦尔(Vukovar),长达87天的战火最终将这座城镇完全摧毁,据一些西方媒体报道或许还伴有对非塞族平民的伤害,克罗地亚战争震惊世界。战争持续到1995年时,克罗地亚军队在联合国、美国和欧盟等势力的斡旋下,趁着议和的机会,又突袭了上述两大塞族人聚居区,他们快速地占领了塞尔维亚克拉伊纳共和国,造成大量的塞族人伤亡,并导致了大批塞族难民流落他乡。克罗地亚军队因为这次突袭和或许屠杀塞族人的行为遭到指责,领导军事行动的将领也被送上国际法庭。在一片抗议声中,克罗地亚最终接受了停战协议,在占有东斯拉弗尼亚的同时,允许该地区塞族人保有一定的自治权,尽管此时克罗地亚境内的塞族人口已经大幅减少。
地缘政治与克罗地亚的“欧洲梦”
在南斯拉夫解体之后,原本复杂的民族问题又延伸为地缘政治问题,原先的口头兄弟如今是各自拥有主权地位的民族国家。虽然在战争中互相挥舞屠刀,但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较快地恢复了外交关系,两国在1996年9月建交。随之而来的则是有关南斯拉夫解体后,克罗地亚战争过程中双方有没有过种族屠杀行为问题的扯皮。克罗地亚方面在1999年提起诉讼,指控塞尔维亚(前南联盟)在战争中犯下种族灭绝的罪行;贝尔格莱德方面则在2010年提起反诉,指控克罗地亚的种族灭绝罪行。最终国际法庭裁定,两国均犯下相应罪行,但未达到种族灭绝罪的衡量标准。
除了历史遗留问题的争执之外,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在领土方面也存在纠纷。两国的领土纠纷主要集中在多瑙河沿岸区域,这些区域的国境争议早在前南斯拉夫时期就存在了。塞尔维亚方面坚持两国边境以多瑙河为界,如今两国的实际控制区域也大体上遵循这样一条边界线。但克罗地亚方面并不认同这种划分方式,他们主张多瑙河沿岸塞尔维亚一侧多处土地的主权,这些土地大多位于Apatin、Sombor等市镇的周边。两方曾在2000年商议成立专职解决领土纠纷的委员会,但这么多年来并没有达成任何有价值的成果。如今在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两国的领土问题是双方有志政客必须接过手的双刃剑。同样的领土纠纷也发生在克罗地亚及其关系较好的斯洛文尼亚之间。两国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几乎同时宣布脱离前南斯拉夫独立,并且迅速建立起了外交关系,但直到今天,两国依然在前南斯拉夫领海主权划分、皮兰湾等问题上存在领土争议。斯洛文尼亚的右翼政党还曾以领土问题相要挟,阻挠克罗地亚加入欧盟——塞尔维亚方面也使过同样的招数。
但在做“欧洲梦”的同时,克罗地亚的百姓难免会发现自己与邻近的中欧国家们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往往也带来了自身身份认同的困境。Balkan Insight就曾报道过,克罗地亚的一些青年对自身的“欧洲人”身份有所疑虑。在受访者看来,今天的克族人身份,更像是某种“巴尔干”和“欧洲”的混合体。有学生说,即使加入欧盟,克罗地亚也远不如“真正的欧洲”那般文明,这从萨格勒布街头,人们朝同性恋平权运动人士扔石头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也有一些年轻人信奉较为保守的民族主义理念,将克罗地亚和欧洲、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区分为“我们”和“他们”,并认定加入欧盟在削弱克罗地亚民族主体性。
极右翼的魅影危机
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克罗地亚的极端民族主义情绪,自始至终没有泯灭过。曾与纳粹德国联手的乌斯塔沙携其种族主义主张,在近年来趁着本国经济下行、欧洲难民危机浮现之际再度抬头。乌斯塔沙的幽灵始终盘旋在克罗地亚乃至欧洲的上空,这种极端民族主义如今分布在克罗地亚的大街小巷,包括足球场上——2014年世界杯之前,克罗地亚球员西穆尼奇(Josip Šimunić)就曾因为高喊乌斯塔沙的口号而遭遇禁赛,无缘世界杯正赛,本届杯赛上克罗地亚后卫洛夫伦(Dejan Lovren)也喊出了同样的口号。
乌斯塔沙是克罗地亚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污点。这个信奉罗马天主教的极端组织,在二战时与纳粹德国沆瀣一气,大肆推行种族主义,屠杀信奉东正教的塞族人,以及犹太人和吉普赛人,甚至对持有不同政见的克族人也痛下杀手。战争结束后,乌斯塔沙分解为多个组织,逃窜到了海外,他们大多流落到加拿大、阿根廷和澳大利亚,也有一部分钻入了德国。作为乌斯塔沙分支的“克罗地亚建国运动”(HDP)曾在1971年暗杀了前南斯拉夫驻瑞典大使;而在上世纪80年代,从乌斯塔沙分离出来的新纳粹分子们,也把手伸向了澳大利亚的克罗地亚移民社区,试图控制当地的克罗地亚族群。
与之相应的,是近来欧洲,尤其是中欧各国出现的政局“右转”。奥地利、匈牙利、波兰都相继由右翼政治强人接过最高权力,毫无疑问,难民危机加剧了这些国家右翼民族主义的抬头,匈牙利的奥尔班更是直言接收难民会危害欧洲的基督教文明,不少深受天主教教义规训的克罗地亚人也有着类似的想法,反对接收难民。另外,克罗地亚在加入欧盟时,经济形势就已经不再像新世纪前十年那样乐观,失业率,尤其是青年失业率高企,整个国家陷入萧条之中。英国News Statesman曾经在萨格勒布街头对克罗地亚民众进行采访,受访者几乎都对经济不景气感到沮丧。有人认为,如果右翼强人能够带来新的就业机会、提高人民收入的话,那民主与否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而这还是在首都萨格勒布的街头采访,按照这篇名为《让克罗地亚再次伟大:欧盟最年轻的国家何以出现法西斯主义》(Make Croatia Great Again: How Fascism Emerged in the EU’s Youngest State)的报道所说,在克罗地亚腹地的农村,巴尔干战争的创伤记忆依然影响着当地居民,右翼民族主义,甚至是极右翼也在这些地区更加吃香。
克罗地亚极右翼的抬头如今正让各界头疼不已。来自德国、以色列和塞尔维亚的媒体均曾刊文指责克罗地亚在反思和清除法西斯主义等问题上做得不够彻底。而如《耶路撒冷邮报》所指出的,欧盟在克罗地亚极右翼抬头的问题上显得过分沉默和无作为了。一些克罗地亚政客也曾批评乌斯塔沙和极右翼分子,但他们同样是光说不做。随着国家队在俄罗斯世界杯取得佳绩,克罗地亚人的爱国热情再一次被点燃,克罗地亚政府官员也身穿国家队球衣办公,一时传为佳话。
但就在赛事结束后不久,假借国家队主教练达里奇名义的公开信又再一次揭露出了该国当前尖锐的社会矛盾,撰写信件的匿名人士表示,是政客们让国家深陷穷苦之中,他们不配穿国家队球衣。在可见的将来,克罗地亚大大小小的足球赛事里,乌斯塔沙的口号会不会伴随着对塞族、犹太人、穆斯林和同性恋的辱骂,继续响彻绿茵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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