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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九旬全显光辞世:读其孤往雄心与“晚期风格”
2023年4月13日,92岁的知名艺术家、艺术教育家全显光先生辞世。
全显光(1931-2023),云南昆明人,艺术家,艺术教育家,鲁迅美术学院资深教授。1955-1961年,留学于德国莱比锡书籍与版画艺术学院,回国后在鲁迅美术学院长期担任教学工作,创办了鲁迅美术学院第一个艺术家工作室“全显光教学工作室”,实施独具特色的美术教学体系,在国内外产生广泛影响,成为新中国艺术史与艺术教育史上的“德国学派”领军人物。
其晚年的钟馗画作葆有了其早期、中期集中国文人艺术、民间艺术、西方油画之大成的特点,仍然整体呈现出雄放霸悍的大生动,但又富于“现代性”特点与情味。
全显光(1931—2023)
“全老师走了,我非常难过,这么多年的学习研究,早已是亲人了,更是精神上的依靠,现在他走了,我心不知归往何处。”近几年致力于全显光先生研究的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王新说。
对于全显光的晚年创作,王新在 《孤往雄心——全显光钟馗艺术的“晚期风格”》中记有:“90岁了,他仍然在不断抛弃昔我的陈规,不断改变,不断怀疑,不断否弃,画风着实是一变再变,似乎永无止期。以他的钟馗创作为例,纵观全显光钟馗创作至今,有三变。 不仅仅是钟馗艺术,其花鸟、山水,国画、油画、版画、书法、篆刻,亦呈现出明显的晚期风格。”
据介绍,全显光是一位学者型画家,画风强悍厚重;其创作手法变化多样,在中国画、版画、油画、水彩画、素描、雕塑等领域均有不凡创造。全显光同时精研艺理,一直有着记写艺术笔记的习惯,一日一则,终生不辍,迄今已完成艺术笔记共60本,达千万字。
全显光1955年至1961年期间留学德国莱比锡版画与书籍艺术学院,获得“版画家”荣誉后归国,在鲁迅美术学院长期担任教学工作,并创办了鲁迅艺术学院第一个艺术家工作室。此后历经二十余年的博观约取、融会中西,构建了一套全新的艺术教育模式,在国内外产生广泛影响,成为新中国艺术史与艺术教育史上的“德国学派”领军人物。遗憾的是,全显光作为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艺术(教育)学派“德国学派”的领军人物,仍未受到中国艺术教育界与艺术界的足够重视。
全显光作品有《早上好》、《心星》、《浓阴》、《希望》等。出版有《素描求索》、《全显光水彩画选》,译著《罗马尼亚画家格裹高莱斯库》等。
据介绍,莱比锡版画与书籍艺术学院留学期间,全显光在门泽工作室学油画,在莱比锡艺术博物馆临摹伦勃朗原作,整整六年,焚膏继晷,刀笔不辍。钉框子、打底子、磨颜料,学问深湛,他循序渐进,一一研习,甚至学会了上百种打底子方法;然后,抛弃轻涂细改,学会大刀阔斧,用笔“写”——他惊叹伦勃朗笔下生风、下笔不易,啪啪几笔,大笔“写”处,既有大气魄。
全显光先生的教学侧重在感受力中想象,学生审美理想、审美情趣的培养以及对视觉感受的训练。在先生看来,素描从来都不是仅仅依赖眼睛能完成的,而是一个“视觉与动作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在全显光先生的教学训练中,学习者不但要表现看得见的部分,还要表现看不见的部分,先生用鲜活的教学方式描绘运动型体中生命力的存在,摆脱一般苏式素描的拘谨和刻板,具有强悍自由的美学风格。
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回国后,我在鲁美创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第一堂课我先不让学生动笔,一个字——看,就观察模特,学生可以跟模特一起聊天,模特也可以随意走动,等模特走后,我对学生说:‘你们现在画吧。’最初学生们都懵了。我就问学生刚才怎么观察的,学生有的说一直在观察模特身上的调子,我说:‘有用吗?没有用。要靠线条,抓特征!’”
全显光早年油画自画像 19cm ×27 cm,1978年
以下为王新教授的 《孤往雄心——全显光钟馗艺术的“晚期风格”》:
西方以鲜亮明丽著称的色彩大师提香、莫奈,晚年有些作品走向晦暗与悲怆;中国的黄宾虹、齐白石,85岁以后,变得更为恣肆与老劲。
艺术家老了,“向死而生”,艺术创作是人书俱老,还是力不从心?
这是艺术家研究与艺术史研究的“晚期风格”问题。哲学家阿多诺打比方说,艺术家晚期作品的成熟,不同于自然中的果实成熟,并非丰润圆满,而是褶皱嶙峋,甚至是朽烂性的。顺着这个思路,萨伊德专门著书深入讨论了这个问题,他把艺术家的晚期创作,同艺术家主体人格成熟、艺术现代性联系在一起。在这些往哲先贤洞开的视野里,来观照“德国学派”艺术大家全显光钟馗艺术的“晚期风格”,可谓别有风裁。全显光的“晚期风格”,具体是指其85岁之后,也就是2015年至今,其钟馗艺术中呈现的迥然“新意”。
全显光的“晚期”钟馗之一
全显光的“晚期”钟馗仍然葆有了其早期、中期集中国文人艺术、民间艺术、西方油画之大成的特点,仍然整体呈现出雄放霸悍的大生动,但富有了萨伊德所谓的诸多“现代性”特点与情味。具体在画面形式上,有以下新意:
其一,浑浊而生辣。一般文人艺术求清,求洁,求高华,全显光反其道而行之,求浑浊,他认为“浊”中有色,有美,有精神,所以他在画面收拾的时候,用洗笔的微淡的污水,一笔笔写上去,给全幅笼上一层如烟似雾的灰调子。无论国画,还是油画,全显光晚期艺术中极喜欢用灰调子来收拾,或细部刻写,或全幅笼罩,一改此前响亮泼辣的民间平涂对比颜色,多了些抹沉郁之气。另一方面,全显光晚年已将重叠之技,用得神乎其技,叠笔、叠色、叠水,一层又一层,故而得浑浊厚重之味,但浊中层层荡漾出无限丰富的色彩,如《祖国万岁钟馗》,就是先用朱红,俟干,一笔一笔,叠中黄,叠大红,有的部位叠焦墨,有的部位叠丙烯白,所以最后浑浊厚重如雕塑。当然,一味浑浊,并不高明,高明者,须如石涛所言,混浊中能求生辣,全显光正如此。他的生辣主要体现有二:其一,用笔雄健苍率,其画面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笔触、每一块颜色,皆是用笔写出来的,或是版画刀刻的犷砺,或是文人书写的萧散,极有质地感,故而极大地调节了浑厚的块面,求得了生辣之趣。其二,全显光极擅经营画眼,如钟馗凛凛摄人、晶烂若日星的双目,山水中清气蒸蔚的留白,皆为在全局中得生辣而助力。
全显光的“晚期”钟馗之一
其二,狼藉而精凝。全显光晚期艺术随写随扫,随扫随生,一般文人艺术中视为病笔的松、散、碎、破、乱笔,在他手下,化朽腐为神奇,迸发出了惊人的魅力。全显光主张东一笔,西一笔,互相搭配,局部生发,先画散,画乱,最后求全局,求乱而不乱,故而其画面上多有恣肆自如的狼藉之味。有些钟馗中衣纹线条,全然是碎破之笔自由挥扫,狼藉无端,尤其90岁时(实际89岁)有幅《愿天下太平钟馗》,在厚重的衣袍块面上,以松散碎破的焦墨轻笔,纵横擦扫,呈现出极有味道的狼藉之趣。其晚期牡丹花叶、山水林木,皆得此趣。全显光手腕底下,狼藉而能得精凝之力,精凝来自雄厚的线骨构筑与神采收摄。凡见过全显光钟馗焦墨起稿的草图者,无不为之动容,强悍雄厚的线条,或惊蛇入草,或销金铄铁,其骨力之强,之霸悍,之自由,当世罕有其匹,正是画面有了这样的线骨筑基,不管如何狼藉,皆能气力精凝。另一方面,晚年全显光霸悍雄放的生命精神,依然在其笔下钟馗、牡丹、山水云泉、松鹤虎豹中,勃发蒸腾,故而可使画面形散而神不散。
全显光的“晚期”钟馗之一
其三,西体而中用。全显光是一个极富文化自觉的艺术家,其早年、中年艺术,我们可以看到他极其注意以中国艺术为体,而融粹西方艺术,鼎铸中国气派的自家面目:追求文人艺术用笔质量、清华格调,借鉴民间艺术中大块面色彩铺排对比、线条穿插切割,汲取素朴粗粝的民间艺术大生动精神,偶尔才会泽伦勃朗油画浑厚华滋精蕴,如钟馗胡髭胸颈处,可见出其中体西用的努力。然而,其晚年风格,却明显出现重返西方艺术的旨趣:首先,材料上,在国画中大量取用油画材料,在水墨勾写基础上,使用丙烯颜料反复叠加刻画;如此前他最喜欢用黑墨加留白,刻画钟馗精光四射的双目,现在直接用黑白油画颜料刻画,白色宣纸经常被画得崚嶒料峭,褶皱层层,极富霜皮龙鳞的遒老之美。其二,用笔上,他从版画中发展出来的单刀的凌厉、复刀的涩辣刀法,明显进入了其钟馗塑造的线条中,即便是看上去最松散恣肆的线条,仔细打量,皆可发现实际是复笔,多次叠加完成,所以其笔下钟馗,一祛文人画轻滑软糯的小情调,焕发出磅礴的力量。其三,全显光最心仪的伦勃朗重叠画法,以前基本只用于钟馗头胸塑造,全身其他部位,采用平面对比与切割;但此法在晚年已扩展到腰手、鞋足等部位;尤其全幅完全追求平面化,但平面是通过伦勃朗式的层层重叠完成,平面之下,静水深流,藏着数十遍、百遍地塑造,故而其钟馗厚重如山,深富雕塑感,却又绚美缤纷,细腻无端,变化万千。
熟悉全显光的人知道,这三大“晚年风格”的形式“新意”背后,实际上深沉地浸透着他直面死亡逼临、藉艺术承负与超越的自觉主体意识,散发出浓郁的悲怆情味,呈现出现代性的矛盾张力与创造力,诚如萨伊德所言,这种晚期风格“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作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归纳而言,有两方面:
其一,晦暗与灿烂地争执。全显光既深深服膺印象派绚烂的光色,也热爱民间艺术高纯度的原色对比,尤其其尽情尽性、尽才尽气的勃郁生命精神,使得作品显发着灿烂的气韵。但晚年全显光似乎乐于向北欧艺术回归,伦勃朗的黑暗、表现主义的苦味与痛楚,开始在画面上流溢,生命灿烂是气韵涌动的核心,但纵使是火样的红莲、响亮的红袍、灼硕的寿桃,刚一涌出,阴翳就覆盖过来,晦暗与灿烂层层交织,层层争执,层层纠葛,激荡出迸发、扭结、甚至碎裂的情味。这些带着全显光晚年生命体温的浓浓气息,即使是题材千百幅同样,如钟馗,如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有回味不尽的深度。
其二,昔我与今我地搏斗。全显光毫无疑问是一个早慧的大家,笔者曾经言明:1960年代他的素描成熟,1980年代他的版画成熟,1990年代他的水彩和油画成熟,2000年代他的山水、钟馗与荷花成熟。然而,他拥有着一切伟大艺术家所有的自我批判、自我超越的高贵精神,他从来不曾满足于过往的任何创造。我经常问他,哪一幅最满意?他总是说可能下一幅吧。每次通电话,他总是说,最近作品又作了些改进,有了些变化,你若看到,帮我批评批评,我能隔着电话感觉到他的热切与真诚。90岁了,他仍然在不断抛弃昔我的陈规,不断改变,不断怀疑,不断否弃,画风着实是一变再变,似乎永无止期。以他的钟馗创作为例,纵观全显光钟馗创作至今,有三变:以70岁为界,七十岁以前,钟馗多文人书写的趣味,也生动,但未形成一家面貌;七十岁以后,其钟馗一年一变,拓发无境,而气象自成,“全家样”遂鲜活毕现;以85岁为界,之后出现了“晚期风格”,又多了沉郁浑茫的“现代”情味。这日日新又日新的背后,实是跳动全显光昔我与今我激烈搏斗的热切心灵,这颗心灵也是毕加索的心灵、黄宾虹的心灵,在我们这样一个瓦釜雷鸣的时代,这样的心灵,跳动得如此孤寂,如此悲壮!
晦暗与灿烂地争执,昔我与今我地搏斗,让全显光“晚期风格”充满了现代性的“张力”。作为一个融创中西的伟大艺术家,全显光的高明,在于将这种张力处理得极其微妙,极其浑融,极其自然。
不仅仅是钟馗艺术,其花鸟、山水,国画、油画、版画、书法、篆刻,亦呈现出明显的“晚期风格”。
全显光艺术的“晚期风格”为什么会出现呢?这与其全副强悍生命对艺术的投注有关,85岁以后全显光的生命全部属于艺术,而且仅仅属于艺术。我们知道全显光在艺术上是有着极大抱负与雄心的人,他甚至不认同所谓的“德国学派”,他要在艺术理论与艺术创造上开创“全显学”,创造深刻地关联着其生命境界的拓发与升华。1980年代退休以来,他自觉疏离于社会,弃绝名利,蜗守斗室,他渴望自己毕生寄情的艺术,能在暮年,把自己生命意境带向更辽阔,更深沉,更高远。他在给笔者的信中,多次提到“时间不多了,我每天还是在创作,我应该还能有些进步”,尤其88岁时他腰椎疼痛得无法直立,多次手术,长时间住院,更是让他体验到死亡的逼临,所以一方面,他原本响亮雄健的艺术中笼上了一层层余味氤氲的暗影,另一方面,其原本响亮者在逼迫、碰撞中,更迸发出焕烂的光华与劲力。这也正是全显光“晚期风格”的魅力所在。
全显光的“晚期”作品
全显光的“晚期”作品
很显然,全显光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合时宜”者,当举世皆在玩先锋、玩时尚,他在古典中孤往掘进,当众生皆在主流传统保守中沉迷,他却自然归向“现代”,如同保罗·亨利·朗笔下的贝多芬,“他像雅努斯神一样,有两张脸,一张脸朝后,向古典主义作最后的顶礼膜拜,一张脸朝前,向未来召唤,是19世纪的领路人和导师”。
全显光的现代意义正如是。
(王新系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副院长、博士生导师、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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