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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杀人回忆》: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

阿树树
2023-05-07 09:21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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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前几年悬疑剧场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并不像今天有那么多的悬疑国剧,却偶有一些悬疑电影。而每出现一部,都会有评论或宣传说“这是中国版的《杀人回忆》”。

这个说法一直有,却从未真正实现过。

《杀人回忆》海报

《杀人回忆》由韩国导演奉俊昊创作,于2003年5月上映的一部影片。和当年11月朴赞郁导演的《老男孩》一起,成为了韩国电影新世纪整体崛起的代表作。这个发展的高峰,可以认为是2019和2020年,同样是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虫》,先后获得了戛纳电影节和奥斯卡两座最佳影片大奖。标志着韩国电影不仅在商业和风格上大获成功,同时也在艺术审美上获得了欧美电影界的认同。

《杀人回忆》,是奉俊昊编剧、导演的第二部长片作品,也是他在豆瓣评分最高的作品,有70万观众打出了8.9的高分,现位列豆瓣电影250的94位。

奉俊昊,这个可能是日后书写韩国电影史时,最了不起的大师,创作完《杀人回忆》的时候,还不到34岁。

30多岁事业刚刚起步的奉俊昊

50岁功成名就的奉俊昊

影片故事改编自真实的韩国“华城连环杀人案”。在1986年到1991年之间,一共发生过14起连环杀人案,受害者均为女性,多数是被强奸后再杀害,从十几岁到七十多岁不等。这些案件常年没有找到真凶,直到2019年,警方才通过DNA技术的比对证实,该系列案件的犯人被确定为一名服刑的男囚李春宰,终于了结了这桩悬案。

包括侦破手段等等,很多细节能让我们联想起发生于1988年到2002年之间的“白银连环杀人案”。

其实电影中的案件并没有那么复杂。女性都是在雨夜随机受害,大雨使得罪案留下的线索较少,给侦破增加了不少客观上的困难。警探们后来发现,最初的受害者们都身穿红衣,而同时收音机电台还会应听众点播,播放一首《悲伤情歌》的流行乐。雨天、红衣、音乐,这些特定作案模式的叠加显然暗示了凶手异常的心理状态,也成为了侦破案件的突破口。

之所以说影片中的案件并没有那么复杂,因为杀人案的特征,在欧美电影或是香港电影中,都有类似的设定。也许是发生在各国的真实案件,施暴者的犯罪心理总受到一些简单而相似的外在因素影响,比如特定天气或受到女性衣物特征的刺激,而在连环杀人案中呈现出一些特定的模式。而改编成电影情节之后,这些外在线索有时会被浓缩提炼以更符合电影的影像要求,最终变得大同小异,基本都是类似现实中异物癖、异装癖等行为控制障碍的升级。 

《杀人回忆》就是在案情还未水落石出之前,基于这桩事件的一种创作改编。

影片中竖在田间的一小座墓碑,是为受害人所做的一种祭奠。红衣,则是案件中共同的典型特征。

对于连环杀人事件来说,犯罪者都是变态的,但变态在电影中表现的并不少见。如果把故事主视角放在变态犯罪者施暴的过程上,那么就会产生猎奇性较强的香港三级片《羔羊医生》;如果把主视角放在描写探员与犯罪者的审讯搜证上,那么就会得到偏向心理惊悚的美国片《沉默的羔羊》;如果把重点放在案件发生的年代氛围塑造,以及周边种种扩散的人际关系上,那么很多时候就会得到越来越跑偏的故事,以及开篇精彩之后越来越难看的国产影视剧。

《杀人回忆》的叙事视角都不是这些。虽然它并不是独创,往后也影响了很多国产文艺片,但大部分都没有理解和学到这部电影试图表现的主题精髓,更不用说其中每一场戏令人拍案叫绝的细节和写法。

本片演员的宣传群像照。本片是一组乡间人物的群戏。故事非常通俗,但拍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太容易看懂。一如《寄生虫》。

剧情大部分是从警探的主视角出发,展现他们的侦破过程。为了便于影片推进和对比,常规性地设置了两位侦探,主角是更为乡土特征、办案手段粗犷的“没头脑”,另一位则是来自首尔、办案经验更为丰富的“不高兴”。“没头脑”和“不高兴”、蛮力派和技术派的差异,是比较容易产生戏剧冲突的常规设定。有时欧美电影还会写肤色不同的两个侦探,或是一老一少,一男一女,这都属于电影常规的戏剧架构。

人物有反差,就有戏剧冲突,对于整体侦破方向,对于嫌疑人的处理和看法,甚至对于每一条发现的线索和使用,警探都能产生各自不同的理解。最初看起来大相径庭,甚至会大打出手,分道扬镳,最后却“殊途同归”,这样的戏才好看,也属于警匪类型片的惯常路径。

“没头脑”和“不高兴”的警探组合。简要概括的人物个性特征代表了潜在的戏剧冲突。

《杀人回忆》的两个警探中,更重要的显然是宋康昊扮演的乡下警察。不仅因为宋康昊日后变成了韩国的国民级影帝,而是这个角色身上出的戏更多、更猛。如果不是影片开头和结尾刻意塑造的悲情调子,本片一半的剧情时间,都可以当作喜剧片来看,而这些好笑的情节明显出自乡下警察那夸张的办事手段。包括而不限于:习惯以眼神辨认嫌疑人是否有罪,把新来警察搭档先当成犯人暴打一通,不断告知新线索、甚至主动伪造现场证据以诱骗招供,去浴室盯着别人下体看来寻找罪犯,给错认的嫌疑人买盗版鞋以表示歉意……

本应该严肃的“案件重现”,却变成了一场大打出手的喜闹剧。右边笑得最欢的那个其实是警察局长,人物都很滑稽。

很有年代氛围的,剧情中的“破案宣传照”,人物的形象跃然纸上。

除了这个主角,其他乡间警察的群像也有很夸张的喜剧因素。比如比“没头脑”还没头脑的助手,一个每次只会飞踹以审讯犯人的粗暴警察,和黑帮打手无异;最初的警察局长对明显的冤案完全瞎眼,只想着在报纸上露风头;后派来的警察局长不算太草包,但在乡间歌舞厅还是喝得酩酊大醉,搂着小姐跳舞。而影片前两个犯罪嫌疑人的形象也都非常可笑,有一种滑稽的、明显不可能是凶手的感觉。

所有这些奇葩的举动,有些类似夸张化的东北小品,展现的都是素质不高,为人莽撞,心地却不算太坏的小人物形象。从地域文化来说,韩国电影和东北小品中的很多主人公都是类似的小人物,他们为人处世的做法都在现实生活中有鲜活的原型,是一种较为“接地气”的创作方式。

奉俊昊的剧本细节有时真是让人拍案叫绝。警察们在KTV放松,主角在唱歌,新来的警察局长在后面抱着舞女跳舞,严肃的警探却在教陪酒女怎么削苹果皮。这样的细节真是生活和想象力的高度结合。

前一场还在动手逼供,后一场警探和嫌疑犯一起吃着炸酱面看电视里的美国警匪片。这样的桥段是讽刺还是无厘头?更多是基于乡间“警民一家”的奇特风土人情。

但是有趣的是,这样可笑的小人物小警察,随着剧情的进展,却体现出不少让人感动的特征。你可以说主角很愚蠢,但绝不能说他不努力。他嫉恶如仇的正义感,投入办案的敬业性,以及一些狡猾的乡间智慧,对同僚的关心等等,都属于一个优秀警探应有的素质,让这个人物在可笑之外,有了更多让人感动和欣赏的部分。

另一个警察“不高兴”,同样也具备这些警探的优秀素质,甚至还有极为专业的办案技能。他在影片中发现的线索没有一次出错,每一次都在更为接近抓住真凶。但是在临近影片结尾时,还是和“没头脑”走上了类似的方向,两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懊恼之中,承受不了几近真相却无法锁定罪犯的压力,变得越来越暴躁。

女朋友拉着警探去郊游放松,一个挂着吊瓶的细节,把人物的状态体现得非常到位。真正的爱岗敬业不需要大书特书,苦闷就能看出来。

影片整体呈现悲喜剧叠加的风格,编剧兼导演奉俊昊对于人物既嘲讽又同情的态度,几乎贯穿了他其后所有的电影之中。他写的角色时而可笑时而可悲,每部影片结尾处的强化处理,则更让这些小人物产生了一种形同英雄式的悲壮感,而深深打动了观众。

这些人物无一例外都是失败的,跌倒得非常惨烈。但是他们都无比真切地努力过和挣扎过。这种情绪足以打动很多观众。

影片的主角,一如坐在银幕之前,大部分的普通观众,生活中的普通人。

无比努力的警探,难以接受的结果。但人生有时就是不接受也得接受。

这就涉及到影片主题的复杂性了。回到之前的话题,一部“连环杀人案”改编的电影,如果视角只展示犯罪的猎奇,那么显然不可能成为一部经久不衰的影片。

有人评论,《杀人回忆》说的是“一群无能的韩国警察,是如何把一桩本应该能侦破的案件,硬生生弄成了悬案”。如果考虑到影片开头,警探对于现场证据保护不力,破坏了很多本应该被注意到的线索,还有可笑的屈打成招和新闻作秀,那么确实如此。

但这么说未免有些过分苛责。既忽略了影片后来警探们不断在追寻真相的努力,也忽视了从有限的线索来说,他们其实已经无比接近了真凶。同时他们的破案手法还受到时代科技的局限所致。和现实一样,他们并非无能或失职,而是在那个年代,DNA的检测只可能被送到美国实验室才能得到报告。同样在现实中,DNA比对基因测序的技术,也只能在近几年才帮助我们找到了更多没有被抓住的罪犯。

这个世界上真正残酷的真相是:即使你非常努力,你还是会失败;即使你无比痛恨罪恶,努力保护普通人,罪案还是会发生,甚至降临到你亲爱的人身上。

当警探们抓到了第三个嫌疑人时,从各方面来说,他都应该,而且必须是罪犯。剩下似乎只是收集证据取得口供了。但影片结尾显然不是这个路数。

影片的结尾是相当震撼的,如同《七宗罪》一样,经受不住打击的城市警探,把犯罪嫌疑人拉到了隧道口,愤怒地开始持枪逼供,甚至打算对他处以私刑。这个漆黑的洞口,就像哲学家尼采的一句箴言,“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几乎将警探全部吞没。

以极端犯罪的方式来惩罚极端犯罪,这是可以的吗?

但这只是虚晃一枪。之前一直扮演“没头脑”的警探,此时却拿着美国寄来的DNA报告赶来,又随后理智地阻止了同僚的疯狂举动。因为DNA的科学鉴定,告诉他们眼前这个非常像凶手,肯定必须是凶手的人,却根本不是凶手。

一个让人心理上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对于观众来说同样是一个残酷而震撼的结局。

隧道,不仅是因为画面好看,而且有寓意。同时影片中火车也出现过多次。这都是电影学院教授的一些艺术观点。

追查了一整部影片,警探们非常拼命,也有牺牲,还有很多受害者,但是最后没找到罪犯。

就是这样的残酷。

有的影迷会注意到影片一场审讯的场景中,背景有一个突兀出现的锅炉工,行走非常神秘,却没有被警探们注意到。那可能就是影片暗示的罪犯。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这就不重要了。

影片中的一幕,曾经出现过凶手模糊的身影。据后来采访说这不是影片中任何演员,只是一个普通场工。

影片中另一幕,一个突兀出现的锅炉工背影,他也可能是凶手。但这都是导演和观众的心理战:你觉得看到了,以为很快就能抓到了,其实最后什么都没抓住。

同样就像影片的最后一场戏。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宋康昊扮演的“没头脑”此时已经成熟了不少,他结婚也有了一双儿女,但是他已经不做警察了。为什么呢?也许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而产生自责,也许因为寻找不到真凶而心灰意冷,都不重要了。

他开车路过时,重新回到发现第一个受害人尸体的田埂,望向那个被害者遗体被发现的地沟,一如之前望着如同深渊的隧道。他又在想什么呢?

窥视地沟,就像窥视着隧道。代表黑暗的另一边。能看到,但是抓不到。

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告诉他,之前也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来凝望过。前警探意识到,那可能就是真凶!但是问小女孩那人长什么样,小女孩只能回答,那就是个普通人。

对于所有被害者而言,她们都见过真凶,但是她们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了;对于警探而言,时机已经错过了,罪犯就像普通人一样,已经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在富含寓意的影片结尾,人物的情感悲愤达到了顶峰,直面镜头,也深深感染了观众。

有时你非常非常努力,但就是什么也改变不了。除了接受,没有任何办法。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主人公望向镜头,无言的悲愤和不甘。

影片开场第一个镜头,一个小男孩抓住了一个蚂蚱,关在瓶子里。一种呼应。

影片随着字幕的最后一个镜头,如同全片很多次出现的稻田,天空。说明了什么呢?套用一句古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20年前上映的《杀人回忆》,是部非常了不起的影片。

“中国版的《杀人回忆》”,这个说法一直有,却从未真正兑现过。

没有就是没有,除了接受,也没有什么办法。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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