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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南岭︱于薇:江永那片山,寻“古”的路并不诗意

于薇
2018-07-31 11:31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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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来,中山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的师生在南岭地区展开田野调查,一次次地奔走在湖南郴州的宜章县、永州的蓝山县和江永县的村野田间,在这里寻找历史遗迹,发掘民间文献,并利用田野经验和所得文献研究明清时期这一片南国山地的政区、族群、社会等问题。今年,他们在田野调查中搜寻到这些民间文献将陆续得以整理、出版,其中,《湖南江永碑刻集初编》即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文系《湖南江永碑刻集初编》后记,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江永的山与想象中南岭似乎该有的那种庞大深邃的山体不同。江永的山是一座座石灰岩孤丘,带着翠绿的水波,与阳朔和桂林很像。当然,在地理上,江永也确实是紧邻着那两个著名的旅行地。对于江永地理空间的不少细节,我总时不时会犯些迷糊。而相比之下,在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南岭另外两个田野点,郴州的宜章和永州的蓝山,我的地理感似乎会好很多。我想,这是因为每次到江永田野都是在吴滔教授主导下,我从没独立带队跑过的缘故吧。

2011年11月7日,江永偶然之间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本来,那年冬天,我们的计划是在展开南岭系统研究之初,先从最早的文献开始。历史地理专业出身,我们对西汉马王堆地图存在着天然的浓厚兴趣,所以那次田野计划的重点是到永州江华县,沿着潇水的上游沱江向山里走,进入萌渚岭腹地的码市盆地,那个被张修桂先生认为是驻军图中箭道的地方。谁知道刚到江华县城,在晚间例行的史料讨论中,吴教授就注意到在江华西邻的江永县,明代设有卫所,而且现代仍然还存在一个叫做枇杷所的村子。之前半年,我们已经到过郴州的宜章县,在县南骑田岭和莽山之间的小盆地里调查过明代始建的黄沙、笆篱、栗源三个军堡。他借着这份经验和多年田野形成的直觉,迅速判断枇杷所应该类似,可能很重要。

第二天下午,吴教授带着俩学生就去了江永,我则留在江华继续查公藏。我与江永,从第一趟就错开了。那天傍晚时,冷雨飘起来。我在江华档案馆拍了不少契约,慢慢沿着盘王庙后面的小路走回住处,挺轻松。不久,吴教授也热气腾腾的回来了。果然不错,他说枇杷所的城墙没有了,但是路和建筑的格局还在。不少碑铺在路上,也有族谱。江永还有一个桃川所,也有材料。这个地方或许适合做明代南岭的研究。资料这么好,我们都挺高兴。很奇怪,我对那天的雨印象特别深。在丘陵盆地间,沱江默默北流,侧身水边的小城入夜后没什么声音,黑漆漆湿淋淋的。我们隐约感觉到,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逐步走进那个原本无从想象的明清南岭山地世界。

后来,2012年4月,我终于到了江永。之后一发不可收拾,2012年5月、8月,2013年4月,2014年6月、7月,2015年8月,2016年3月,坐汽车,坐船,坐摩托,走路,从枇杷所到龙虎关,从湖南江永到接界的广西富川、恭城,一次次的去,一遍遍的跑。

吴教授田野道行已深,加上明代社会经济史功底,在江永很快就抓住了兵源多元化问题,并有针对性的、高效率的进行了地方文献收集。对我而言,江永的工作,则主要是锻炼历史地理田野调查的实践能力。所以,这几年,总结调查方法,提炼调查线路、尺度的设计理念,规划田野中进行文献著录的程序,规范返回后整理文献的流程,是我比较用心的地方。我理解,江永这些年的田野,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定点调查,比如对桃川所城村、四大民瑶(勾蓝、扶灵、清溪、古调诸村)的调查。这种调查是村庄尺度的,目的明确,用来解决具体问题。另一种是沿传统交通线的拉网普查,比如我们在S325、X714、X075沿线的调查,以及从富川沿山路徒步到江永的尝试。这种调查是聚落群尺度的,主要是为了建立对枇杷所—桃川所—龙虎关之间区域内聚落分布状态的基本感觉。

横向比较来看,江永的田野,与我们同时在宜章和蓝山的工作有些相似,也有些不同。在宜章,是以三堡为中心,在更大规模上做聚落群拉网。同时以市场为中心,沿交通线展开调查。在蓝山,则是沿舜水河,以各条支流为单位,根据垂直地带性原则,沿河谷对村落进行拉网普查。三个县田野工作方法上的区别,与当地的历史问题相关,更是与地貌相关。江永那片喀斯特地貌中,聚落星散,定点搜集文献确实效率最高。而其湘桂交界的区位,则要求通过把握交通线和关卡来理解卫所,沿传统交通线拉网,很有帮助。调查内容和路线的具体设计,有吴教授主导,我不花什么心思。两种逻辑,两类办法,错杂在每次田野工作中。所以我的空间感,也就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我只记得,穿小路去看祖坟,坐在老乡的摩托车后座上,颠起又落下,从湖南到广西再到湖南,不过十来分钟。沿着破旧的公路穿过谢沐关时,老乡停下来,指着高高的土垅说,你看那是古老的关呢。可其间穿过那几个村子的名字,此刻一下子就很难准确复述出来了。

宜章是大山,蓝山是深山,江永是水绕着一簇簇山。这样的地形,原本也不会十分荒僻。但进入汽车时代,交通干线把它绕开了,这片曾经的咽喉要隘之地变成了闭塞之所。这样一来,碑,谱,契约等地方文献倒是保存得不错。所以,这本《江永碑刻集初编》,只是初编,因为还有不少没有收入。而且,除了常见的石碑外,江永还有两处摩崖很棒,提示出当地更早历史的线索。一处是上甘棠摩崖石刻。紧邻官道。这种官道附近的摩崖,在永州不止一处,隔壁道县的月岩,也是同样情况。摩崖中最早的一块为南宋,但这个村子的历史,被追溯得更早,有说法认为汉代谢沐县的县城就在这里。我们对上甘棠摩崖的兴趣不简单。虽然主要研究工作在明清时期,但谁都希望能多看到一点区域历史的连续性,能结合更早时间的情况来理解当地历史。

另一处是石枧雄山寺,开凿在临水的崖壁上,不仅有摩崖,还有石刻造像。虽然主体结构风化严重,但可以看出原本是依山凿窟,内中为佛像,窟口残有附属木构建筑的卯口,应该曾经有过寺庙形态。潇湘上游沿岸的重要渡口、名胜有多处摩崖造像,著名者如衡阳石鼓书院,祁阳浯溪碑林,零陵朝阳岩,近处者则有江华沱江大渡的豸山寺。石枧是个小小的村子,所依也只是桃川江的一条小支流,雄山寺摩崖造像的规模自然无法与这些名胜相比,但形态、地势,确实又极相似。零陵、祁阳的摩崖中,唐代碑刻不少,石鼓书院则是宋代大盛。虽然没有款识,可雄山寺残破的造像水衫云袖依稀可辨。当地的文物登记上将其年代定为晚唐,以我的学识做不了进一步判断,但造像形制,应当不是明清样式。在南岭,我们其实一直希望能看到马楚政权或者更早时代的印迹,不知会不会有一天,可以从这些造像中找到线索。这两处摩崖文字模糊,年代也多不明确,我们虽然已经整理,但只拣选了雄山寺4块碑文收入本书。上甘棠的摩崖,只能等日后再补。

江永在外面世界最为人熟知的是北部上江圩一带使用的女书。那确实是奇妙的文字。但江永不止有女书,这里用汉字书写的纸质文献,也非常丰富。县内几乎一半人口是瑶族,有特殊的方言,也有自己的文献样式。最有意思的是谱。瑶族记录家庭代际的文字,叫家先单。这种文献在整个南岭山地并不罕见,但在江永,看到的家先单也形式多样。一次奇妙体验是在富美村,一个大大的木箱里,郎名册,娘名册,墓银册,以每页行格都画成龛位形状纸样抄写的族谱册,还有普通常见的吊线谱,全部夹杂在一起。原始状态、中间状态、定型状态的谱册里,一家几百年的祖先,以不同形态被记录,热热闹闹挤在一起。老乡土法防虫,箱子里塞着烟叶。谱册有的散掉了,有的被蛀蚀。我把那些册页从烟叶中拉出来,逐份辨别,剔掉蠹屑,用随身带的蝴蝶夹夹好,分类,排序。然后吴教授带着学生拍照。那个场景我倒记得很清楚。也是暮色渐浓,快落雨了。石灰岩丘陵边的村落里光线昏暗,农家中庭井栏旁的青石地湿滑危险,一大群人在工作,快门声咔咔作响。院外柚子林已经挂果。当然,最棒的是《扶灵统纪》,藏在清溪村田万载老师家里,是他丰富的当地历史文献收藏中的一种。吴教授没有辜负这份材料,已经用它写出了一篇佳作。其实还有不少好文献,江永的碑刻集会有续编,文献集也可期待。

进山的日子一点都不诗意。整天都很忙,下猪栏,进坟地,不小心还会一手按在蚁穴上瞬间整个手臂爬满蚂蚁被噬咬疼疯。我们也并不想谈什么伟大的学术追求,文化理想。工作而已。既然看到了那么多好文献,作为历史学者,整理、出版、研究就是本分。但编一本《江永碑刻集初编》工作量确实不小,从2015年8月开始筹备,到最终出版,整整三年。体例的确定,篇目的选取,文字的核对,已经尽力而为。错漏不可避免,只希望这本书,以后一本又一本的书,一次又一次的田野,我们与这片南国山地,可以长长久久,两不相厌,两不相负。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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