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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法的温度|《瓦尔登湖》边上的债务记录
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梭罗的名著《瓦尔登湖》就是世外桃源的同义词。现在,《瓦尔登湖》光在售的中译本,就不下二十种。大家都尝试在《瓦尔登湖》中享受岁月静好,找到诗与远方,梭罗几乎被视为美国版的陶渊明。
《瓦尔登湖》,梭罗 著,仲泽 译,译林出版社2020版
这很可能是一种误读。在梭罗的时代,债务的重压几乎与每个人都如影随形。这一点,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有记录,梭罗的传记作者则揭示更多。转型时代,债务重重,每个人都不容易。
1817年7月12日,梭罗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镇。他小时候家境并不宽裕。在他出生之前,父亲一直在还债。在美国独立革命前,梭罗家族就移民来到波士顿。祖父早逝,梭罗的父亲在14岁那年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不得不辍学,“一边赚钱应付无休无止的债主,一边希望能复制父亲在商业上的成功。”梭罗出生的时候,他父亲在商业领域屡败屡战,总算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1833年,梭罗考入哈佛。在哈佛期间,梭罗也注意到了高等教育给家庭带来的债务负担。他后来在《瓦尔登湖》中写道,“即便是穷学生也在研习政治经济学课程……最终的结果是,就在他阅读亚当·斯密,阅读李嘉图,阅读萨伊的时候,却将父亲拖入了无可挽回的债务泥淖。”
从哈佛毕业后,梭罗回到康科德,成为小镇文化人。在他追寻文学梦想的过程里,他的精神世界迅速扩张,与爱默生、霍桑等文坛名流来往密切。但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始终在为生计发愁,穷困潦倒。
梭罗成长的年代,美国社会正在经历从农业文明向工业社会的过渡。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固然充满诗意,但债务已然成为当地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瓦尔登湖》中,梭罗曾写道,康科德农夫为了得到农田和房产,要么因为抵押而背上债务,要么就拿佣金购买房产,因为债务的暴增,农田本身已经成为巨大的负担。“我询问土地估价员之后大为吃惊,因为镇上到底有多少人没有负债而拥有土地,他们当即也说不出十二个来。”
随着工业文明的高歌猛进,康科德也一天天喧闹起来。1844年6月,火车开过康科德。康科德火车站附近的农田,也被规划成房地产建设用地出售。房地产的开发,让越来越多的邻居变成债务人。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有段评述:据说绝大部分,超过97%,肯定亏损,对于商人来说,“他们的大部分亏损并非金钱方面的实际亏空,仅仅是因为不便背信爽约,也就是说,真正垮塌的是道德水准”,而剩下的3%,也难以拯救自己的灵魂,“因为与那些实实在在的破产者相比,他们并非破产,而是陷入了堕落。破产和拒付是一方跳板,我们的文明大多借此腾空而起,翻着筋斗,却由野蛮人站在缺乏弹性的木板上挨饿。”
梭罗渴望离开小镇,住在湖畔,成为职业作家。在梭罗看来,抵押贷款已经让许多同乡命悬一线,只有在湖畔离群索居,既有可能摆脱债务的枷锁,也可能为文学作品的诞生提供世外桃源。
1845年4月初,梭罗以4.25美元的价格,买下了附近爱尔兰工人即将废弃的棚屋,然后拆卸、修建,在春夏交替之际完成了他在瓦尔登湖畔新家的营造。为这套房子,他实际支付的成本是28.125美元。这笔开支还不如他在哈佛大学期间学生宿舍一年的住宿费。较之镇上动辄七八百美元的抵押贷款,显而易见这是一笔非常价廉物美的消费。
瓦尔登湖畔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太久,梭罗就因为负债而进入监狱。他的债权人是税务部门。梭罗从1842年开始就没有纳税。按照当时的法律,每个20岁以上的男性,都要缴纳1.5美元的人头税。出于政治理念,尤其是对奴隶制的深恶痛绝,梭罗不赞成缴纳人头税。
1846年7月23日,梭罗从瓦尔登湖回到镇上办事。他在路上碰到了税务官萨姆·斯特普尔斯,后者正打算跟梭罗清清欠税。斯特普尔斯告诉他两个选择:要么缴税,要么入狱。梭罗选择了入狱,“我现在就可以入狱。”
就这样,梭罗在他29岁那年,因为欠税而成为监狱里的债务人。这段经历,梭罗在他的名作《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利》中详细讲过。在《瓦尔登湖》中梭罗也指出,“只因为它在参议院议事厅门口像倒卖牲口那样倒卖男人、女人和孩子,只因我不认可这样的权力。”梭罗认为,缴纳人头税已经异化成维护公民权的手段,作为个人不应该助纣为虐。当时的政府在蓄奴问题、印第安人等问题上的政策,都与梭罗的政见不合,他认为他的纳税行为只是怂恿政府去奴役民众、射杀墨西哥人、掠夺印第安人的土地。
好在梭罗在米德尔塞克斯县的监狱里没有待太久。第二天一早,因为有人替他垫付税款,梭罗就恢复了人身自由。
但梭罗对债务的观感,可谓字字泣血。在《瓦尔登湖》开篇,他就写道,“本书的某些读者,我深知你们无力偿付虽已下咽的果腹之食……此情景我经见既多,自然非常清楚;总是债务迫身,设法拉点生意摆脱债务——债务啊,那由来已久的泥潭,拉丁语称之为aes alienum,亦即‘别人的铜板’;气息奄奄地苟延残喘,最终葬身于别人的铜板;每每承诺还债,‘很快的,就明天’,但今天人都死了还没有偿付……”
梭罗深知没有债务对于身心自由的重要性。在另一篇散文《漫步》中,梭罗讲述了漫步的条件,不仅要有能够欣然告别家人并不再打算谋面的勇气,而且也要清偿债务、立好遗嘱,万事利落,毫无挂怀。
轰鸣的火车汽笛,正在日甚一日地打破康科德的宁谧,瓦尔登湖畔的森林也一天天成为铁路枕木和蒸汽机车的燃料。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梭罗为了养家糊口,他做过园丁、木工、涂料工,后来受惠于铁路事业的发展,梭罗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土地测量员。另外,除了靠测量维生外,公共演讲逐渐也能为他带来零零散散的收入。
他为了出版处女作《河上一周》,不得不接受出版社苛刻的条件:不要印刷费,但先印1000册,销售额用来支付印刷费;如果书卖不出去,梭罗必须填补所有的花销。这很像是现代社会的一份对赌协议。
1849年5月26日,《河上一周》正式出版。这本书并未迎来文学批评圈子的好评,市场反响也平淡无奇,他只挣了15美元。1853年10月28日,未售出的706册《河上一周》寄到了梭罗家里。梭罗把书拖到阁楼的卧室里,忍不住自嘲:“我现在有900册藏书,其中超过700册是我自己写的。”为此,梭罗陷入债台高筑的境地,直到1853年11月支付出版社最后一笔290美元的债务,他用了整整4年7个月时间,才还清拖欠出版社的出版补贴。
《瓦尔登湖》在1854年8月出版后,刚开始的销量十分喜人,首印2000册,很快便售出千余册。但两个月后,销量几乎停滞,4年后出版社库房里还有几册。《瓦尔登湖》出版半年后,梭罗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并在不长的时间里,加速走向人生的终点。
1857年的经济危机,对每个人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是艰难的时刻,每个人都失败了。整个北方的生意都破产了,造成了大规模的失业和城市地区暴动,而大萧条也蔓延全球,持续到南北战争之时。
梭罗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他家的石墨生意在经济危机的影响下越来越差。他们的客户常常没有能力付账,代之以毫无价值的欠条。大萧条正在把他们家的生意一点点榨干。
在1857年10月14日的日记中,梭罗写道:“古往今来可有这样的秋天?可是,商业却陷入了空前的混乱和危机。举国上下,商号银行纷纷停业倒闭……我相信,蟋蟀跟我一样,也未曾将运道和幸福系于纽约银行的关停倒闭。它提供的保障薄似萨福克银行的纸张,我们又怎能心存指望?这种银行就是阴沟,寄望于它会血本无归。要我说,还是以简约和知足为本,将它存入这些乡间银行。一枝黄花虽已萎谢,却未像破产的银行那样一蹶不振。”
在1858年的米德尔塞克斯县的年度农业展销会上,梭罗演讲的主题是“1857年的恐慌”。
经济和信心尚未从大萧条中恢复,家事、国事、天下事,却事事揪心。1859年,梭罗的父亲撒手人寰,他成了一家之主。他不能再随心所欲地生活,而是要学会做个商人。他接管了家里的石墨生意,及时提交账单、催讨欠款、支付员工和承包商的工资,管理订单和每一笔款项。为了处理好这些事情,他专门购买了一本《商人的辅助和法律指南》,改进工作流程。随后,美国内战爆发,更是将整个社会拖入战争的深渊。在这种困顿中,1862年5月6日,梭罗在寂寥中撒手人寰,享年45岁。
他只有在讨要稿费时,才是个债权人。沃尔斯在《梭罗传:完整的一生》中,记载过好几段梭罗并不成功的讨要稿费的经历。然而,作为一个刚刚出道的小作家,他的稿费本身不多,而且欠付的稿费大多要不回来。
终其一生,梭罗并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他的笔下有名作《瓦尔登湖》,但他所闻所见所经历的,多与债务有关。梭罗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他生前债台高筑,身后却靠自己的文学作品名满天下。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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