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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生活:那些无数看不见的小事的总和
穿过巷道时,我看到了曾经与祖父一起砌的一道墙。
我还记得他教我砌墙的样子,那时我大概八岁,他用跟鼹鼠一样的手把坚硬的蓝色筑墙石垒起来,我则把不起眼的小石块塞进墙中间的缝隙里。夏季也是修补维护的时节—把冬季破损的地方修补好。
当过牧场主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曾写过一首有关补墙的佳作:
有一些不喜欢墙的家伙,
让墙下的地冻得鼓鼓囊囊,
让墙上的大石头露在外面晒太阳,
让墙间的裂口大得能让两个人并肩而过。
牧场之春
“好篱笆造就好邻居”,确实如此。祖父深知这一点,也希望我能明白。我看着他翻转手中的石块,寻找适合砌墙的侧边,然后把它们一块块填进去:平坦不起眼的一侧朝向墙内侧,而长着“墙脸”(walling face)的一侧则朝外。他把一些“贯通的石块”也砌进墙里,防止墙在漫长的岁月中因膨胀而倒塌。他鼓励我用小石块填入墙上的小空隙,把拳头大小的石片和石块塞进夹缝,用我的小手让这道墙坚固起来。
他会悉心收藏一些最好的石头,把它们垒在墙顶,让那些银色、黄色和经过阳光漂洗的苔藓和地衣再次面对天空。
有一次,一些过路人停下车拍照,祖父则转身走开,低声说着“快点离开”。他把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蜂拥而来的游客看作小麻烦,就像蚂蚁一样—他们会挡在路上,还有些奇怪的想法,但只要天气稍微糟糕点,他们就会撤走,我们就可以继续干活。他觉得“休闲”是一个会带来麻烦的奇怪的现代观念—任何人都可以为了爬山而爬山实在是无异于精神失常。他饱受游客之苦,认为他们难以理解。我觉得他并不了解这些人对于湖区的所有权有着另一种看法。一旦他知道了他们的想法,也会深感怪异,就好像他走进伦敦郊区的一个花园,因为喜欢里面的花,就宣称这花园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一样。
牧场里日复一日的劳作都是在完成无数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些小事都是经营这片土地和羊群必不可少的。修墙。伐木。治疗身有残疾的羊。给羊除虫。让羊在不同区域活动。在药浴的过程中驱赶羊群。栽种树篱(只有在恰当的月份才能进行这项工作,否则树液运行不畅,树篱也无法存活)。悬挂篱笆门。清理屋顶的雨水排水沟。给羊洗药浴。修剪羊蹄。拯救卡在栅栏里的小羊。清理狗窝。清理母羊和小羊尾部的粪便。你开车经过时并不会注意这些,但就是这些小事填满了我们的时间。所谓的乡村风貌,就是无数这样看不见的小事的总和。
因为遇到反方向走来的几个步行者,走在我前面的羊停了下来。这些人有些紧张地从羊群中穿过,来到我身旁。他们向我打招呼致意,我也跟他们打招呼。然后他们继续前行,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本温赖特的旅行指南。
我很想知道,他们中有没有谁注意到祖父砌的墙,或是关心这些墙,或者好奇谁砌了这些墙。
牧场之夏
我们就快到家了。
羊对此也有感觉。走在前面的一些上了年纪的母羊已经徘徊在家门口。一条溪流分开巷道,它们则呈扇形散开在分岔处吃草。它们不愿意蹚水过去,于是就停在岸边。我对弗洛斯下达了简短的命令,“去”,让它到那些羊身边去。它从小羊群中穿过,再往前越过母羊,跳进小河里。我让坦“躺下”,它就这样阻断了后路。我走到羊群前面,准备打开通向我们牧场的木门。一截生锈的带刺铁丝线紧紧地缠绕在门上。我解开铁丝线,摇晃着打开了门。年纪最大的母羊们知道就要回到我们的牧场—它们的另一个家,于是开始跳进小河,纷纷蹚过河上岸。几分钟后,它们全都回到了我们的土地上,找到自己的羊宝宝,然后一起去吃草。
弗洛斯和坦躺在小河里,把除头以外的整个身子都浸在河里打滚,它们粉色的长舌头伸在外面呼呼地喘着气,蓝绿色的蜻蜓在它们上方来回飞舞。
祖父中风的时候72岁。不久,他们就把他送进了一家疗养院。他已经没法正常说话。对于一个在湖区最美的土地上居住和劳作的人而言,这真是一个令人痛苦的结局。他看上去彻底陷入了绝境。很多年前,祖母曾担心他会死在山里,他们会不知道去哪儿找他—她会因此对他怒吼:“乌鸦会跟着你的眼睛飞。”他一笑置之,然后穿上夹克,回到山地去。
但现在,他再也无法走回山地了。
牧场之秋
我穿着一双蓝色麂皮靴。别问我为什么,我已经17岁,不愿说话,只想装酷。我看上去就像污点乐队(Blur)1994年前后的音乐视频中的临时演员。祖父中风了,我正在医院看望他。他一侧嘴角正淌着口水,看起来就像一只受困的动物。祖父因为无力控制自己的嘴巴和清楚说话而气恼不已,但这反而又加重了病情。我进门时快速扫了一眼祖父,觉得他正在走向死亡。他仍然很高兴见到我,对我的蓝色麂皮靴也很感兴趣。他不能说太多话,但他手臂朝下指着我的脚,一个无法说清楚话的将死的老人正打趣我的时尚装扮。父亲进来后,祖父握住他的手,吐出一个支离破碎的词—他的牧场的名字。然后他坐起来,仔细听着他的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儿子和我,试图从中发现某种迹象,好分辨出自己是不是被当作一个垂死的老人,正在听我们讲一些编出来的所谓好消息。父亲和祖父也许曾常年争吵,但现在他们看起来像是最好的朋友。祖父甚至流露出一种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柔情。他看上去有些惊恐,不停地看向我,好像要确认我相信他为之奋斗过的一切,但他根本无须担心。我相信他,并且一直深信不疑。
牧场之冬
当他看着我的脸时,我们无声地交换了无数有关牧场和我们的家庭的想法。那一刻,我不仅仅是他的孙子,更是继承了他一生事业的人,我就是那条未来之路。他的生命在我身上得到延续,包括他的愿望、他的价值观、他的故事和他的牧场,这些东西都会延续下去。当我在牧场劳作时,脑海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有时候这能阻止我干一些蠢事,我会暂时停下来,然后按照他的方法做下去。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我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一直如此。
(摘选自《放牧人生:湖区故事》,詹姆斯·里班克斯著,尹楠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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