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PTU》：黑夜之中的男性角逐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PTU》是由导演杜琪峯和银河映像公司的主要制作班底创作，于2003年4月在香港首映的一部影片。PTU，警察机动部队（Police Tactical Unit）的简称，俗称蓝帽子，大致可以理解为负责街面巡逻的治安警员。

杜琪峯、韦家辉为主力导演，加上银河映像公司的一批制作人员，是2000年左右港片最活跃的中坚力量。杜Sir在1999年执导的小品电影《枪火》，不仅为他赢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导演奖，也口碑颇佳，成了其创作生涯的代表作。而之后银河映像出于商业考虑，接连推出的《孤男寡女》《瘦身男女》《钟无艳》《我左眼见到鬼》等喜剧爱情作品，虽然质量和票房成绩都算不错，却显然不是杜Sir最中意的创作方式。在《枪火》快4年后，这部《PTU》重新呈现了杜琪峯导演最鲜明的艺术特征，为他赢得又一次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导演奖。而同届的最佳影片，也是他执导的《大只佬》（内地名为《大块头有大智慧》），可谓是创作成果颇丰的一年。

《PTU》在大获好评之后，大致在2008和2009年，又推出过5部续集，继续描写蓝帽子的故事。虽然主要演员仍然是任达华等人，但导演已经不是杜琪峯了，制作和成片效果也变成了电视电影的通俗方式，所以质量上和原作并没有太多前后关联。

《PTU》海报

本片剧情都发生在一个夜晚，相当紧凑。描写了反黑组队长肥沙（林雪饰演），因为受到小混混袭击意外失枪，求助PTU小队长何文展（任达华饰演）一起寻枪的故事。可能在创作来源上，本片受到过香港2001年警员梁成恩被劫枪射杀事件的启发。这则当时颇为轰动的社会事件，在五年后才被侦破是另一警员徐步高设计谋害同僚，加上后来他犯的一系列案件，俗称为“魔警案”。在银河映像日后创作的影片《神探》和《神探大战》中，对这桩案件也有不少影射。

在2003年时，魔警还没冒头，公众只知道“丢枪袭警”。“丢枪寻枪”，是个很有意思的创作题材，杜Sir的偶像黑泽明早在1949年就拍过描写丢枪警察的《野良犬》，而内地导演陆川的处女作也是《寻枪》。对于电影故事来说，一把不见了的“枪”具有极强的悬念性，最后总会出现的，是否杀过人，杀了谁都是一种悬念，代表了潜在暴力的可能，同时警察作为主人公，也必须背上严重失职的罪状，还要继续努力履行职责。这些内在的情节脉络，立刻构成了影片戏剧上强烈的冲突感，是个又写实又能让人看得很热闹的故事框架。

《PTU》的一大创新之处，是把单人戏发展成了群戏。除了丢枪的警察，一队帮助他寻枪的蓝帽子成为了剧情主线表现的主人公，同时还有小混混头目马尾被敌对帮派杀害，黑帮老大要为子寻仇的故事。另外还有银行劫匪要偷渡跑路的大案，以及小孩在街头破坏车辆偷钱的小案夹在其中。这些并进发展的故事，构成了深夜里城市的一派芸芸众生相，展开了一幅不急不缓，而又始终充满对抗张力的社会图景。 

不同人物的剧照，就可以看出人物都有各自凝练沉静的气质，都属于“不好惹”的类型。当然扮演肥沙的林雪除外，他自带一种喜剧特征。

杜Sir早年是为TVB拍摄情节剧起家，比如经典的83版《射雕英雄传》。在后来的导演生涯中，他拍过一些喜剧，也有一些古装和奇幻动作片，风格多变，当然最喜欢的还是以男性对抗为主线情节的剧情片，类似于黑泽明导演早年的创作风格。到了《枪火》时，杜Sir的艺术风格已经非常成熟了，把港片中看似常规的黑帮故事，拍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众多男性主角各具特征，有很多市井又幽默的成分，又在造型和枪战上增加了特别的艺术处理。而《PTU》和《枪火》一样，同样在这几个方面做得非常有特征，只是整体风格过于老辣沉潜，所以豆瓣评分前者要稍低一些罢了。

虽然影片剧情是多线并进又充满悬念和意外，但更重要的是导演的整体风格，把这些剧情中突转的方式发挥到了极致，并不会流于狗血。作为警匪和黑帮片来说，和本片类似的情节也有不少，但片中人物形象相比其他电影，显然有新颖之处。出场人物众多，设计巧妙，很多角色都有让人印象深刻的举动，这些都体现了导演高超的艺术功力。 

暗夜中的都市氛围，巨大的周杰伦海报，人物往那里一站，就有一种独特的造型气质。

单以警察来说，虽然名义上是PTU的故事，但人物的行事逻辑并不能真的当做警察来看。无论是两队PTU队员和个性不同的队长、反黑组的探员群像，或是重案组形同反派的女组长，这些不同部门的警察行事方式都各有缺陷。要不就是自由散漫，要不就是违规凶狠，或者过于钻营对同僚缺乏同情。与其说这些人物是“警员”，不如理解他们就是之前杜Sir影片中各怀鬼胎的帮派分子，或是喜剧中大公司里明争暗斗的部门职员，会更为准确。

这些警察的种种做法，比如从街头线民中获取情报，都是二话不说先直接按在地上打一段，这是否符合现实中警员的真实做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剧情看的是每一个个性鲜明又立场尖锐的人物，怎么因想法不同而相互碰撞，既有斗争又得合作，既要争锋又不能撕破脸面。这是一种典型男性戏的特征，冲突都是梆梆作响，文戏都让人看得很过瘾。 

在开场的火锅店抢座位的戏中，看似平常的一张构图，其实最左边的小哥，中间后景的警察，以及最右边抽烟的黑帮大哥，大家各自明争暗斗的立场，已经构成了最好看的“戏”。

比如开场黑帮大哥马尾被杀的桥段，最开始都是缓缓进入的。无非是黑帮老大带着小弟作威作福，在火锅店非得让其他客人换座，自己抢个好位置。同样，反黑组队长肥沙的出场，也是在泊车时毫无理由地为难停车小弟，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而进了火锅店，他又威逼黑帮老大换座位，证明自己才是最有权势的那个。这些男人的明争暗斗，基本台词很少，人物也不用演得非常浮夸，往往一个眼神，往那里一坐，立刻别人就懂了，低头就走，高低就立刻分了出来。很强烈的人物冲突，以一种无声的方式高妙地展现了出来。

但所谓火锅店的座次问题，根本不重要，虽有冲突，却不是剧情的突转。真正这一段戏的高潮是最初看似柔弱的让座小哥，趁黑帮大哥不备捅了他一刀报复。而反黑组警员也被小混混们设计，汽车被泼了油漆，枪也丢了。争斗以一种突发暴力的方式结束。但是看似复仇警察的小混混们，回程时却撞上自己受了重伤的大哥，结果还没认出他就走了。表面获胜的，其实都输了；以为赢下面子的，最后反而丢了性命。这些情节的组织方式，以一种充满黑色幽默的方式在进行着，既让观众觉得意外，又会有一种充满荒诞的感觉。

谁能想到大家找了一晚的钱和仇人，最后反而是在街头与不曾料想的匪徒射击决战？故事的走向非常令观众意外，但最后事情竟然都解决了。

在这个夜晚，男人们都以各自强力的方式在推进着自己的使命，努力寻枪的警察，为了同僚背上责任的PTU队长，为子报仇心切的黑帮大佬，以及其他人物，包括两个警队的女性角色，行为方式都是比较男性化的。他们谁都不是弱者，办事都有手腕，但却没人能准确掌握事态的发展。最后在一场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街头遭遇中，大家拿出枪乱打了一通，没想到主角们却收获了剧情意义上比较完美的结局。

这种故事主题和情节的发展，是杜Sir一直比较喜欢的一种处理。和大师黑泽明一样，很多时候影片中并没有真正能获胜的英雄，虽然男人们在故事中各自展现了极致的魅力，但有时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往往还是败了。往小了说，这是故事编得比较精巧，结局让观众猜不到；往大了说，这是一种悲天悯人的视角，体现的是人物面对命运的捉弄，始终还是有尊严地努力抗争，哪怕最后是败了。

这些戏，不只是意外的情节，包括角色在剧情每一场中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颇有嚼劲的。不仅是人物的台词和表演好看，加上光影造型等等对角色的塑造作用，都会显得个性十足。

为子报仇的黑帮大佬和仇人，竟然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以一对一武士决战的方式选择了拼枪，也是非常有男人范的。

虽然已经是20年前的电影，但今日看来，不仅毫不过时，还有相当扎实的电影质感。这种质感，是因为人物台词不多，很多时候靠动作完成表演，有一种韵味的魅力，同时夜晚营造的光影氛围等等，都让人觉得颇有艺术气质，而不是电视剧化太过通俗的叙事。在今日，可能在程耳等少数导演的电影中，还能看到这样的处理，但大部分影片都是顺应市场，采用了相对通俗直白的讲故事手段。

所以再看《PTU》，不仅有一种超越时代的魅力，甚至风格还很新鲜，比今天大部分影片都更有味道。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