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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流|诏安的海,百尺竿头与市井食货

许路
2023-04-13 18:1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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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安的海,百尺竿头不再,市井小鲜依然。

小时候,跟着父亲登上停靠在厦门鹭江道码头的诏安大帆船,看大人泡茶、说话和下棋,与船员们围坐在甲板上吃饭,是我对漳州诏安老家的最初记忆。

山海与城乡

诏安是地处闽粤沿海交界的一个小县,在地人自称是福建省的“省边”和“省尾”,县域三面依山一面临海,地貌形态按面积比例被先辈归纳做“七山一水二分田”。

东溪是诏安境内最大的河流,发源于邻县平和的大芹山,由东北往西南贯穿丘陵山区,在城关外分出浒溪支流,东溪干流出城关在澳雅头与西溪汇合,在甲洲再与浒溪支流汇合,注入宫口湾,全长93公里。

东溪上中游河段,谷狭水浅不能行舟,柴薪、竹木器、木炭等内山土货在官陂龙头装上梭仔船,顺流而下至城关通济桥头侧的上水码头,上水航道长约20公里。东溪下游从城关到宫口港的下水航道长12公里,其中城关到澳雅头2.5公里。清代行商北方的大型木帆船原可靠泊城关外,后因河道淤浅只能抵至澳雅头,更后停泊在宫口港,由大驳船转运至澳雅头,再由小驳船接运至城关,在通济桥头另一侧的下水码头上岸。

诏安东溪下游(00:19)
西溪发源于诏安深桥西南部山麓,流经双港、平屿、岸屿、仕江,在澳仔头与东溪汇合入宫口湾,全长18公里。清代乾嘉时期,仕渡的仕江、岸屿沈姓族人经营多家行走北方航线的商号,彼时的“大北船”可行抵村口停泊。在东溪上水码头与下水码头后侧的城关东侧,沿街形成一排货栈仓房,以及从事船货交易的行商、坐商和牙行。东溪通济桥下,有名为溪墘市的市集,贸易繁盛。 
东溪下水码头旧址(00:41)
诏安嘉靖九年(1530年)设县,隶属漳州府。县治中央按地理坐向建有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城外又相应形成东关、西关、南关、北关街区,其中沿东溪一带的街区商业尤其繁盛。1930年,主政诏安的张贞发起在县城中间修建一条纵贯东西的新马路,接通通济桥,为漳汕公路的诏安城关段,建成后名中山路,沿路多为南洋街廊式三层商住楼。传统民居多为低矮平房,以黄粘土加河沙、蚝壳灰的三合土夯墙,红瓦盖顶,较富裕的家族则盖起下山虎、四点金、七包三式大厝。清朝晚期开始出现配上西式阳台的楼房,以及受西洋式建筑风格影响的钢筋混凝土“番仔楼”,现存楼高五层的天然楼,是其中的佼佼者,看过去令人联想起哈利·波特的城堡。 

诏安中山路

我早年对诏安城关和东溪的印象,只有烈日下大步小步地紧跟在父亲背后行走,以及被脱光衣裤赶下溪墘洗澡的不堪回首。对诏安水系与街坊的真正了解,是近年由父辈的朋友秋祥哥一次又一次带着我,用徒步、电动车、摩托车和小船踏勘而累积起来的。最铭心的记忆,则是秋祥哥用旺火薄油大蒜干焗他自己在东溪捕的河虾。

秋祥哥请我吃河虾,2008年。  

秋祥哥请我吃河虾,2013年。

行船与讨海

1953年出生的沈秋祥是我父亲船员朋友中的小字辈,我们小孩称他做秋祥哥。他13岁就驾着单桅帆船在城关与宫口港之间载客载货,1974年顶替父亲岗位进入诏安航运公司内河队驶涂槽帆船,1980年转到内河队的第一艘木质机动货船当大管轮。1987年秋祥哥自己置办一艘5匹马力、载重4吨的小船,在宫口港为大型渔船运载渔货上岸,没有鱼载运时则用另一只更小的船排在东溪放绫捕鱼虾。2016年秋祥哥卖掉小船,专事捕鱼,从船工变成渔民。

诏安湾开设港口的历史可上溯到唐末,古称梅岭港。湾内分布有多个河口,航道水域狭长而隐蔽,很适合开展民间海上贸易。

明朝前期“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严厉的海禁政策导致朝贡贸易体系的衰落与海上走私贸易的兴起。嘉靖年间东南沿海走私活动达到高峰,迫使明廷在隆庆元年(1567年)开放海禁,准贩东西二洋。原来设于诏安梅岭港的市舶移往海澄月港,但民间走私贸易依然活跃。万历年间诏安海商“每年于四五月间,告给文引,驾驶鸟船,称往福宁卸载北港捕鱼,及贩鸡笼、淡水者,往往私装铅硝等货,潜去倭国,徂秋及冬或春方回。亦有藉言潮、惠、广、高等处籴买粮食,径从大洋入倭。” 同代诏安人吴朴的《渡海方程》,被称作中国最早刻印的水路簿,是明朝中国帆船海外贸易网络的写照。

清朝前期平定台湾后,复界驰禁,雍正年为解决粮荒开放民船往暹罗运米,准许夹带番货及载运土特产,进入乾隆年又增许往缅甸、安南运米,在暹罗造船。诏安民间海运业自乾嘉时期兴起,港口从诏安湾转移到宫口湾,大型3桅木帆船除了来往于传统的东、西洋航线,前往营口、旅顺、天津的“大北”航线与前往宁波的“小北”航行日益繁忙,运去红糖和土杂货,运回棉花、面粉、玉米、药材和大米、布匹,俗称“糖去棉花来”。现存诏安悬钟关帝庙同治二年重修碑记、东关上帝宫同治九年重修碑记、西关武庙光绪二十七年重修碑记的乐捐名录,均留有数十家船号或船行的名称,是清代当地海商系统的写照。 

诏安西关武庙光绪二十七年重修碑记里的船号和船行。

清末民国初年,诏安船行购置锅炉蒸汽机安装在木质驳船上,始有电汽船。到了1928年,各有10余艘电汽船与小火轮。秋祥哥的阿公沈日光曾是远近闻名的电汽船船老(舟代),技艺超群,能独自一人将船东在上海购置的电汽船开回诏安,却在一次无法推脱的恶劣气候航行中,于1934年4月17日在广东湛江外海失事。

1956年,诏安水上运输行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组建沿海木帆船运输社和内河驳船运输社,私人船只折价入股变为集体所有。秋祥哥的父亲带船加入内河社,入社每人须缴60元,以自己的船只估价折算。入社船工月薪45元,业务每船自行联系,运费收入归社,完成收入任务可领足额工资,多出奖励,不够倒扣。如果船工自己有货门,船越小效益越好,以当时的社会收入水平,45元月薪在诏安可养活一大家人。 

1956年诏安沿海木帆船运输社船只与船员名录(来源:诏安县档案馆)。

沿海社与内河社于1959年合并成立诏安县航运公司,分设沿海队和内河队,独立经济核算。内河队在从事东溪下游货物驳运的同时,还以双桅沿海木帆船经营东山、云霄、揭阳、汕头航线货物运输,1981年独立出来成立诏安县航运一公司,陆续在汕头购置5艘载重130吨至180吨的木质机动货船,1990年购置1艘载重400吨的钢质货轮,1997年公司倒闭。

20世纪50年代的诏安单桅小溪船(来源:诏安县档案馆)。

以风帆为动力的传统木帆船航运,成本主要是人工和少数工属具消耗,集体所有制形式的内河队效益颇好,先后购地在澳雅头建仓库,在下水码头后侧的外马路建队部。后改用柴油发动机做动力,燃油、配件损耗成本高,效益急降,最终走向倒闭。内河队在倒闭前有给职工交社保,现在老船工每月可领到1500元养老金。外海队没有钱交社保,现在老船工每月只能领到600元。

嘉庆《诏安县志》记述了帆船航运时代的繁华图景:“航海商贾,视重洋如平地。岁再往还,攘利不赀,输粟头衔自拟敌贵,居宅连云过于宦第。岁时宴会,罗山海奇珍,盛筵必仿官式。居恒非绮縠不服,衣冠必曰京式,出必肩舆(轿子),行多仆从。” 如今,东溪下游至宫口港的帆墙已湮灭,唯有留存在城关市井的饮食菜肴,还能在朵颐之余穿越时空。 

从宫口湾眺望诏安城关。

海鲜与河鲜

康熙《诏安县志》卷三方舆志记载:“诏海所产,半取于海水之中,半出于滩涂之上。上无分属之国课,下无独任之人功。所谓天地之无尽藏,而吾与汝所共者也。滨海之利,莫公于是。” 又载:“诏邑傍海为邑,地瘠民贫,残黎所借以资生者,尚赖有沿海之利,可供采取耳。凡力能造船者,则自造渔舟,乘潮捕鱼。而无力造船者,则赤足提筐,候潮退而踏海涂采取虾蛤,易米卖钱。此盖自然之利。”

诏安沿海的潮汐为半日潮,每日涨、退潮两次,高低潮位的潮差约2米,退潮时下到滩涂去找拾鱼虾蟹贝,称作赶海,是人类自石器时期就有的原始采集生产方式。行走在宫口湾南岸踏勘,不时有穿着放水裤的溪雅和澳雅头村民加骑着摩托车掠过,他们要下到铁壶港海滩用手牵网捕狭仔鱼的鱼苗。鱼苗像米粒一般大,每只能卖一分五,收购场的人,数鱼苗速度很快,有一套他们的算数方法。

诏安县境海岸线长约88公里,这是近年测量的数据。其实海坪与陆地的界限,在历史上是不断变化的,海岸线的长度是一种动态结果。传统海洋捕捞渔场,以诏安湾近海、澎湖列岛以南、南澳岛周边海域为主,主要渔获种类有带鱼、墨鱼、马鲛鱼、鳗鱼、鲐鱼、鱿鱼、鲨鱼、石斑鱼和鳀鱼。光绪十五年(1889年)厦门港渔民黄亚寿将带鱼延绳钓渔法引进到铜山,开辟塭南坪、粗北墘、头沟、二沟、三沟、东椗南渔场。其后带鱼绲、鲨鱼绲、魟鱼绲、鳗鱼绲、赤鯮绲、巴浪绲等延绳钓渔法传到诏安湾沿岸的寮雅、林厝、田厝等地,“放绲”在诏安叫做“放(纟紧)”,这是厦门以南沿海一直到广东海丰的叫法。用延绳钓捕上来的鱼品相比较好看,也比较会活养。

进入21世纪,诏安渔船由木质改钢质,捕捞海域延展到距诏安湾150海里以外的台湾浅滩渔场和粤东渔场,主要渔法也由灯光围网转为大型拖网和铁笼作业,捕捞底层海鲜。大型渔船很少回港卸渔获,通常在作业海域就地收购,诏安人吃本港海鲜,主要靠甲洲村在近海作业的几十艘中小渔船。

桥东水产品批发市场是诏安最大的市场,每天凌晨2时开市,甲洲渔船的渔获载到这个市场给县城和周边村镇的菜市。但我去市场的当天,渔船因天时寒冷,已十多天没出去讨海,摊档里唯一本港鱼种是冰冻的巴浪,而秋刀鱼来自山东和辽宁,幼虾米来自连江,小管枪乌贼和鱿鱼则是印尼进口。看来本地饭店菜单上的本港海鲜,有时也是名不副实的广告词。

诏安西溪入湾口。

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午夜1点开始退潮,到早晨6点最低,此时鱼最多,然后慢慢涨潮。秋祥哥通常在午夜1点驾小船排出海放网,夜晚鱼比较容易抓。“早上抓的鱼,鱼肚里是空的,鱼比较好吃,虽然卖的时候重量会比较轻。鱼好不好,看清洗过水的澄清度就知道。” 他补充说。

“最好的放网水域,是上面的淡水冲下去,下面咸水浮上来,就是东溪跟宫口湾的交界,盐度20度左右,鱼喜欢在这个位置。” 秋祥哥的主要渔获有鲈鱼和当地叫做沙趟、狗亩仔、尖头、黄骨狭仔、黑翅狭仔的杂鱼。鲈鱼在每年4-5月开始多起来,7-8月最多,9-10月最肥,鱼肥才好吃。鲈鱼最大有抓到十几斤的,5斤重以上的收购价可以到每斤35元。

有点令人不解的是,宫口湾内也常能网到非洲鲫鱼和鲤鱼,这些淡水鱼类是夏季做大水时从东溪上游的水库和鱼塘里冲出的,到了出海口,逐渐适应了海水生存下来,涤荡掉了土味,肉质鲜美。

在东溪即将抵近城关的南岸,沿河排列着几个大型商住楼盘,犹如在中国每一个城市都可以见到的“标准”高层住宅小区随便漂移几个落到这里,占据了诏安新建住宅的半数以上,形成有别于旧城关的另一个诏安。

楼盘外的河岸建成了一个“标准”的江滨公园,行道树、草地、步道和栏杆并无二致,我有点纳闷地跟着秋祥哥穿过公园下到溪边,拨开丰水期淹没线下方的茅草走了进去,穿过尽头一个用茅草编结的小拱门。呀,溪边竟有另一个小天地。

这是秋祥哥一位熟识的渔民朋友用废弃物搭起的隐秘窝棚,捡来的茶几和木沙发,种了一点菜,一棵木瓜,一棵芭蕉,还有他的两只小船排。他原是这里的村民,宅基地被拆迁建成楼盘,搬进了宽敞的高层楼房。但他还是每天下到这个简陋的窝棚,放绫捕一点鱼虾,更多的时间则是望找溪水独坐泡茶。 

诏安江滨公园。

这一带溪面平时水深3-5米,水里有鲤鱼、鲢鱼和非洲鲫,也有小虾,但鲈鱼很少。先前沿溪未禁止养鹅和养鸭,溪里的淡水鱼比较多,一般农历七、八、九月鱼也比较多,越往上游溪水越浅,鱼也越少。如今大头鲢可卖到10元每斤,鲤鱼比较没有价。

东溪沿岸没有什么开矿、工厂和养殖,水质颇好。在溪底约10公分深的泥沙底质里有很多沙蜊,一种常见淡水贝类,做汤清鲜。有十几只小船排在下游各处,用套在长竹篙末端的铁线筐从溪底耙沙蜊,这种原始的采集方法,可谓封存了距今4500年铁器时代的生产方式。沙蜊一年四季都有,下过大雨后,上游的水冲下来,沙蜊被翻起来,这时最好捞。个头比较大的每斤收购价4-5元,小的卖1元做饲料。秋祥哥也耙过沙蜊,每天能耙到30-40斤大的和几十斤小的。他带我踏勘水系时,遇到过一位耙沙蜊高手,最高记录是每天耙1千斤。

在诏安老家驻留期间,我每天都到东溪边静静看邑人耙沙蜊,似乎越原始越治愈。采集与渔猎的相对自由,或许只是在一个窗口期,如落到走投无路,耙沙蜊应该也能成为我的生活资粮。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从自然到餐桌可溯源食物的最直观案例。 

在东溪耙沙蜊的小船排

诏安路径

诏安曾有比铁器时代更遥远的石器时代原始捕捞方式,在潮间带围滩垒埭,利用潮汐高差,截留里面来不及游走的鱼虾蟹贝。当地叫咸水埭,通称石沪捕鱼。人类的围基水产养殖,可能也从这种原始生产方法演进而来。诏安的水产养殖业却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才开始发展,地方政府没收私人的滩涂和蚝埕分给村民,继承组织集体化生产。

1984年实行以户为单位的自留滩生产责任制,水产养殖快速发展。从养殖对虾开始,到石斑鱼、海蚌、贻贝和淡水欧鳗,再到吊养日本牡蛎,市场上人工养殖的海鲜,逐步替代了传统的大梧蚝、仙塘膏蟳、甲洲乌耳鳗、母埭大虾和悬钟乌鱼。1998年,诏安海水养殖的鱼虾蟹贝总产量开始超过海洋捕捞产量,随着养殖面积增大和养殖技术的提高,这个比例从数倍到十数倍呈数量级增大。

是养殖,还是野生?我点过两回老派食客才懂的红蟳饭,海鲜池里分别装着养殖和野生红膏蟳,看上去野生的要比养殖的生猛一些。  

加了芹菜、香菇、肉丁的红蟳饭。

加了白菜、香菇、肉丁的红蟳饭。

秋祥哥说,本港要到夏季才有螃蟹,菜蟳在港内大小都有,红蟳则在外海才有,蟹龄2-3年才会有膏,但港内和近海都没有梭子蟹,水不相同。红蟳和菜蟳都能养,甲洲村就有养蟳,红蟳要过冬养到两侧肩胛变红。至于养殖和野生的区别,养殖户一眼就能辨认得出来,主要看脚,外面海里的螃蟹脚比较尖,鱼主要看鱼鳍辨别是野生还是养殖,而野生的鱼尾通常张得比较开。同一种既有野生也有养殖的虾,则要养殖户和专门做虾买卖的人才看得比较准。

我给秋祥哥带去大理苍山的桂花乌龙、乌龙老茶、木栅做法铁观音和大红袍,建立山与海的连接,我每天去秋祥哥家搭一顿饭,建立与诏安在地食货的连接。

秋祥哥从桥东市场买来每斤18元的海捕野生硬壳虾,加入大概一半重量白肉和4个鸭蛋的蛋清,再加一些冰屑,这样带壳1斤重的虾可打制出1斤的虾丸。市场里基围活虾活1斤卖12-13元,做虾丸不够好吃。秋祥哥说,以前做虾丸要用养在海塘的鸭子下的蛋,这种鸭蛋很好辨别,掰开蛋壳之后要用力一抖,蛋黄和蛋清才会落下,很粘稠。甲洲还有在养海鸭子。做鳗鱼丸也是,买来1斤13元的白鳗与赤鳗小杂鱼,掺入白肉、瘦肉和鸭蛋清,就可打制。诏安城关里的老住户很多家庭都有一台打丸子机,自己做的不掺粉。

气候还没明显转暖,秋祥哥没有经常出去放网。我们吃光了冰箱里的鲈鱼和杂鱼,开始吃鲫鱼。宫口湾里的咸水鲫鱼一改淡水鱼的腥味,肉质鲜肥,却没有价,每斤才4元。秋祥哥将鱼稍做油炸,加入菠萝,做成糖醋鲫鱼,像似菲律宾人的吃法。

在秋祥哥家吃饭

我每天也上街吃一顿饭,游走在城关内外的酒家、餐馆和小店之间,吃过几家似乎互不相关的猫仔粥,吃遍几家好像有亲戚关系的贼婆面,光顾大水门卤肉饭的不同分店,遍尝做早午饭的各家粥品,做晚饭和夜宵的海鲜粥、菜脯粥,还有海蛎煎、萝卜糕、绿豆爽、水煎包、砂锅饭、杂锦炒菜、四果汤。末了还吃了肯德基,但一直没吃到所下榻诏安宾馆最拿手的荷叶包、梅花饺、韭菜盒和咸薄饼小吃。 

在诏安街头吃饭。

我还去一位中学语文教师的乡下园子吃过一次撞土窑,就是将园子里自产的块茎蔬果放入小土窑里,用黄泥敷上窑顶,待文火焖熟,再撞开窑顶,用火钳取出食物,

诏安的人民饮食缘于历史沿袭,明清时期海运业繁荣带来的富足,民国初年南北军阀割据带来的菜系汇集,落地形成上门办宴席和炒菜馆两种餐饮业态,依赖县域内山海田园产出的鲜美食材,无拘无束地采用各式简单直接的烹饪手法,在闽粤之交独树一帜,延续到今天。

厨艺作家庄祖宜女士说过,一个地方最与众不同的文化表征,是吃食和语言。她将食材比照词汇,将食材做成菜品的厨艺比照以词汇串成句子的能力,再以美食佳肴比喻诗歌和小说,神似而妙趣。

联想在中国西南偏居一隅的小城乐山,其城区面貌似乎停留在世纪之交,本地年轻人更多流向相距100公里的成都,同时流向成都的还有乐山带着“嬢嬢”字眼的餐饮品牌。那是在三江交汇的融合和发展历史积淀,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企下岗潮后本地劳动女性寻求出路的产物,以及地方政府持续努力推介的结果。这些“嬢嬢”的总店依旧留在乐山的城里城外,吸引着来自各地的年轻游客,成为乐山旅游的首要地标。

诏安无法也无须复刻这种模式。诏安最独特的资源正是山海田园,正是没有遭受大拆大建的旧城关,正是在很多地方刚刚消失的过去与刚刚消失的附近的“过去”和“附近”。这种整体性的遗存弥足珍贵。让可溯源新鲜市场直达餐桌,除了本地现有的餐饮商业网络,外来客人进入寻常人家同享人民的饮食,或许能发展出与民宿形式平行的“民食”业态,树立很多分布在全县域的旅游地标。

诏安能否在大理、景德镇之后,成为一个新的平替?带着这样的问题,我在踏勘诏安河海交界水系的同时,也把自己代入成一名寻找栖息地的游子,留意每一处可能停船和驻留的所在,也能像台湾作家夏曼·蓝波安和廖鸿基那样回到故乡捕鱼与写作。2022年诏安一手居住用房均价最低6783元,这还是包含了新建安置房成交价的统计,房价水平其实不低,却有着与现有常驻人口数量不对等的商铺与住宅存量。

挪威学者克里斯特1986年提出的海洋文化景观概念,包含岸上和水下的海洋物质性和非物质性文化遗存。诏安的民间海上贸易史遗存、海洋捕捞、海洋养殖、近岸与沿溪小型生计渔业、渔民、渔港、市场、食肆等等,构成一个从视觉、听觉、味觉去感受的多维景观,如果再引入深度的休闲渔业体验,感受将随之从静态跨越到动态。

诏安县在500年前的民间海上贸易网络造就了一系列历史事件,屡屡被载入近代世界史。距离它一百多公里的漳州府,在100多年前云集了陈炯明、蒋中正、周醒南、梁冰弦、陈秋霖等人物,作为安那其灯塔和现代市政建设模范在民国史册留下大幅篇章。今日的诏安,或许也将凭籍其尚未消失的“过去”和“附近”,从自然和景观直抵餐桌的人民饮食,成为吸引当代年轻人和数字游牧民的旅行与留居目的地。

    责任编辑:王昀
    图片编辑:张同泽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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