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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着卷着,他们就消失了
原创 Nova 读库
按:提起“周旋人”,对历史颇有研究的读者们,或许会……一头雾水吧?毕竟纵观《二十四史》,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可谓少之又少(仅三次),恐怕真得钻进书缝儿里才能见得到。“周旋”可能还略有耳闻,但“周旋人”究竟是什么呢?这回,文史作家马陈兵将目光对准了这个闪现于东晋末期至南朝末期,极易被史书忽略的群体,如探案般挖掘隐藏在史书缝隙中的草蛇灰线,就像他钟爱的猫一样,轻巧地跳到了南朝,围绕“周旋人”这个群体翻翻捡捡,刨出了本风格独特、拾遗补漏的小书——《周旋变:出南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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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历史脉络中,魏晋南北朝是个试错调整的重要阶段和过渡时期,上接两汉三国,下启隋唐。不过这段时期似乎被前后抢光了风头,名君、名臣、名将,哪个都不是很出彩,只有名士风流足够引人遐思——可偏偏我们之前出过一本《嵇康之死》了——这样一个冷门的朝代,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01
开题与破题:
糖葫芦串儿的秘密
“羡之使璩之解释琳之,使停寝其事。”
如果不看上下文,《南史》中的这句话一定会让读者摸不着头脑:这一堆“之”咋跟串糖葫芦似的?是名词?动词?助词?
不用怀疑自己,三个带“之”的词全部都是名字。这可是正经的“南朝特色”,只在东晋中期到南朝末期的南方社会成批出现,络绎不绝,且多累世相承,遍布各个阶层。不仅其他朝代不曾见,哪怕是同时期的中国北方——十六国与北朝也没有。
实际上,《周旋变:出南朝记》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篇写给读库的、探讨“之式名”频出现象的五千字小文章。直到六主编大手一挥:这个选题点很好,马老师您就放心写吧!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马老师之前出过的几本书了:《提头来见:中国首级文化史》《带着花椒去上朝:古杀十九式》《人中吕布:中国养子文化史》……他的每一本书似乎都找到了新奇的思路去描绘历史,体现了一个独特的治史角度。在他看来,与其将历史的全貌摆上案头,不如薄薄地切下一片,就着酒仔细咂摸味道。
“之式名”开题,如何破题呢?同样是在“之式名”井喷的时间段,史书中的“周旋人”粉墨登场了。南北分裂之时,即彼此周旋之始。周旋着周旋着,就周旋出了一个史书中仅出现过寥寥几次的新职业:周旋人。这群出身寒门或低层士族的政治掮客,为了自己的前途际遇游走于各个阶级中间,犹如春水桃花般乍然快闪,成为这段短暂却绚烂时期的最好注脚。南北朝的大幕落下之后,“周旋人”也悄然从史书中淡出——他们就这样死了?
按照作者的解释,“周旋”指抱有特定目的、针对特定人群的交际活动,而“周旋人”自然就是指进行这类活动的人。这样看的话,“周旋事”显然是会伴随着人类社会始终的。长袖善舞也好,八面玲珑也罢,“周旋人”换了个身份,依旧活跃在我们身边。就像水一样,只要存在着不同阶级,存在着高低差,他们便会自然而然地盘旋辗转,浸润整个社会。所以“周旋”大可不必死,反而能十足精彩地活。
《周旋久》马陈兵 绘
02
青箱与文义:
不得不卷 vs 不能不卷
周旋人到底有多拼?读《南史》,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前朝名士好潇洒,后来先生真功夫。代表着世家传承的“青箱”,愣是被自食其力的“文义”逼得不用功读书不行了,这得卷到什么程度啊!
如果你生活在东晋,作为一个名士,那可是能过得十分潇洒。看看《世说新语》就知道了,竹林七贤、王导、谢安们的生活那叫一个有滋有味,自信风流得让人羡慕;但如果你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却偏偏晚生了那么百十来年,作为名士的日子可能就不那么好混了:
坐拥世代官宦累世所积的私家档案柜(世人所谓“青箱”)的你,本应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注定要当大官,过着潇洒一生,但偏偏那群靠着文采辞章或是以儒学为主的经术章句、诸史百家(统称为“文义”)出头的周旋人,咋就卷得你摸不了鱼了呢?
马陈兵说,躺平躺平,“躺”不是重点,“平”才是最重要的。青箱们本来躺得好好的,可身下却被文义们弄得崎岖不平,不得不起身跟着一起折腾。没办法,或许南朝初期战乱方息之时,“武夫”底色的新主们需要借助青箱的传承了解行政经验与政事方面的惯例,但天下久安时,经义学术、辞章文笔的重要性日益显现,对官僚能力、知识结构的要求随之发生调整,同时谙习掌故典礼的渠道与人才也越来越多,文义与青箱的重要性自然而然地此升彼降。更何况,那个时期世人也喜欢用二者的对立区隔寒庶,褒贬人物。青箱与文义的周旋,竟贯穿了南朝始终。
文义们为了阶层跃升拼得要命,算是“不能不卷”;青箱们为了不被他们在统治者面前抢光风头,被逼着“不得不卷”。
青箱与文义的周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南朝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动荡的时代、变幻的局势貌似提供了一条充满希望的直升通道,寒门看到了通过自身努力翻身的希望。
但中国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真正通过考试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诞生于何时?就是结束了南北朝分裂的隋朝。
青箱们完全可以抱怨晚生了百十来年,所以“前朝名士好潇洒,后来先生真功夫”。
不过文义们早生了百十来年,这些周旋人的命运,又能跟谁说理去呢?
《云上的日子》瓷板画,马陈兵 绘
03
刘穆之与陶渊明:
进入桃花源,或死在入口处
南朝的入口,远比武陵人看见的桃花源入口更窄。
周旋人刘穆之跟着这个时代的“刘邦”,也就是后来的南朝宋武帝刘裕一起打天下,被后者称为自己的“萧何”。但这个萧何的命显然没有原版的好,南朝桃花源的入口或许也就能容半个人过去——半个刘邦,也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刘裕。
刘穆之明明押对了宝,却在南朝宋真正建国之前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忧惧成疾而致不治,一如大量与他同样身份的周旋人般,用尽全力与士族周旋,但仍被牢牢卡在新时代的入口之外。
不管怎么说,南朝的周旋人为了实现政治诉求,游走于各个阶级之间,盘活了各种资源,也确实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人生的蜕变——虽然很可能是暂时的。他们的努力或许并没有拘泥于一时一世,但为这个时代细细勾了边、上了色,让它在史书中的形象更加立体起来。
从这个角度讲,他们无愧这个时代的最佳注脚——可惜“注脚”成不了“主角”,他们无法主宰时代的走向,只能在夹缝中周旋再周旋,为历史的巨大齿轮细细地涂上一层润滑油。
现在再来看,刘穆之心中向往的桃花源,似乎就是南朝宋的建国,抑或更远一些那个他能出将入相、福泽子孙的未来。可惜他与这个看似并不遥远的桃花源之间,还隔着各种人世间的是非——最起码,出身北来侨民低级士族的他,恐怕还得经过与同样北来的甲族大姓、南方的“土著”豪门百般周旋,才能有些许机会挤进去。
显然,高门大户并不会欢迎这样一个“卑贱之人”上桌,致其忧惧而死的两个主要人物王镇恶与王弘,一个是琅邪王氏首席,一个是北来丞相之孙,形成文武、南北两方面的夹击,微妙地暗示了寒士出身的刘穆之实已面临来自高级士族不露形迹且配合默契的抵制斥拒,而这种斥拒显然会随着时间流逝越加明显,封死他进入桃花源的路。
不周旋了行不行?当然行。历史上最著名的“出周旋人”,“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就在旁边不远处,大袖一挥,潇洒地步入桃花源之中。如果把刘穆之看成本书的明线,那陶渊明就是本书的暗线。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洒脱的出周旋人,也在入南朝前写给衔使北往长安致贺的周旋人羊松龄的诗歌《赠羊长史》中,细细交代羊松龄代其游目,代与山川古人周旋:
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
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
你未到来,我已离开。陶渊明虽提前出周旋,却准确预判刘裕北伐那电光石火的胜利之后接踵而至的仍是持续一百来年的南北分裂大周旋,并感慨自己错过了这次机会之后,此生再无游历北方的可能性,只好将希望与情怀寄托于老友,代为游目。桃花源中,情何以堪?
有意思的是,正史中首次打出“周旋人”字幕的所在,却偏偏是这个彻彻底底的、在南朝尚未正式启幕就“归去来兮”的提前“出周旋人”的传记——《晋书·隐逸·陶潜传》,甚至在当时的背景下,陶渊明还会在不自觉中被某些人划入“周旋人”之列呢!
或许这种不可思议的阴差阳错,就是历史内在的诡异迷人处吧!
《桃花源记:初极狭,才通人》马陈兵 绘
《周旋变:出南朝记》九万多字的小册子,读完不难,也挺难。这本书的风格一如它所描绘的南朝一般动荡不安,各类人与事纷纷登场又迅速退出。如果你能够跟上作者的思路,与他一起伏在猫背上,在史书中轻巧地跳来跳去,那想必也能一览流星般划过的周旋人的风采。
但是,一定要抓紧了!
说起来,六老师与马老师一同在杭州大屋顶进行对谈之前,浑身掉猫的马老师顺手塞给六老师一只自己烧的小瓷猫,脑门一个“六”,胸前写着“读库”二字。
六老师正沾沾自喜,接过手一看,好家伙,原来是替读者催活儿来了——背面几个大了得有三号的字:等读库。
这只小瓷猫的形态半躺半卷,让人不禁想起被周旋人折腾得够呛的青箱们,也想起了被读者催得够呛的六老师。有读者神色凝重地提出疑问:读了《周旋变:出南朝记》,著名的拖拉机厂读库会不会变着花样与读者周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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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Nova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周旋变:出南朝记》助理编辑
原标题:《卷着卷着,他们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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