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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彩虹合唱团:触礁之前,着魔的乱梦也很美
看着看着发现,顾远山长长人生里一次惊险的小差——《罗刹国纪·山之篇》,其实是一部民俗恐怖片。
顾远山,字妙文,金承志创造的虚构人物,1893年生于泉州。1927年,他和好友诸葛宏图流落到欢乐又恐怖的海上桃花源。两位现代文明使者的肉身,遂遭原始信仰和祖先暗黑历史的狩猎围击。
海上仙岛叫罗刹国,岛上诸罗刹形如地仙,欢蹦似蓝精灵。这群小东西融合人、兽、仙、鬼各种色彩于一身,镇日载歌载舞,不知今夕何夕。他们有自己的信仰体系和守护神,坚不可破。母神自私,想让罗刹们永远留在岛上繁衍生息,侍奉自己,令其肉体碰咸水即溶。又懂得小施慈悲,六十年开通一次连接外界的通道,掀起风浪把外来船只卷入岛上,给罗刹们开开洋荤。
金承志也是民俗恐怖片爱好者吗?赋予自然人格,用召唤、崇拜、祭祀、惩罚换取生存的原始信仰,是人类幼年时的梦。总有一个村庄(经常是一座孤岛)被现代文明遗忘。文明使者骄傲地闯入,以人类学家的态度观察这群遗民,甚至动了成为其中一员的念头。结果,当然是被血淋淋地收割。
影史上这类作品数不胜数,又总是百看不厌。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这群遗民的后代。他们幼稚残酷时如孩童,复杂坚定时像老祭司。什么以形补形,牺牲和交换,都还在我们的意识角落留有星点余烬。
民俗恐怖片,更有劲的是看原始信仰的仪轨,如何唤起集体无意识状态。任何更大规模的人类狂热事件,也都能在这种入迷中看见缩影。
顾远山和诸葛宏图在罗刹国岛上,缓缓地着魔。他看见前朝装束的幽灵。幽灵有悲惨的往事,他们是因违背集体意志而被献祭的冤魂。诸葛跌下竹轿,目睹众罗刹在月光下似乎灵魂出窍,对着圣阿妈山虔诚拜颂。
当一个人身边的人集体入迷,放弃理性。那个不愿放弃的人,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是否他们的迷信才是理性,而自己的理想之光,只是迷思。
顾远山和诸葛宏图被罗刹国迷住。就像那些赞叹五月节仪式强健而绮丽的可怜人一样,他们沉入危险的梦境。为什么人愿意暂时放弃理智和个性,竟愿意追求极致的共性,融入集体无意识的洪流中?暂时,在《山之篇》里还没有答案。
《山之篇》是人声和器乐编织的梦中梦。梦极其精美,细节逼真,情节亦顺理成章。这个梦既是活人的梦,也是死人的梦。
从《白马村游记》《星河旅馆》,到号称将有10小时的“罗刹国纪”系列,金承志积极的逃遁之旅,正一只只点亮架空世界的灯。考虑这是谁的梦时产生的边界模糊感,正好中了创作者的下怀。
顾远山是民国生人。民国是卧虎藏龙的时代。有时思想开放得惊人,可传统社会的秩序还远未瓦解,是个新旧交替的魔幻时刻。变革的震荡波,地下江湖的暗流,血性和浪漫,土地与人。
顾远山这个内向又古怪的读书人,是千千万万中国读书人投下的影子合集。脆弱、逃避和积极、理想无时无刻不在做平衡木的游戏。他怀有的治世理想几乎必然落空。翻翻古代诗词,对命运身不由己的恐惧凝成所有古代诗人的篇章。这些美好的诗句,反过来加固了他们的命运。在21世纪的今天,又轻咳一声,嗽出顾远山这个小子。
在金承志创造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新的。鬼神精灵、原始神明、丰收仪式、自然崇拜,还在我们的记忆里蠢蠢欲动。集体暴行,封闭环境里面目相似、共性大于个性的人类,土地和祖先对人的压抑与庇护,反反复复地发生。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金指挥在脱口秀时段,忍不住把题眼挑明。诗句在歌词里一再出现,本来已很显眼。所有的架空世界,恐怖故事,必定有现实的依托。需要创造边界模糊的世界,逃进去畅游,才能作诚实而勇敢的表达。
顾远山的世界不仅模糊,还相当广阔,能让他上接祖先的世界,唱古老的歌谣,又能旁逸到海上仙岛,进入金枝与神话的国度。他的现代人精神,促使他上路,在动荡的世界寻找自己的位置。做梦归做梦,他仍旧面临选择,是做一个旅行者,还是变革者;记录者,还是投身洪流。
流连过一个个奇遇世界后,顾远山会在现实触礁吗?金承志要怎么呈现那些礁石?就算要触礁,在那之前,乱梦也很美。
表演《罗刹国纪》的彩虹合唱团,做到很了不起的事。在几乎不能借助大屏幕影像、舞台布景和演员的肢体表演来讲故事的情况下,需要一本小册子才能道尽来龙去脉的复杂文本,被漂亮地在两个半小时之内说明白了。
观众观演前无需预习,只需注意文字标注的时间线,就能顺利地加入罗刹国之旅。往事以书信、闪回、幽灵、传说的形式重现。以罗刹国为当下,顾远山的故事往四面八方延伸。人声和器乐代替了舞台艺术的常规手段。它们既是情绪的烟雾,色彩的显现,也担任叙事和对话,用身体承接观众的目光,也是产生音乐与诗的容器。
在讲一个古老故事的时候,金承志的现代性体现在:赋予每一位合唱团员,每一个乐手表露个性的机会。
每次看彩虹合唱团都很愉快。一台庞然大物转动,每个部件都在发光。一场听下来,你会发现每种器乐的声音都被听见,每个声部的角色都鲜明。演下午场不是夜场,是否也因为要照顾第二天赶去当“社畜”的团员们。演出耗费太多精神,演夜场,该有不少团员兴奋到夜不能寐。
这些可爱的团员,身体力行地拥抱套曲的矛盾主题。被当作养成系少女偶像团体来给予曝光机会的台上所有人,每一个都人性饱满,正是催生暴行的集体无意识的反面。但他们又深深投入到音乐里,连带感染到台下的我们。两个半小时眨眼就过。人毕竟有一部分的天性,极想要融入集体梦幻中。半闭双眼,忘记外面的世界是风雨如晦,还是阳光灿烂。
《罗刹国纪·山之篇》里最好的歌,都有古老的血统。祭祀歌,童谣曲,劳动号子,邪灵的血滴翻涌在惊涛骇浪中。《乘风破浪》《三眼渔人歌》《山里有位老神仙》,这些歌起腔就把人掀翻,像饮下一坛子酒,迅速进入迷醉和遗忘。音潮聚又散,散场时,这几首歌的形态已经像清晨的梦,被忘记了。但有些通道被打开。
粉丝向的冗长音乐会后谈,台上一张张年轻的笑脸,海量周边,在观众席弹来弹去的笑话家常。所有这些,都是他们把观众拉回现实世界的努力,也是彩虹合唱团壮大的表现。
一个用心经营的团体,走到今天真是让人高兴。彩虹是都市青年文化的健康形态,通达、幽默、努力、活跃,并且幸运地不缺乏安全感。社会转型的阵痛和孱弱的迷信,一点都没有侵扰到他们。
但或许,他们乐融融的表面之下,依然藏着孤独。因为孤独,所以要大家一起唱歌。唱出超越个体的声音,制造梦境。苦涩的,恋旧的,拥有喜剧演员厌世感的金承志,是这个集体梦境的孤独之心。保持孤独,才能描摹着魔却保持清醒,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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