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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许笑敏: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2023-04-11 17: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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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许笑敏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作者 | 许笑敏

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是傍晚村头大树下的凑在一起八卦的奶奶们说的。

“去当兵回来像模像样的,我那天扛着柴火爬我们那个坡,他还帮我扛了一路。”

我好奇:“谁呀?当兵啊?”

有人接话鼓舞了奶奶们的分享欲,她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起他,我得知,他服役期间获得了优秀兵的荣誉,多留在部队两年;他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们在担心没人帮他讨老婆。我还得知他爸爸就是那个在外婆丧礼上“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道公”① 。哦,我知道他爸爸,就是因为他爸爸让六岁的我在外婆丧礼上刚哭完就笑个不停,我妈妈气得差点要打我。

他起初是随大流入了部队,因为大家都说“当兵出来肯定有出路能赚钱。”那些上学期间从学校里翻墙出来打游戏,出去打工也总是旷工的男生,唯独在征兵这件事情上花了很多心思,他们没有考虑服役期间的苦与累,他们只单纯地相信当兵是在为国家服务,重要的是,服役期间不愁吃喝住,退伍后国家会给补贴,加上有这么一层履历在,他们出来后可以不用找工厂流水线的工作,而且长辈说讨媳妇会简单一点。再到这几年,读书风气盛了许多,知识改变命运一直是乡村学校的口号,但显然自扶贫项目开展保障了农村温饱,义务教育普及真正落实到贫困一线,教育资源如学校设施建设等硬件和教师资源的注入等软件的补给,越来越多学生对上大学有了信心,可见的是寒门大学生越来越多。于是近年来我们乡镇又贡献了很多大学兵,根据政策,他们可以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符合要求的情况下,先服兵役两年,随后返校完成学业,国家会承担大学期间的学费等。

我们叫他东明哥吧,我爸让我这么称呼,他还说这个名字取得很好,“黎明始于东方”。

我们屯,就在县里的最东边,四面环山,过去一条没有护栏的崭新的水泥路隐没于群山。

小时候我问爸爸:“那我们就是电视上说的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咯?”

我爸大笑,“能走得出去还能想着回来那才是叫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努力学习,希望你走得出去咯。”

注释①:道公,是壮族民间的神职人员,负责送葬,驱邪,落屋等场合的法事,他们的工作行为一般被本地人称为“唱道”,用方言加以传承或自创的音调等告慰死灵或驱鬼邪。

走出去:与一个城市共同成长

我爸曾感叹:“东明哥这个小伙子很不错,他当初没有读大学,现在也是事业有成。”

退伍后东明哥曾在县某局当过保安,经常回老家帮着种田,后来还是决心出去打拼一番。他随亲戚到了南宁市区,彼时南宁的建设刚开始,在东明哥看来,就像是春夏之交时田野的青黄不接:仅有一丛30层的楼,一部分还搭着脚手架半成品,还有很多看起来就不合规的低矮自建楼,楼体用煤炭写着有房出租的信息,道路也大段大段地“正施工中”,早晚高峰成群的小电驴在其中灵活穿越。房价是不贵的,但并没有多少新房,而且东明哥并没有钱,于是他照着楼体上的电话打了过去,租了一间小单间。接下来是工作的问题,南宁并没有工业基础,但既然是首府,那么就一定有钱发展,不然就从服务业开始吧。东明哥这样想道。于是东明哥开始了销售,这是个没有什么门槛的职业,起码在当时的南宁没有。

东明哥展现了新的一面,他过去是沉稳的,有时候看起来有些木讷,但他是谦虚好学的。入职场一个月后,在师傅的点拨下,他逐渐展现了惊人的交际能力,完成越来越多的单子。而每到夜深人静,他会坐在单间的饭桌前,开一盏台灯,在笔记本上梳理今天的工作,写下各客户的需求,并写上明天的安排与目标,一笔一划,这是他在部队里当一年班长记录新兵情况留下来的习惯。不同的是,他有了另一个特别的本子,他在里面写上今天新上司的香水味,并打算明天找个机会请教一下职场合适的香水,还有他打算给自己买套新的西装,他还记录了很多交流过程中别人用得好的词句,在睡前拿捏语气,念过一遍又一遍。

春去秋来,南宁的路渐渐平坦,地铁路线图点亮了一半,楼房拔地而起,这个城市入夜越来越晚。东明哥有了好几套西装,与搬到了新的房子,开着新车带着妻子孩子穿梭在这个城市的角落,过去深夜里反复揣摩的发言被他熟练应用于部门会议。

他对妻子感叹:“南宁已经学会了做一个城市。”

妻子温柔笑笑:“你也学会了做一个城里人。”

再回来:跟上脚步的乡村

2020年全面脱贫了,我放假回老家,下了县里的班车,拖着行李走在多了护栏的水泥路上,翻过一座山,停在半山腰吹风休息,俯视我们的村落,看到许多户人家房子都装修了,屋顶上装上了太阳能板,还看到发现村里多了个很空旷的地方,上面停了几辆车。

我爸春节回来,放下行李,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发语音:“谁家的车,一个人横了两个车位,这个停车场交了钱的人人有份,不能搞这种喂。”

我问妈妈:“老爸发语音到哪里去啊?”

妈妈咯咯笑:“你不知道啊,我们村建了个微信群,有什么事大家都在里面说。”

我惊奇:“我们村都有微信群了啊,谁建的啊?”

“东明哥啊,春节我们去庙里开会的时候,他提议要建那个停车场,后来天黑了大家还没统一意见,他就说建个微信群,在里面互相商量。”

爸爸点开了语音,我听到一个很沉稳的声音:“我们的停车场有点空地就多建进去一点,划车位是不行的,大家都注意停好车,这样大家都有地方停车。”

我爸又来了:“东明哥这个小伙子真的可以,之前我们这个停车场大家交好钱了,后来付钱的时候还缺800块,他就自己出了,能做到老板就是不一样。”

后来我也进了这个微信群,屯里的人在里面交流,都是用长长的语音,用的是方言。经常有上初中的小孩发的确是家里老人的语音,他们问谁家又把垃圾扔在他们的田里了,问今天负责把户前垃圾统一带走集中处理的工作人员怎么还没来;还有外出务工的中年人焦急地说家里今天没人接电话,让在家里的人帮忙去看看老人怎么了,随后就有好几个人回答说去山里找了,发现老人家摔了一跤崴到了脚,现大家在正开着摩托把人拉到村里看医生;有时候屯长发布了长长的工作文书,说申请低保户报名的事或者通知第二天到另一个屯去全员核酸,又见他在下面发语音解释了一通,并细致叮嘱让这个人转告没有手机的那一户老人;偶尔有人发些低俗的视频,或者在群里骂人,东明哥就会出来强调乱发东西的人要被踢出群聊,每个人都要实名,实行有规管理。

大山里的孩子:属于他的传承

我在舅舅的丧礼上,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东明哥。他穿着藏蓝色西装,却拿着锣,铿铿锵锵,嘴里念念叨叨,是十个道公②中唯二的年轻人。

我悲伤之余依然觉得很搞笑:“那个是谁啊?”

我爸:“那个就是东明哥啊,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参加法事。”

久闻不如一见。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西装没有线头,剪裁也十分对称,与这场法事有点违和。实在是太好奇了,我凑过去,看他们写符纸,出乎意料,原来都是我看得懂的,而且东明哥那一手毛笔字,是我书法老师一定会赞不绝口的有劲。

十几年前屯里是有小学的,只有两个年级,也只有两间屋子,一间作为教室,一年级坐一半,二年级坐一半,学生的年龄从5岁到9岁不等,小的没人管送来这里,大的还没钱继续读三年级,就在这间教室里坐了三年。一间没有屋顶的当作办公室,只有一个老师,读了初中,回屯里教书。一二年级的小朋友不用走一个小时的路到村里的小学去上学,只需要在期末考试的时候,早上起来喝两碗玉米糊,跟着老师一起到村里参加统一考试,稍有条件的爷爷再给一毛钱,可以在考试后在村小学门口买两个面粉稀烙的大饼。屯里的老师不一定懂很多知识,但一定会写一手好毛笔字(据说这是因为清朝时我们这一带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因为一手好字而被赏识),入伍之前没打工的时候东明哥一个小伙就常常坐在教室后面,拿着几本旧书,一个碗,在一支毛笔,蘸水练字,趁老师有空就请教些技巧。后来他说他在部队里因为这手毛笔字还经常画他们班的主题板报,也被推举出去参加一些文艺比赛,获得了奖。

春节是我们屯做法事驱邪的高峰,家里大人感叹这一年的霉运,老人就会来一句“该驱邪了”,于是去问道,选一个吉日,只需要两个道公,来家里唱上几段,衣服过一下火盆,向灵台上几炷香,主人家再邀请屯里每家来个人吃顿饭,就算礼成。东明哥刚工作那两年的春节总是跟着他爸爸跑,别人唱道他就在旁边拿个本子刷刷刷计词,跟不上的就让他爸帮他补充,记得多了,经过整理后,他拿本子去印刷了十几份,送给道公们(他们年纪大了,容易忘词,有词本对着念就免了很多准备),并借此跟他们请教了许多。

丧礼结束后我搭乘他的顺风车到南宁,他知道我在北京大学上学,与我热切交谈,希望我有时间跟他儿子聊聊天,鼓励他儿子好好读书。他谈及这场丧礼,说我舅舅久病缠身,在他们神职人员看来,去世的日子是个很合适的日子,叫我不要过于介怀,人命各有天数。

但他说到我表弟;“我在以那些道声替他们的家人告慰死灵,并劝生者安好的时候,我也常常跟着动容。特别是在我们农村,家里顶梁柱病死后留小孩孤苦在世上的很多,我想到你表弟没成年,早早就不读书出去打工,当时都想要掉眼泪。我们农村的小孩还是应该好好读书,国家还是会让保证每个想读书的孩子有书读的,起码家人去世的时候不用牵挂着小孩以后要做苦工,薪水低,又苦又累。”

他还说他回去第二天又得起来工作,我便问他为什么在城里要工作还要回来做这场法事,他回答道:“我们农村这边,还是想要这一份安心,觉得有这个入葬流程,死者才能好好安息。我爸爸和我舅舅他们从前就是做这个的,我小时候他们就一直说让我接班,不然他们总觉得遗憾,这不仅是我们农村的迷信,也是我们壮族的一种文化。这次人手不够,疫情好了之后终于可以办丧事了,我就觉得我该上阵了,还有几个兄弟,这次没来,但他们以后也得接班的。”

我又问:“那你们之后,没人传承了怎么办?”

东明哥长叹一口气:“总会有的,当时我们这一代也总说没人接班,后来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天高水远,如东明哥所说,我们大山里的孩子,慢慢走出去,学着融入时代做个城里人,但属于我们的一隅心安,总还是有人记挂着要传承的。

注释②:按习俗,我们这边已成家的男人的丧礼需要请三支道公团队,分别来自死者的岳家;死者的儿子、侄子和外甥;死者已出嫁的妹妹、女儿、侄女和外甥女。每支团队应有四人,各有分工,但若因人手凑不齐,便可互相借人。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专题片及纪录片创作》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许笑敏: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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