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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摆脱生活的盲目性?或许“面向事情本身”的现象学能帮上忙

2023-04-11 16: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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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现象学

刷着朋友圈和短视频,你是否在某一瞬间会突然自问:“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你又是否想过,可能它们的意义恰恰在于它们的无意义?你曾受够了一份工作、厌倦了一个城市,于是想要换另一份工作、搬到另一个城市,却又担心无论换到哪里,仍会不断遭遇厌倦?也许那些终日渴望“生活在别处”的人,到头来会发现所有的“别处”其实都很乏味,而这乏味的根源竟是他们自身?……

青年学者黄旺在《日常生活的现象学》一书中,以现象学的目光打量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激动与无聊,力图借助现象学独特的反思来打破习以为常的现成性遮蔽,向读者揭示现象,并以日常语言道出其所见所思。

正如黄旺所言,本书诞生于两种不同动机的诡异结合:它是向哲学和现象学的门外汉发起的对话;但它要做的不是“科普”,而是“原本意义上的研究工作”。本书邀请一般读者进行“现象学式的”观看,并希望读者最终也可以自己来“现象学”一番,以此摆脱生活的盲目性,更自觉地开展行动,同时品尝现象学的乐趣。

《日常生活的现象学》

作者:黄旺

拜德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是两种不同动机诡异结合的产物:第一,它是一本试图向一般读者说话,让哲学和现象学的门外汉也能看明白的书,这里没有太多需要学术背景才能明白的哲学术语。当它使用概念时,也尽量使概念的意义与人们日常所理解的意思接近。第二,它是一本并不只是去为大众科普的书, 而是试图从事一些真正的、原本意义上的研究工作。当然,这种研究显然并不符合当前学术工业的要求和趣味。它也并非意味着这里的研究都是原创性的,而只是说,笔者试图自己去面对问题,并且在前人所给予的眼光的基础上去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今天,能够将这两种近乎相反的动机结合在一起的,恐怕只有少数学科,比如哲学。

上述动机缘起于如下事实:哲学在当下已经与生活、大众越来越遥远了。如今,大多数人文思想都寄生于现代教育机构和学术体系的身体中。这带来一种巨大而又为人所忽视的变化:思想寄居的身体改变了思想本身,学术权力的形态塑造了学术的形态。思想和思想寄居的身体是彼此交融不可分割的。假设将灵魂从一具身体置换到另一具身体中,而灵魂自身不发生改变,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我们总是通过身体的窗户去看世界,依靠身体欲望的驱动去思想,所以,我们的意识从身体中萌生,如同菌丝从营养基中长出。这在哲学学科中就体现为,哲学从业者厕身于大学院系,以期刊和课题的指挥棒去引导他们思考的方向。这使得哲学成为现代学科体系中的一门壁垒森严的专业,用专门而艰深的术语探讨着普通读者无从置喙的问题。且一旦这种学术权力架构形成,为了保卫它的利益和延续它的存在,它就要重复和再生产自身。

但是,哲学最初是对生活的反思,哲学从一开始就致力于对生活的省察,致力于探讨生命的更多可能性。因此,今天哲学如要保持真正的生命力,就必须既返回日常生活,同时又服务于日常生活。这就是说,它不能埋头在无数的经典著作里面叠床架屋,不能在无数概念的抽象思辨中自我迷失,而是要总是 “面向事情本身”“返回生活世界”。而这两句口号,恰好正是哲学中所谓 “现象学”流派的口号。

那么,什么是现象学?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现象学流派,而只有现象学方法,一种声称是直观和描述的方法。这种工作方法自古希腊起,就被人们无意识地、不严格地使用。例如,亚里士多德就可以说是卓越的现象学家,只是到了胡塞尔,现象学才成为一种明确而自觉的意识。粗略来说,这种工作方法,就是为了要理解世界,它首先要去看世界是如何原初地向人呈现和构造的。也就是说,通过反思性的直观,去看事物是如何在我们的意识中呈现和构造起来, 然后去描述这种呈现及其呈现方式, 以及去还原这种构造过程。坦白来说,依此标准,我们目前已有的大量现象学研究是反现象学的。如今的现象学界存在十分严重的“经院化”倾向,研究者不是去面向事情本身进行直观、 描述和分析,而是单纯梳理、解析现象学经典文本。现象学研究成为纯粹哲学史乃至语文学的研究。

考虑到笔者的第一个写作动机,有必要再稍微地说明一下这种方法的特点, 以消除一般读者可能会有的歧义。以笔者的理解,现象学所做的工作无非是直观、描述、分析,但这三个词与平常的意思都有所不同。

首先,这种方法是面向事情本身的直观,而不是直接从概念到概念。但它的看不是日常的看,它与其说看向对象,不如说是反思性地看向对象的呈现和构造。例如,如果我们现象学地去看杯子,那么我们不是如喝水的人、生产杯子的工人或贩卖杯子的商人那样去看杯子, 毋宁说我们是去看杯子如何在我们意识中呈现出来和被原初构造为一个杯子。于是,这种看是一种意识中的看,而且它看到的不是这个或那个特定的杯子,而只是将这个杯子视作 “范例”,从中看出了杯子之为杯子的显现和构造的可能性(“本质”)。这是一种十分独特和吸引人的方法。据说有一次雷蒙·阿隆和萨特在酒吧喝酒,阿隆说, 一个现象学家只要面对这个鸡尾酒, 就能从中搞出哲学来;萨特听后激动得脸色发白, 因为他感觉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哲学。这种方法之所以富有魅力, 是因为它把黑格尔“越具体的东西越丰富”的思想直接实现了出来:它能从一切最基础、最简单现象的观看中,看出和展开出最一般的可能性和无限的丰富性。

其次,这种方法是对直观的描述。因为现象学直观与日常不同,所以现象学的描述也不同于一般的描述,不同于例如一个讲故事的人描述风景,或朋友向你描述他的家。因为并没有现成的现象摆在那里等待现象学家去“描述”,好像打开抽屉就能看到里面的东西。你必须“第一次”看到那个现象, 然后才能去描述它。描述“杯子”不是去写道:“这里有一只蓝色的、光洁无暇的高脚杯”,而是去注意和描述杯子在意识结构中的呈现和呈现方式, 借此去看出某种新本质,例如:有人从中看到了科学的一般认识方式, 有人看到了物的无限性和不透明性,有人看到了观察者的偏见对事物呈现的影响, 有人看到了享受的目的和劳作手段之间的延迟结构,有人看到了容器的空所揭示的天地神人的聚集,如此等等。在这里,当现象学家工作时,他描述的总是人们从未描述过的东西,正如他看到的也总是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我们甚至会发现,当伟大作品让我们看到了我们在习以为常的世界中从未看出的东西时,这些作家如同现象学家那样在工作:他第一次揭示了一种现象的呈现,并且将之描述给了我们。例如,普鲁斯特对时间经验和一些日常现象的描述,就有着现象学家的敏锐。

最后,这种描述的过程,同时也是分析的过程。因为直观的东西要通过描述呈现出来,必须借助语言,只有通过语言(逻各斯)才能让现象开口说话, 呈现出来。即使 “这是一个杯子” 这样的描述,同时也是一种语言的分析工作:它通过“杯子”这个概念,让这团色块呈现为一个具有意义规定性的对象, 它将这团色块与背景、与观察者分离出来,从而确立了主体和客体分离的对象性思维方式,由此才能够说“这是”“一个”,如此等等。语言的分析在这里从事的是一种“争辩”的工作, 它通过语言的分析将那沉默不语的现象争夺过来,让它呈现在语言理解的目光下。当然,这种 “争辩” 也存在于不同的描述者之间, 因为不同描述者所采取的视角不同,借以观看的身体视域(眼光) 也不同, 所以看到的东西也不尽相同,因此,这种争辩有利于事物更准确全面地被看到和被呈现。严格来说,直观、描述、分析不是三个环节, 而是本质上合而为一的过程。

以上粗浅的介绍当然谈不上对现象学方法的严格说明。但真正理解和掌握现象学方法, 更重要的其实是去看现象学家的实际工作,并且跟着他们一起去工作。阅读关于方法的说明,如同一个木匠听师傅的理论讲解,远不如看师傅的实际动手实在。如果我们去看看胡塞尔对音乐旋律、模特雕像的直观和描述;海德格尔对劳动、用具、情绪的描述;舍勒对爱、同情、怨恨的描述;萨特对偷窥和羞愧的描述;等等, 我们就会对这种方法有更切身的体会。

也正是基于经典现象学家们的工作榜样, 本着胡塞尔的口号:不要大钞票, 而要小零钱, 本书试图对日常生活的各种具体现象展开直接的现象学的描述分析, 借此帮助我们重新去省察、理解、反思我们的生活。具体来说,这个工作有两个目标:第一,它试图去理解和反思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过我们的生活,犹如一个人骑在一头他既不理解也很难驾驭的庞然大物背上。我们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透明的。当你去做一件事情, 你常常并不理解你为什么做它, 甚至会奇怪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动, 即使是你有意识去做的事情, 这个行为也有着远超出你的目的和意义的丰富性。我们的身体对我们保持为不透明, 它常常背叛我们的思想。自我是一个深渊和秘密, 我们的反思只能有限地照亮它的一小部分。尼采就曾经这样感叹:“人类对自己真正而言有何了解?它能够像被暴露在明亮的陈列柜中那样全面如其所是地感知自己吗?自然不是向他掩藏大部分的事物吗?”生活中的行动本身是奥秘的现象, 即便最简单的行动也不能在现象学分析的反思中被穷尽。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大笔我们并不能支配它的财富,我们拥有它,但并不知道自己拥有它,并且我们常常反过来被它所支配。自我意识和反思,更像是被幽居深宫不能巡视其领地的国王,他富有权柄,却很难避免被人摆弄的命运。现象学对生活的反思能够带领我们巡视我们的领地,检视和运用我们所拥有的财富。我们越反思,我们就能对自己、 对生活有更深入的理解,这种理解有助于我们摆脱生活的盲目性, 学会更自觉地去行动。未经省察的生活之所以不值一过,是因为这种生活使人如动物一样听凭本能的摆布,所以杜兰特说:“真理也许不会使我们发财,但能让我们自由。”

第二,它在此基础上试图对我们的生活展开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哲学的工作就是批判的工作,这种批判力图揭示出我们生活被异化的病症,从而帮助我们去探索更美好、更健康生活的可能性。生活之所以是生活,是因为它具有可以以不同方式生活的可能性,人总是可以去重新开启一个新的开端,一个新的序列:不,虽然环境如此逼迫我,但我仍可以不这样生活,我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按其本义乃是诞生和创生,它意味着我们在面对自然、他人、社会时, 可以采取自由的操作;可以这样对待它,也可以那样对待它。动物即便有意识, 其意识也十分微弱,以至于它们几乎被世界完全压倒,没有能力对之采取自由的操作。因此,海德格尔说,石头没有世界, 动物贫乏于世界, 只有人建构一个世界。当我们能够对之采取不同操作时, 生活和世界就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但是,生活的自我重复和自我强化, 以及大众反思和批判能力的缺乏, 往往使人们对甚至最荒谬、 最不公的现象都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甚至还为它辩护。我们倾向于把“一贯如此”的生活理解为“就该如此”。我们忘记人不同于动物,人可以对世界展开自由的操作:人可以想象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并且还能用双手将这个虚构的世界转变为现实。关于生活和世界的描述, 既涉及实然的问题(是怎样的), 也涉及应然的问题(应该是怎样的)。这就向哲学工作者颁布了批判的任务。

基于上述考量,本书不进行现象学文献的讨论, 虽然它总是以对大量现象学经典的研读为基础, 借助了它们的现象学之眼。它最终是致力于亲身对具体 “实情” 做自己的现象学观察与描述,也邀请读者一起这样做。它尽可能不使用现象学术语, 而是使用日常语言, 但它力图将新的光线下投射在那些司空见惯的现象上。就此而言, 就像人们曾指出的, 那些不使用现象学术语的作者,可能是更卓越的现象学家, 例如亚里士多德、 克尔凯郭尔、 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 普鲁斯特, 等等。当然, 放弃术语也有弊端,如果想要更准确精细地展开分析, 就有必要启用和构造一些术语,因为只有被严格界定的概念才有助于我们做更复杂的思辨, 搭建更高的理论大厦。正因为这个弊端, 所以笔者的所有分析都没有详尽地展开。所幸的是,理论创建本来也并非本书的企图。

正如笔者总是一度受经典现象学家引领着去看, 我们也希望本书读者和我们一起,去观看和反思我们的生活,然后我们可以相互对话,彼此发明。就像有人指着暗处对你说,你看,那里有一只兔子,于是你顺着别人的指示和描述,也看到了那只兔子,甚至与那人相比看到了不同的东西和更多的东西, 虽然在此之前,你可能看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注意到它。开启现象学之眼,打开一个新的世界,能亲自看到新东西, 并且能和别人去讨论它,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乐趣。希望读者们能够和本书一起去发现和享受这种乐趣,尽管这需要付出一定艰辛。毕竟,胡塞尔曾说,现象学的直观和描述,不是一件睁眼就可办到的小事。

原标题:《如何摆脱生活的盲目性?或许“面向事情本身”的现象学能帮上忙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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