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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小识|黛玉和宝钗,谁是《红楼梦》里的女一号?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按
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判定《红楼梦》小说中的女一号,可以有不同的标准。前八十回中,统计正式出场次数,宝玉68次,凤姐52次,贾母48次,黛玉48次,袭人46次,宝钗45次。周汝昌先生曾经有一个观点:《红楼梦》有两大主角,男主角贾宝玉,围绕贾宝玉展开那些薄命不幸的女儿故事;女主角王熙凤,以王熙凤为中心的家亡人散各奔腾的故事。而从人物的互动频次来判定,《红楼梦》最亲密的两个人既不是宝玉、黛玉(94次),也不是宝玉、宝钗(73次),而是宝玉、袭人(100次)。(详见知乎网:数据告诉你,谁才是红楼梦的主角?)
这里,从人设、视角和内心观察三个方面,对黛玉和宝钗进行对比分析。
先说人设。黛玉和宝玉一样,他们有前生,原属于仙界,一个是神瑛侍者,一个是绛珠仙子,三生石畔,结下前缘。下世历幻,绛珠仙子以泪偿情,泪尽而逝,重返仙界。这就是“木石前盟”,也就是宝玉梦中呓语的“木石姻缘”。而“金玉姻缘”与“木石姻缘”根本就不在一个层级上,它只是一个说法,而且是经薛姨妈转述的二手材料,而且是经薛蟠、宝钗兄妹再次转述的:癞头和尚薛家送来一把金锁,并赠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吩咐刻在金锁上,还说将来终身大事一定要找一个有玉的才可婚配。那么很清楚,宝钗与黛玉不能等量齐观。有论者甚至称,“金玉姻缘”就是薛家设的一个局。
《金陵十二钗》判词和《红楼梦十支曲》曲词,始将钗黛并列,以此来提升宝钗的地位。第六十三回,怡红院夜宴,众钗占花名,宝钗又抽到了牡丹,花中之王,群芳之冠,仍可视为作者提升宝钗地位的努力。然而这种努力效果有限,因为第一回已经定位在先:
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也就是说,《红楼梦》里其他人的事,其他人的情,都只是宝黛爱情故事的陪伴。
看小说第四回,宝钗出场亮相,使用的是黛玉视角: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第五回
黛玉出场,作者采用了多重皴染法,作了充分的铺垫。第一回一僧一道叙说其前世今生,第二回由贾雨村介绍其幼时情形,第三回正式出场,叙事随即转为黛玉视角,以黛玉之眼观物,以黛玉感知叙述,这当然又是特殊的“抬举”,意义重大。
自西方现代小说理论诞生以来,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一直是叙事研究界讨论的一个热点。现代小说理论的奠基者福楼拜与詹姆斯将小说视为一种自足的艺术有机体,将视角运用提升到了界定主题的地位,视角不仅涉及感知方式,还涉及价值观念和利益诉求(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作为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小说,《金瓶梅》基本采用讲述方式,叙述视角还不明确,而《红楼梦》的视角运用不仅自觉、明确,而且多样、灵活,通过变换叙述者操控视角,灵活运用全知视角和人物视角,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艺术效果。
理论枯燥,且看实例。第二十六回: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
直到这里,一直是采用的叙述者视角,叙述者与感知者是统一的,黛玉是聚焦对象,她的内心活动由叙述者观察并述出。接下来,视角变了,叙述者与感知者一分为二:
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这时的“见”,显然是黛玉所见。为什么说“宝玉的院内”,不直说“怡红院”?因为这是黛玉的感知,在黛玉眼里,在黛玉心中,怡红院就是宝玉的院,必须用“宝玉的院内”。随后叙述,“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到沁芳桥,“只见”云云,仍是黛玉所见。这里,叙述者与感知者是分离的,人物的感知直接进入了叙述语句。正如当代叙事理论研究者申丹所言:
事实上,人物视角与其说是观察他人的手段,不如说是揭示聚焦人物自己性格的窗口。
采用黛玉视角叙事,当然是在诱导读者接受黛玉的观察感知,理解黛玉的价值观念,认可黛玉的利益诉求。
韦恩·布斯在分析简·奥斯汀的长篇小说《爱玛》时指出:
对爱玛的同情,可以借助于抑制其他人的内心观察,并借助于使其他人承认她的内心观察,来得到升华。
《小说修辞学》第九章
前八十回文本中对黛玉的内心观察,不仅长续,而且深入,动辄夹叙夹议,直指黛玉内心。如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平安蘸的第二天,贾宝玉、林黛玉都留在家里,结果又怼上了,闹得不可开交,书中有既有大段的补叙议论,又有长长的内心观察: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
读者的认知和情感就被引向了人物,自然就会对人物产生理解和同情。正如韦恩·布斯所言:
我们应该记住,任何持续的内心观察,无论其深度如何,都会把显示内心的人物暂时变成叙述者,因而,内心观察受到我们上面所描述的各种特性变化的影响,尤其重要的是不可信程度的影响。
也就是说,显示内心的人物此时变成了叙述者,其在认知、道德、情感等方面的特性,影响着读者的判断。正因为有大段的内心观察,叙事转向了人物视角,读者的认知、道德和情感就被引向了人物,自然就会对人物产生理解和同情。
再如第三十二回,贾雨村造访荣府,要求与宝玉见面。宝玉出言抱怨,湘云劝他,时常会会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话音未落,宝玉就要撵湘云走,偏又被刚刚走来、未及进屋的黛玉听到:
……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前八十回中,采用宝钗视角的叙述少之又少,而且缺乏持续、深入的内心观察。而且是在关键时刻,缺乏对宝钗的内心观察,如第三十六回,宝钗中午来到怡红院,进入绛芸轩,宝玉正在午睡,袭人坐在一旁绣兜肚,累了,要出去走走。宝钗随即接替袭人,坐下来接着绣兜肚: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儿,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接下来的文字是:
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
正如张俊、沈治钧批注所称:
尚在发怔,未恢复常态也。可知宝玉之骂,对其震撼之大。
之前宝玉的话来的突然,之后又有袭人忽然走来,没有留出叙事间隙,让宝钗这一“怔”,突兀而无所凭依。叙述者态度隐晦,阅读者难免一头雾水,议论者众说纷纭。
最可恨者,连脂批也跟着打哑迷、卖关子:
情(请)问此“怔了”是呓语之故,还是呓语之意不妥之故?猜猜。
此处写宝钗的“怔”,没有对宝钗的内心观察,也没有明显的议论解说。作为读者,迫切想知道宝钗内心的所思所想,她对宝玉的真实态度——宝玉已经明确拒绝“金玉姻缘”,而坚定站队“木石姻缘”。宝钗自己是知道“金玉姻缘”的,黛玉也知道,宝玉也知道;黛玉和宝钗都不知道“木石姻缘”,宝玉也只是梦中喊出来,他知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叙述者偏偏远离了读者,你急,他偏不说——叙述者是全知的,他明明知道,可他就是不说。关键时刻秘而不宣,对人物的内心观察缺失,让读者不知所措。
有论者认为,曹雪芹刻画黛玉,是透视;刻画宝钗,是留白。黛玉晶莹剔透,读者喜欢她的至纯至真。宝钗呢,曹雪芹只描绘了她表面的那一层冰山,底下还有九成是隐藏起来的,所以就有了理解,也有了误解和曲解,读者很难像同情黛玉一样同情她。单就人物预设、视角应用和内心观察而言,黛玉才是名副其实的女1号。《红楼梦》开宗明义,大旨谈情,人物预设、视角运用和内心观察当然需要更多地给了“情情”的黛玉和“情不情”宝玉,而不是“任是无情”的宝钗。宝钗是一个清醒的观察者,是一个无奈的承受者,是一个失败的拯救者,她必须遵从礼法,压抑天性,沉默忍耐。对宝钗,曹雪芹没有一丝的反讽,只有透彻的理解。“可叹停机德”,一声长叹,给了宝钗。
原标题:《读红小识|黛玉和宝钗,谁是《红楼梦》里的女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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