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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69岁成龙:我现在还能打,是个奇迹
电影开机前,成龙旧伤复发。为了不影响其他人,他不顾医生的反对,打着封闭进了剧组。但由于动作太过激烈,原本能管半年的量,20天就用完。他知道这是一种透支,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打了。”
《龙马精神》海报
这些年,观众已经明显能感受到成龙的“转型”,尽管他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在电影中与观众见面的频率,也依然主打动作喜剧的类型,但那些搏命的招牌式成龙元素,已经占比越来越低。而这一次,成龙又一次为电影“拼了”,源于一个词——“龙虎武师”。
“龙虎武师”来源于粤剧,指专门负责武戏的武师。这是一个没有正脸的职业。在电影行业中,龙虎武师们主要负责动作戏的替身工作。跳楼、摔桌、撞墙,家常便饭,脱臼、骨折、烧伤,司空见惯。入行60年的成龙直言:“做这行有今天没明天。”
1961年,8岁的成龙被父亲领到京剧大师于占元的戏曲班,是著名的“七小福”戏班门生。1971年,戏班解散,这群师兄弟们各自谋生。成龙进入电影圈,从最底层的龙虎武师开始做起。这一做,便创造了中国动作片的辉煌——
功夫喜剧《蛇形刁手》的一炮而红;《醉拳》超越了李小龙所有影片的票房成绩,一举打进日韩甚至全世界;从《A计划》经典的钟楼坠落场面开始,确立了亲身上阵搏命的特技表演风格;凭借《警察故事》拿下当年第四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奖,而影片中创新的打斗和“跟随演员拍摄”的拍摄模式也征服了好莱坞,被称作动作片的教科书;重返好莱坞之作《尖峰时刻》系列在全球创下了8.47亿的极高票房……
2017年,成龙获得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终身成就奖”,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获奖者,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人。而他带出来的成家班,也在华语影坛叱咤风云:《泰囧》系列、《战狼》系列、《唐人街探案》系列、《红海行动》、《湄公河行动》等几十亿级别影片背后的动作指导,都有成家班的身影。
龙虎武师的核心精神,简单明了,就是“拼命”。这两个字,让香港动作片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火爆全球,也让当今的电影武行人才凋零——特效技术的普及,让精彩刺激的打斗场面不再需要肉身搏命的龙虎武师了。成龙也早早认识到,他不能一辈子都做动作演员,而是要做一名“生命力长”的演员。从好莱坞回来后,他参演了《大兵小将》《功夫梦》《英伦对决》等动作色彩不重的转型之作,现今每年还保持着一定量的产出。
《龙马精神》剧照
香港功夫片曾经的辉煌和如今的没落交织,是成龙在入行60周年主演的这部电影《龙马精神》的基调。在横店影视城靠合照为生的落魄武行“老罗”,是成龙,又不是成龙。他不是大明星,只是一个普通人,带着爱马赤兔想要重现当年辉煌,寻回作为龙虎武师的尊严和丢失的亲情。
从某种程度上,老罗又分明是成龙自己。影片的诸多台词,可谓点出了龙虎武师这一职业的精髓——
“我们要是不做,观众看什么。”
“他们这群人很简单,Action、Jump、Hospital。”
“跳下来容易,走下来难。”
“我的工作就是跳高楼,滚火坑,拿伞挂着飞来飞去。”
“捍卫爱的方式是拼命。”
当“老罗”和女儿在夜色下观看他几十年来的危险武戏片段集锦,抓直升飞机、滑大厦楼壁、飞扑热气球、从扶杆上急速滑落、抓着雨伞悬挂在飞驰的巴士上……电影画面和成龙的艺术生命不断交错,水乳交融,让人恍神,想起无数的过往,也展望无数的未来。可以相信,那时“老罗”流下的泪水,也是成龙的泪水。
影片中的一个桥段颇有意味:吴京饰演的后辈动作演员邀请“老罗”拍戏,致敬龙虎武师精神。面对新兴特效技术和保护措施,“老罗”非常抗拒。导演杨子说:“这是精神的一个传承,也是精神的延续发展。”正如片中的“老罗”展现的那种执念,英雄迟暮的龙虎武师,始终放不下那股与流逝的时间斗争的劲儿,依旧不顾一切地拼命。
“这个行当永远是师傅带徒弟的环境。在新人还是小树苗时,保护好他们,不让他们过度消耗自己。然而,当徒弟闯出来后,师傅又留在了过去。所以徒弟试图反过来告诉师傅,我们传承了你要保护的精神,但我们用了新的方法,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老一辈的龙虎武师无法通过从前的方式继续表达自己对这一行的爱意,爱被困住了,生发出冥顽的性格。在和徒弟的互动、对话中,他终于与时间和解、与自己和解。内核精神不变,但人性在延展。
“我希望我们多给他们一点关怀、理解和包容。他们在他们的时代曾经是佼佼者,他们奠定了今天这个好时代的基础。要帮助他们找到一个把自己的爱宣泄出来的方法,他们就会学着走下来了。”导演杨子从小看香港功夫电影长大,无数情怀在电影中照进现实,但真正拍摄完这部电影,还是被龙虎武师的精神所深深震动。
在4月5日的上海路演上,成龙谈到这样一部电影在自己69岁生日上映的巧合,并感叹:“我想让大家知道,成龙是一个演员。动作演员生命很短,演员生命力很长,今天我还能打,是一个奇迹。我真的是非常走运,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我才每年拍一部动作片给你们看”。对于成龙来说,电影《龙马精神》既是对过去的回顾,又是一段全新历程的起点。
上海路演当天,成龙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这一次,他不是叱咤片场、享誉全球的功夫巨星,他只是一个迟暮而炽烈的老龙虎武师。
成龙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澎湃新闻记者 薛松 图
【对话】
“机器一开,我就可以把命豁出去”
澎湃新闻:这次带伤进组,当时的伤是什么情况?是新伤还是旧伤?
成龙:是旧伤。一年前我打过封闭,打过之后就要慢慢走路,不能站太久,甚至上厕所都不能太久。导演来见我的时候,我还拄着拐杖,之后很快就开拍了。我担忧开拍的时候我还拄着拐杖,不能打,会给他带来很大压力。所以我又去医院再打了一次封闭,这是最后一次打了,以后不能再打了。我拍戏时什么都不管,我是只要机器一开,就可以把命豁出去的那种人。
澎湃新闻:这么拼命,是剧本里的哪些内容吸引到了你吗?
成龙:这个剧本除了是讲我自己,也是在向全世界的武行特技人致敬。里面有很多是以前在我身上发生过的真实故事,就算不是我亲身经历的,也是我亲眼见的、参与过的,历历在目。而且这个故事还讲了父女情,讲了马,整个故事不是很单调的、仅仅讲成龙的,是很完整的,很好的一个剧本。
澎湃新闻:这个角色对你来说是本色出演吗?还是也会有难度?
成龙:很多时候几乎不用演,就好像我以前的生活一样。当然导演会不断地调整,跟我讲他认为的“老罗”是什么样的。我需要自觉克服的地方是,我怕我演着演着就演成现在的“大哥”,就是成家班的老大。“老罗”不是大哥,他是个过气的龙虎武师,我要把那种过气的感觉演出来,还有脆弱的一面、孤独的一面,这都是在以前的银幕上不常见的“大哥”的人物层次。
《龙马精神》剧照
澎湃新闻:会不会有一些情节让你觉得梦回当年了?
成龙:有太多了。龙虎武师有今天没明天的,我们在一起就会很开心,一单独了就很孤独。龙虎武师这个职业没公开之前,是很孤独的,不像现在你打一个电话就能找到人,以前打电话没那么方便。我们只有开工后,大家才可以在一起很疯狂地比弹床、比跳高、比跳远、比打拳,收工以后,大家去吃饭,吃完饭一起喝酒,一晚上都很开心。那时候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只是那一堆人在一起就很开心,有太多回忆了。现在不同了,现在有武术指导的关怀、现场制片买的保险、辅助的威亚……以前龙虎武师就是往下跳,下面不会铺东西,跳下来有事就换一个,没事就OK。我和元彪两个,用撕烂的衬衫绑着脚踝,他跳完我跳,每一个镜头就这样过来,脚肿得很严重。有时候在医院打了石膏,都要赶回来和大家喝酒玩。这就是龙虎武师的命。
澎湃新闻:我们从小看你的电影长大,也听了无数你和同行们“不要命”的传说,你们每一次会想着万一出事情怎么办吗?
成龙:会。但一开机你什么都不会想了。一站在那个地方,心里刚有点活动,下面就喊“开机”,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做了,容不得想这些。我在《警察故事》中跳下来,7层楼,什么都没有,就靠一个灯,我手皮都开了,就是一句“开机”我就下去了。如果一个人在上面待太久,是下不来的。为什么我在《A计划》跳了7天都没跳下来,就是这样的。我吊在上面看那个棚子,如果我往前一点,我的屁股正好对着棚子的中央。如果往前得太多了,我一撞,脚又会断。又要看光,要是阴天就要第二天拍。到后来,洪金宝叫我快点拍,我们把停车场都给“霸”住了。我上去,让洪金宝“叫机”。因为我那时已经是“大哥”的身份,只有洪金宝是我的大哥。一开机我就“咚”得一下下来了。所以后来我拍其他的电影,也是这样,让我的兄弟们,不要一早上去待在那个地方,上去了就立刻拍,否则人都会多想。
澎湃新闻:这次的电影比较特殊,是和一匹马合作。和动物拍戏会不会有挑战,或者说有特别之处?
成龙:太大挑战了。我们电影界有句话说,小孩与狗、马与教头不能拍。拍动物的戏太难了,它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突然那边来一个声音,它就会害怕。导演挑了马之后,就找驯马师一直训练它,我自己在片场每天也跟它讲话,要有耐心、爱心,花时间去拍一个镜头。其实我们这么多年拍马,也拍出了一些经验。
《龙马精神》剧照
观众不接受我借助特效,不允许我老
澎湃新闻:片中的老罗是一个传统的龙虎武师,在新的影视环境下,面临一些不适应或者是挑战。你自己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成龙:太多了。有一次我在美国和阿诺德·施瓦辛格拍一个公益片,我们两个坐在摩托车里拍,他们说这样就拍完了。后来电影放出来,我们两个在马路上奔驰,其他车还左闪右闪,甚至从我们上面翻过去,效果跟真的一样。这个就是我不懂的地方。我连修图都不会,微信、微博都没有,我只会拍实打实的,现实生活中我就是“老罗”。但我拍实打实的,他们也不懂。
澎湃新闻:你认为是龙虎武师造就了当时辉煌的动作电影,还是因为当时技术不发达,才造就了龙虎武师?
成龙:两样都有。我也想过用技术去帮助我们,但我们又不懂,只能继续走这条路。这条路闯出来后,观众现在看成龙就要看实打实的。现在我们已经有钱、有器材,也不用,不敢用。观众可以看其他人用特技做动作,但不接受我,不接受吴京、洪金宝、元彪去做这种角色。他们来看成龙,就是要真的摔、真的跳,他们可以看任何人变成这个侠、那个侠,蒙着面,借助特效上天入地,多厉害都可以,但是成龙不能。
澎湃新闻:你会不会觉得,动作演员对你来说,其实是一个限制?
成龙:对。所以你自己就要变。你看我这十几年来不是一直在变吗?比我先出来的,和我同期出来的,在我后面出来的,还有几个动作演员?我很早就看出来了,我不能只做一个动作演员,我要做一个演员,所以你看我一直在变,回来以后拍了《大兵小将》《功夫梦》《英伦对决》,就是让观众知道,我是个演员。动作演员的生命力很短,人家认定你是个动作演员,你就很可怜。但也就是因为我之前拍的片子,导演才会写这样一个剧本给我,我可以不做大英雄,可以做一个落魄的龙虎武师。以前没有人写这种剧本给我,尤其在美国,一写过来就是《尖峰时刻》,要不就是香港警察、澳门警察。我不能永远做警察。
澎湃新闻:这样的转型,是不是因为你也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是老了?
成龙:我当然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观众不许我老,他们更怕成龙老。但是老是骗不了人的,在现场做很多动作,以前我可以直接跳上去,现在不行了,我就退两步跳,可以利用一些动作做到,利用所有东西来做。我能打的、能做的,还是会自己做,因为我还是喜欢做动作。
《龙马精神》剧照
我在根上就有爱国情怀
澎湃新闻:大家提到你的时候,都会觉得你代表了中国人在世界上的形象。你会不会因此有一些压力,或者是动力?
成龙:是很大的压力,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自觉。你翻我几十年前的电影,我已经拍了一些有爱国情怀的、代表中国人闯出去的电影。我是在根上就有这种思想。那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你说我是中国人,我不全是,你说我是英国人,我也不是,我只是在香港长大的,一个不中不外的中国人。那时我写剧本时,就写一些爱国情怀的,而且这是恒久不变的。我要把中国文化带出去。四十年前,西方人一看亚洲人就说你是日本人,我说,'No, I'm Chinese.'我就要人家知道,我是穿唐装的中国人,所以你看我到哪里都穿唐装。我还要让外国人喜欢我们的中国动作、中国文化。每个外国人来,我第一个请他们喝中国的白酒,他们不喜欢,我就要讲它有多好喝。我就希望把我们中国所有的东西推广出去。
澎湃新闻:有一种说法是,当年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是各个电影公司和班底互相“卷”出来的。
成龙:对。我们以前是对打的。我跟洪金宝拼,洪金宝跟袁和平拼,袁和平和我拼,我跟自己师兄弟拼。成家班、洪家班、袁家班、刘家班这几个班底,看谁拍得好。兄弟和兄弟拼太好玩了,那个时代现在没有了,现在不用拼了。
澎湃新闻:面对成家班的后辈时,会用当年其他人对自己,或者你对自己的要求去严格要求他们吗?
成龙:规矩要,但动作已经不需要了。动作有很多东西去辅助他们,为什么你还要去拿命拼。但是如果要拼的时候也不会作假,比如说撞玻璃、撞钢管,这些东西,干就完了。不过这些东西现在也有很好的辅助,十几个兄弟去帮助你完成这一个危险动作。以前哪有,都是自己跳的,可能今天见到你,明天就见不到了。
《龙马精神》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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