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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爱书 | 《最蓝的眼睛》by托妮·莫瑞森
原创 云也退 云也退
莫瑞森的《宠儿》,在这个全球文艺大倒退的年代,动不动就被美国某州的教育部挂到“不良读物”榜上。哪里的家长都一样,自己越无知、越自卑,就越是会顺着政治正确的方向,嚷嚷着要清除会毒害下一代的作品。《宠儿》的情节在简单的复述中,炸了很多人脆弱的脑仁:这么诲淫诲盗,这么暴力,还不赶紧下架更待何时?
莫瑞森吓怕了他们。因为她揭示了在有着奴隶制过往的美国,人们的每一次互动都可能含有随意的、不加反思的暴力。莫瑞森从不屑于去淡化这些情形,强奸、乱伦、恋童癖,在《宠儿》中,在《最蓝的眼睛》里,都是鲜活自然,因其真而恐怖,也因其真而动人。莫瑞森超卓的才能,使她的小说免于沦为抗议种族压迫的陈腐套路:一个十一岁黑人女孩怀了她父亲的孩子。孩子死了,莫瑞森写道:“1941年的秋季,金盏花没有发芽。”
1994年,托妮·莫瑞森在米兰
《最蓝的眼睛》比《宠儿》更易读,但也一样屡屡遭禁。在1969年,带着两个男孩单身过活的莫瑞森,交出了她打磨有日的手稿。在俄克拉荷马的那个小镇上,一个个季节,包含了一个个可怕的周末。每到周末,就是乔利·布里德洛夫醉酒回家,大闹一场的日子,最终在一个周六的早晨,他匍匐在地板上,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正在洗碗的女儿佩科拉的脚踝。佩科拉眼里天然的爱意,是不能打动乔利的,因为他不能理解父女关系是什么,莫瑞森写道,他在被工厂裁员以后,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两种,满足肠胃或满足感官。她一定许多次修改过这个乱伦的场景,她的字句都带着精细切割的痕迹。
而乔利沦为这等恶棍,昔日也曾有过对美好婚姻的期待。一场婚姻对人的成就和毁灭,在莫瑞森的笔下是如此同步,在她看来,感情的淡化无需任何的解释,那天杀的日常琐碎,天杀的早九晚五,天杀的腐蚀热情的时间,都不必搬出来承担罪责。乔利生而是弃儿,被父母遗弃,姨婆抚养他,他艰难长大后又被社会遗弃。姨婆的葬礼是乔利的成年礼,十二岁的他,和另一个黑人姑娘达琳跑到了葡萄园里,结果却遭遇到了白人的手电筒和嘲笑。那一个晚上,乔利不仅同步地学到了性的快乐和性的耻辱,更自然而然地将“不能对抗白人”这一点吸收为肌肉记忆——他转而憎恨比自己更弱的人:他埋怨说,是达琳的勾引才使他落入耻辱的境地。
1978年,莫瑞森和她的两个儿子
既然不能对抗强者,便忍不住把怨气向弱者发泄——这就是莫瑞森刻画的美国黑人的根本弱点,实际上,也是所有人的弱点。她说,那些小镇上的黑女孩,被人看见的时候,往往是头发乱糟糟,裙子破破烂烂,鞋子脏脏的也不系鞋带,手拿牛皮纸袋——这些只是穷困的表象,关键在于后边一句:她们总是不停地哭,她们的妈妈在旁边不停地说“闭嘴”。毫无疑问,比这些女孩整洁、舒适、体面的孩子大有人在,然而,和她们一样,活在烦躁的无爱的阴影下,即将在父母亲习惯性发泄的怨气之里成长为郁郁寡欢的大人的孩子,同样大有人在。
弱者哪来的武器,哪一种武器不会同时提供自杀的便利?在莫瑞森这里,各种关系中的弱者身份,可以集于一个人,那就是佩科拉:在家中她是最幼,在学校里她被视为最丑,在和父母的关系中,她是既依赖父母又被嫌弃的未成年人,在肤色关系中,她是无法摆脱的弱者的一方——黑人,而在潜在的性别关系中,她又是女性,她父亲乔利的胡作非为,让她提前好几年就明白了身为女性的意味。
而对于如此悲惨的命运,佩科拉除了隐忍沉默外只做一件事:向上帝祈祷,长出一双“最蓝的眼睛”。她认为自己所有幸的不幸,仅仅系于是否拥有这么一双漂亮的、白人女孩标配的眼睛。
借着乔利的成长经历,莫瑞森对黑人女人的一生做了这样精确刻骨的描述:她们长大成年后,“从后门擦着边儿进入生活。成熟了。”“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对她们发号施令”:白人妇女说“去干这个”。白人小孩儿说“把这个给我拿来”。白人男人说“过来”。黑人男人说“躺下”。“她们唯一不需要听从命令的是黑孩子和她们自己。她们忍受着一切,并按自己的形象重塑一切。……白天在田里劳作一天,晚上回到家里倚偎在男人的胳膊里。双腿既能骑驴背,也能骑男人。两者之间的区别不过如此。”——这段话揭示了所有女性都可能面临的局面:她们在工作场所、在家庭和在两性场合中扮演的角色都是附属性的;然而,“按自己的形象重塑一切”一语,似乎又暗指旧约圣经里,“按自己的形象塑造人”的上帝。
如此窒息的环境里,一个人还能凭藉什么健康地成长?克劳迪娅,《最蓝的眼睛》的叙事人,给出了一种回答。克劳迪娅尽可能地用她童真的眼光看待各种人与事,她天然地厌恶歧视的眼神,天然地而同情弱小,对于针对黑人的歧视,她不是徒然地接受,而是抱有好奇的费解之心,她能理解佩科拉想要一双蓝眼睛的渴望,也敢于不被庸众的议论左右,去为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祈祷。
1993年,托妮·莫瑞森领取诺贝尔文学奖
当然,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她生活在一个相对健全的家庭,母亲虽然也是有时脾气不好的劳动妇女,可是在正常的时候,她能够哼着歌,能在女儿们身边传达爱与快乐。难道克劳迪娅的经验,她的敏感,她的坚持,会不是莫瑞森本人的真实吗?她正是鲁迅所说,走出铁屋子后,为屋子里的人呼喊的人,就连199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也不足以用闲人的口舌损害她的精纯。
原标题:《至爱书 | 《最蓝的眼睛》by托妮·莫瑞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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